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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他长公子五岁,以书法见长,七岁作赋,在公子童年之时,已是名噪一时。但与公子不一样,他十五岁时离开了雒阳游学,各种聚宴雅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公子与谢浚皆出身高门,自然见过面。论起来,两人还有些亲戚关系,谢浚是公子的叔父的妻舅的亲家的侄儿。只不过谢浚离开雒阳的时候公子还小,并无深交。

    我更是从没有见过谢浚,不过关于他的各种消息,我时常能听到。比如,他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见面,留下了精辟的玄谈之言;或者在什么地方题诗一首,不出一个月,那书法的摹本便会在雒阳流传开来。他最近的消息,是几个月前,西鲜卑秃发磐叛乱,他在前往平叛的秦王司马胤帐下做了长史,近来得胜,他还受了封赏。近来谢浚的父亲谢匡卧病,想来他突然回雒阳,当是与此事有关。

    我听许多人说过,如果谢浚与公子同龄,又不曾离开雒阳,公子怕是要有对手。

    对此,我很是不以为然。

    管他谢浚还是王浚,在我看来,论风靡出众,这世间不会有别人能比得上公子。

    不过,公子并非活在世外,这些言语,自然也有耳闻。

    人总有比较之心,公子对谢浚一向好奇。我知道他书房里收着几幅字,都是谢浚亲手所书。

    既然是公子所愿,我自然也不好提回府之事。没多久,青玄走回来,禀报说谢浚的车马已经到了。

    公子闻言,眼睛微亮,即从榻上起身,让我替他整理了衣冠,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去。

    鹤园中,弦歌缭绕,白鹤起舞,果然热闹。

    公子刚入内,身边就围上了一大群人。我跟在公子身后,亦步亦趋,青玄领着几个仆从,熟稔地护在左右。正待往里面走,忽而闻得后方又是一阵骚动之声。望去,只见高蟠和众多宾客簇拥着二人走来。一人锦衣玉冠,我认得,那是四皇子城阳王;而另一人,身着长衣,步履款款。虽看不清面容,举手投足只见却自有一股非凡之气。

    城阳王的母亲沈贵妃,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侄女,在宫中颇有地位。在诸多后妃之中,大长公主与沈贵妃最是要好,公子也与城阳王年纪相仿,自幼相熟。

    “元初。”城阳王看到公子,走了过来。待到跟前,他对旁边那人道,“我记得谢公子当年在雒阳时,曾与元初见过,不知今日可还记得”

    谢浚看着公子,露出微笑,“岂敢忘怀。”说罢,与公子见礼,“多年不见,元初别来无恙”

    他比公子高半个头,声音温和。一双剑眉如画笔描绘,目光明亮。

    公子亦莞尔,还礼,“不知谢兄在此,有失远迎。”

    高蟠这宴席办得不亏,我敢打赌一个月之后,还会有人说起今日的盛况。

    鹤园中最受瞩目的,不是鹤舞,也不是城阳王,而是同坐一席的公子与谢浚。不断有人走过来见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困得水泄不通。

    谢浚多年不曾在雒阳的宴席中现身,人们对他的好奇更甚于公子。

    京中的世家纨绔,所谓从军大多不过是挂个羊头,就当是换了个去处游玩,回来仍然白白胖胖。

    可谢浚看上去并不一样。他皮肤略黑,一看便知收过日晒风吹,腰间佩着长剑,举手投足也比别人多出一分利落。

    当然,作为一个能与公子相提并论的名士,他容貌俊雅姿态出众,自是不在话下,与公子坐在一起,竟不曾被比下去,实教人惊奇。

    这般雅集,自是少不了清谈。坐下不久,就有人抛出了谈端。

    除了书法,谢浚当年以谈易闻名,这自是为他准备的。

    谢浚亦不负众望,谈笑之间,从容道来。与公子言少而达意不同,谢浚的论言规整而稳健。虽是谈易,却并无故弄玄虚,旁征博引,颇有豪迈之气。在场众人听得专心致志,一时鸦雀无声。

    一番结束,无人可对,众人心悦诚服,赞叹不已。

    就连公子也不例外。

    这让我有些诧异。

    往日他出席这种白日里的雅集,无论公宴私宴,他总是最早离开。而这今日,他逗留得比往常都要久。甚至城阳王邀他回王府赏春兰,他也回绝,自顾留下。

    亭中,谢浚正与宾客闲谈。

    说来,此人的确有些意思。

    当今的士人,以缥缈深奥的玄谈为追求,视时政孔孟为俗物。若是谁敢在这般雅集上抒发治国理政之感破坏气氛,那必然是要被人嘲笑。

    谢浚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聊了许久,天南海北,多是时政之事。不过他见识广博又言谈风趣,众人听得很是津津有味。且谢浚究竟声名卓著,即便犯了规矩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敢当面指责。

