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你的”他微笑,把鞋子递给我。
我应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还是太阳太晒,面颊和耳根皆一齐发烫。
我接过那鞋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去,连道谢都忘了。
直到我回到公子的院子,再度见到他,才从别的仆婢口中知道他的名字。
而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声。
祖父曾说,君子之本,首要乃是博学,腹有千卷,方可胸怀广博,气韵自华。
我甚为赞同。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盼着能再见到沈冲。
虽然桓氏和沈氏是亲戚,两家时有来往,但不会总带着儿女天天串门。公子病愈之后,重回国子学,我闻知沈冲也是国子学的学生,虽不是书僮,也自告奋勇地要跟随公子侍奉。
幸而大长公主十分宝贝这个儿子,唯恐在桓府外再遭遇横祸一命呜呼,准许了我这不情之请。
说来,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不少人对我颇为妒忌。
沈冲院子里的惠风曾一脸花痴地对我说:“若我能与你换一换,让我做十世奴婢我也愿意。”
我笑笑,说:“好啊,来换。”
惠风嗔怒地打我一下:“霓生,你取笑我。”
我着实冤枉,我说的是实话。
公子确实有才貌倾世,不过,那是对于外人而言。
至于我……我自是承认公子迷人,但常言远香近臭,每日大鱼大肉吃多了总要腻。公子虽人前不食烟火,但他终究是人。在私底下,他跟别家的那些纨绔没什么两样,任性又自恋。何况,我还曾经有那么一两个月,整日关在屋子里,只能看公子病得面目死灰瘦骨嶙峋的脸,还要时不时便要为他清理污秽……这事的后果,便是无论公子多么出众,我也能做到心如止水。并且我以为,公子的那些拥趸,若与我有一样的经历,也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沈冲真是无论何时都这般让人顺眼。
这并非是我不明就里胡加猜想。桓府和淮阴侯府来往密切,仆人奴婢也互相熟识,主人们的任何一点小八卦,都逃不出一双双眼睛。但对于沈冲,仆婢们向来只有称赞。
他温文识礼,品性通达,从不打骂仆人……且难得的,他还生得十分好看。
唯一可惜的,是虽同为名士,但沈冲并不像公子那样受人追捧。
究其原因,大约有两个,一是沈冲向来不爱交游,名流的雅会甚少
4.沈冲(下)
沈冲的父亲与众多重臣来往密切,且时常在沈太后面前转悠,消息自是灵通。
当然,大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姊,宫中的事更没有她不知道的道理。我想了想,大约是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故意不让公子得知。
事情须得从秦王平叛说起。
河西的战事,秦王本打得十分顺手,眼看着便要将叛党剿清。可在这时,朝廷突然令秦王向西南抵御羌人,另封新到任的凉州刺史荀尚为征西将军,假黄钺,都督凉州诸军事,率凉州之兵继续征讨秃发磐。
桓府的奴婢们都是见过世面的,这个消息当了好几天的谈资。
西南羌部,几年前已被驱出八百里外,何来抵御,说到底,是朝廷不想将功劳给秦王。
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今上的幼弟,年方二十四。虽是年轻,但在一众宗室之中,秦王最为善战,曾在征越灭楚的诸多大战中屡立奇功。
这并非好事。
当朝重宗室,高祖仿效古制,将天下分封给兄弟儿子,藩卫京畿,以防大权旁落。可到了今上登基之时,各地藩王已势大,渐成朝廷心病。如秦王这般,朝廷虽是倚重,可防范之心更甚。故而,在他将要再立大功之时,及时换了人。
此事发生之时,堪堪就在公子与谢浚见面之后的第二日。虽然诏令还未下,但许多重臣贵胄已经知道了原委。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公子皱眉,道,“只怕残匪得以喘息,前功尽弃。”
这日天气晴好,放学之后,公子和桓瓖来到城阳王府中,在他的园子里赏玉兰。
“怎会尽弃。”桓瓖不以为然,“在朝廷眼中,秦王可比残匪要紧得多。”
“这便是不妥。”公子道,“若论养兵自重,梁王、赵王、豫章王、会稽王等比秦王更甚,而朝廷只患秦王。”
桓瓖道:“你也知秦王功劳最大但兵马最少,不动他动谁”
正在画兰花的城阳王不紧不慢道:“还有一事,你们三人想来不知。”
“何事”公子问。
城阳王不答,却忽而转头,看向我:“霓生,你看这兰叶是浓些好还是淡些好”
我看了看他的画,道:“殿下画的既是玉兰,自是淡些好看。”
城阳王颔首,提笔在兰叶上添了色,对公子道:“我看霓生甚是懂画,不若你将她给我,我另赐你两个美婢,如何”
公子无动于衷:“殿下还是先说说宫中何事。”
城阳王道:“父皇还未定下人选之时,太子曾向圣上请战,圣上未应许。而后,太子回宫饮酒,将寝宫砸了一遍。”
公子和桓瓖皆诧异。
“哦”桓瓖笑了笑,“太子么,这也不是头一遭。”
“这还不止,第二日,太子与三皇兄到苑中骑马,太子教三皇兄去父皇面前替他求战,你们猜如何他竟也真去了。”
公子问:“而后呢”
“自是被父皇训斥了一顿。”