    “……如此说来,秦王此番出兵,十分顺利了”有人问道。

    谢浚道:“秦王先前镇守辽东数年,颇有谋略。此番若非他亲自出征,恐不可轻易得胜。”

    “此乃天罚!”另一人不无豪迈地说:“叛贼竟敢杀我刺史,如今伏诛,罪有应得。”

    谢浚闻言,却淡淡一笑。

    “先前马巍为凉州刺史时,与羌、鲜卑为善,西北本无乱事。后程靖接任,为人独断,积怨渐生。此番作乱,便是叛党借嫌隙生事,若非平叛及时,只怕河西断绝割据,回转难矣。”他不紧不慢道,“若说罪有应得,只怕不止叛党。”

    那人一愣,神色尴尬。

    周围众人亦讪然,面面相觑。

    “谢公子怎说这些……”青玄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如何早点把公子哄回家。

    这时,高蟠轻咳一声,举杯笑道,“谢公子游历天下,果见多识广。今日雅集,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故友,岂可辜负诸公,我等当纵情欢饮,一醉方休!”

    他这番圆场打得不错,众人纷纷举杯,重归言笑。

    谢浚亦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不饮别人斟的酒,我从侯府的僮仆手中接过酒壶,亲手给他斟上。

    “霓生,”他忽而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宴后要再会一会谢公子。”

    他眼睛里微光闪动。

    我一愣,忽然间,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公子虽看上去是个膏粱子弟,但我知道,他其实颇有游侠之志,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像陈王诗篇中的少年俊才那样,纵横闯荡,建功立业。

    所以,他对游历过天下的人,总会高看一眼。

    果不其然,夕阳西下,宾客散尽,公子和谢浚仍留在亭中。二人果然聊得投机,以兄弟相称。眼见着天色要暗了,公子也迟迟不提离开的事,还让我在旁边烹茶。

    “元初看新安侯这富春园,可算得好”谢浚斜倚凭几,对公子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新安侯为造此园,极尽豪奢,自然是好。”

    茶汤在釜中翻滚,我盛出来,端到案上。

    谢浚将茶盏接过,往上面轻吹一口气。

    “你看那楼台,名玉露阁。”他道,“传闻其中沉香铺地,珠玉饰壁,新安侯将最美的婢妾置于此阁之中,每日锦衣玉食,声色娱情。”说罢,他看着公子:“元初看来,那婢妾享尽荣华,可算得人生之幸”

    公子思索片刻,道:“便是享尽荣华,也不过婢妾。”

    “你我亦如此。”谢浚意味深长,“若安然其中,也不过笼中雀鸟,一世碌碌,徒有声名。”

    公子道:“子怀兄当年远游,便是因此么”

    谢浚笑了笑:“其实非也,我当年远游,实为寻一人。”

    公子好奇:“哦何人”

    谢浚浅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璇玑先生”

    我听到这几个字,一怔。

    “璇玑先生”公子道,“那个曾为高祖作谶的异人”

    “正是。”

    公子更是惊奇:“子怀兄莫非是去寻他”

    谢浚笑了笑:“璇玑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踪迹难寻,现身之期亦不定,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那年我听闻他在会稽山中作谶,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遍寻不见,颇为遗憾。”

    公子道:“朝廷毁禁谶纬,璇玑先生或许是为避祸。”

    谢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毁禁谶纬,正是因那年璇玑生所作谶语而起。”

    公子看着他,讶然。

    谢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璇玑先生现身,作谶言曰‘天下三世而乱’。此言出后,天下震动,朝廷随后便下令禁绝谶纬。我当年去会稽山中寻璇玑先生,亦是因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见踪影。”

    公子了然,眉头凝起:“如此缘由,弟竟不曾听闻。”说罢,他想了想,道,“不过既无人见过璇玑先生,这谶言或许是传闻,不过无中生有。”

    谢浚颔首:“若无人为证,我亦是此想。不过璇玑先生作谶时,在场的人之中,有一人为我所识。”

    “哦”公子问,“何人”

    “秦王。”谢浚莞尔,“我正在其帐下效力。”

    回府的路上,公子很是兴奋,跟我巴拉巴拉地跟我说着“谢公子”说了一路。

    “谢公子如我这般年纪时,已出了阳关。”他叹道。

    他又叹道:“他连岭南都去过。”

    他仰躺在




3.沈冲(上)
    公子到底没有去周游天下。

    几个儿女之中,大长公主最疼的就是公子,恨不得把他拴在身边,所以断不会愿意让公子去周游什么天下。

    公子闹了两日脾气之后,不了了之。

    “你见了谢浚”国子学里,公子的堂弟桓瓖问道。

    国子学在太学之中,是本朝高祖皇帝专为教化贵胄子弟而设。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皆可送入国子学中受教。公子自十四岁起,便是国子学的学生,几乎每日都要来上学。

    公子正在写字,神色无一丝波澜:“嗯。”

    “如何”桓瓖问。

    “甚好。”公子道。

    桓瓖意味深长:“听说你又与伯父伯母提了远游之事”

    公子看他一眼:“你怎知”

    桓瓖得意洋洋:“雒阳城中,我有何事不知。”说罢,却转向我:“霓生,新安侯家的香糕你吃了么”

    我说:“那香糕如此贵重,我等奴婢自不得食。”

    桓瓖“嘁”一声,道:“下次我带些给你。”

    我说:“哦。”

    这时,不远处有人招呼桓瓖。他应下,冲我眨了一下眼,尽是桃花风流,自顾而去。

    桓瓖字子泉,与公子同龄。他的父亲是桓肃的弟弟昌邑侯桓鉴,母亲则出身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外祖父是兰陵郡公王洹。

    二人虽是堂兄弟,做派却大相径庭。

    在国子学里,若论头号纨绔,恐怕非桓瓖莫属。

    他对治学之事毫无兴趣,但甚是精于游乐。京中每有引得人们津津乐道的盛事,总与桓瓖撇不开关系;而各种新奇的游乐,如果与桓瓖不沾边,那么便定然不算入流。桓鉴曾无望地感叹,若天下能凭吃喝玩乐察举就好了,他这个儿子一定能位极人臣。

    没多久,博士陈昱到了堂上。原本四处扎堆的学生们即刻回到各自案前,端坐起来。

    我们这些伴读的随侍之人,也纷纷退到堂下。我站在人群里,等了好一会,那讲台上却只有陈昱一人。忍不住问前面一个熟识的书僮:“今日只有陈博士一人授课么”

    “应该还有沈助教。”他说着,望了望,“他……那不是来了。”

    我顺着往门口望去,只见春风日暖,一人迈步踏入堂中,衣袂微摆,似带起一阵氤氲的光尘。

    沈冲一身国子学的素净官袍,纱冠下,眉目清俊,一如既往。

    我不禁露出笑意。

    对于我而言,若问陪公子来上学,有什么事能让我孜孜不倦从不厌烦,那就是看沈冲。

    沈冲,字逸之,是沈太后的侄孙,淮阴侯府的世子。他长公子两岁,今年二十。若论关系,他是公子的表兄。

    和公子一样,沈冲亦是名士。

    沈氏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母家,自袁太后倒台之后,皇帝将生母封为太后,沈氏亦跟着加官进爵,享尽荣华。淮阴侯三代单传,到了沈延这里,虽姬妾无数,奈何天资欠缺,努力多年却只有沈冲一个儿子。于是,不仅淮阴侯府,就连宫中的沈太后,也对沈冲视若珍宝,就算是出入皇宫,沈冲也不必像别人那样诸多忌讳。

    这样的家境里出身的子弟,十个有九个是声名狼藉的纨绔。然而十分幸运,沈冲并不是。

    他天资聪颖,熟读经史,十二岁进了国子学,因学识渊博,十八岁就入仕,当上了国子学的助教。这在太学是破天荒第一回,且从来无人说他倚仗家世荫庇。若无意外,他还会当上太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

    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沈冲时的情形。

    当年,公子病愈之后,沈冲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外人。

    我一个新入府的小婢,什么规矩也不懂,总受人捉弄。那日,我在房中偷懒睡了一会午觉,醒来之后,却发现不见了鞋。正逢得大长公主使人来,唤我去问公子起居之事,我只好穿着袜出去找,转了好一会,才发现被人挂在了一棵桃树上。那桃树树干细幼,攀登不得,我跳了几下,也未能够着。就在我四处寻找物什,想扔上去把鞋子打下来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来,将那只鞋子取下。

    待我回头,只觉心被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英俊的少年,眉目浸染阳光,看着我的时候,似乎也带着阳光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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