我在一旁研着丹青,听到此处,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太子,说起来,跟我还能扯上一点关系。
当今皇帝,别处建树无多,生儿子倒是在行,有十七个。他立过两位皇后,后宫的宠妃年年翻新。太子的生母荀皇后,就是当年连累我入狱的袁太后和袁恢的外甥女。
当年袁氏虽可一手遮天,但终究要脸,没有让自家的人继续当皇后。当然,肥水也断不可流了外人田。荀氏与袁氏同出河北,乃是世交和姻亲。袁太后主事,将外甥女荀氏立为皇后,荀皇后的儿子立为太子。
袁氏自以为从此可高枕无忧,然而乐极生悲。
荀氏和袁氏一样,本就是重臣。两家虽关系密切,但先帝时袁氏独大,已是嫌隙渐生。皇帝继位后,对荀氏甚是优待。荀后的父亲荀康官至太尉,包括荀尚在内的几个兄弟亦加官进爵,身居要职。袁氏最后倒台,荀氏乃是出了大力。
荀氏虽取代袁氏,受尽皇恩,但荀氏比袁氏懂事,得势之后,对皇帝俯首帖耳,忠心不二。可惜,也并非万全。
太子虽立储多年,但性情暴戾,无论朝野,都不太喜欢他。而自从皇帝几年前立庞氏为后,朝中便有了废立太子的流言。不过太子前世修了福,他的儿子名邕,敏而好学,颇受赞誉,甚得皇帝喜欢。前年,皇帝将他立为了皇太孙。
皇帝的目的甚为明确,长幼有序,古来废立乃撼动根基的大事,不可轻率。太子立了多年,虽不讨人喜欢,但终究是嫡长。为长远计,皇帝想传位给皇太孙,便须得先留住太子。
庞后育有二皇子平原王,同为嫡子,离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不过庞后和平原王一向顺从老实,似乎无心争位。尤其是平原王,在太子面前唯唯诺诺,近乎白痴,时常受太子欺辱。
城阳王叹口气:“太子这般脾性,着实不好。”
“他若改得,早无今日之事。”桓瓖道。
公子却道:“且不提这些。此事于太子不利,于我等却是大好。”
桓瓖和城阳王皆讶然:“哦”
公子的手指轻轻抚过茶杯沿口,目光灼灼:“太子、平原王与殿下皆皇嗣,自不可轻易出征。然秣陵侯新任主帅,则要新开幕府,他帐下幕僚诸将,该选任何人”
我觉得公子对从军之事当真着了魔。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被他言中。
河西换帅的消息传出之后,平日沉溺玩乐的贵胄们纷纷踊跃报国,形势喜人。
本朝战事频繁,提拔尤重军功;且今上践祚以来,甚少败绩。所以,世家子弟们对入伍一向颇有热情。不过,自从数年前收复了吴越之后,天下渐趋安定,战事越来越少。而像河西平叛这种胜利在望的大战,便成了再肥不过的好肉,引得无数人觊觎。
其中也包括公子。
与别人不同,他是当真想去从军。那日从城阳王的府里出来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数次向主公和大长公主提起此事。然而毫无悬念,均造否决。
而与公子相比,桓瓖则顺利得多。
与公子相反,桓瓖并非主动要去,而是他的
5.征途()上)
就算是桓府的奴婢,想要几年内靠主人的赏赐攒够赎身和买下一个田庄的钱,那也是做梦。所以,我须得另辟蹊径。
比如,公子平日邀约甚多,而他总是爱去不去,想见公子的仰慕者们便免不得要来打听公子的动向。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此事无人比我更清楚。能参加那些苑游雅会的人,非富即贵,从不吝啬钱财,所以我每透露一次收钱二百,甚是良心。
比如,我时常给府里的人算命。
因得当年梦见仙人赐药之事,我在众人的眼中自有几分神化,来找我看八字命格的一向络绎不绝。机缘如此,我自不会放过。相士胡诌那套并不难学,仆婢们所求之事也无甚难解,每人每次二十钱,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公子自然不知晓我的算盘,但他不是傻子,身边有一酷爱敛财的人,断然不会无所察觉。
他问我为何爱财,我说公子有所不知,奴婢小时候尝为梦靥所扰,不得安眠,遍访良医无果。后来遇得一高人,说奴婢命有不足,阳气欠缺,寻常药石无用,须得以万腰缠放枕下伴眠,方可化解。
公子问,何谓万腰缠
我说,民人携钱,为防遗失,常裹于腰带中缠起,故名腰缠。万腰缠,乃指老钱,经无数人经手,吸得阳气充沛,故可治奴婢顽疾。
公子道,如此,钱有了便是了,何须再要。
我说钱上虽有阳气,可终会损耗,须得源源补充才是。
公子了然,思索一番以后,摇头道,这终究非长久之计,若有朝一日无人来算,如何是好
我说,公子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公子待奴婢这般好,奴婢便是终日无眠也要为公子护佑。
公子虽一副厌烦马屁的神色,但显然,对我这般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平日里高兴了就会给我赏钱。
可惜,就算如此,公子也帮不了我许多。
桓氏这样的百年旧族,家风甚严。如公子这般未成家的儿女,日常消耗一律由府中采买,零用的钱并不太多。而虽然公子自幼得来的赏赐攒了满满几间库房,但库房有专门的管事看守,无论进出都有账可记。
所以,靠公子赏钱致富一途乃是希望渺茫;偷窃也实不可取,若被察觉,我要保命只能逃走。而我还不想那么快离开公子,故是下策。
幸好公子除了钱还有名声。
公子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世人虽热捧,却够不着。他不喜交际,寻常人想要见到他,比入宫还难。这使得与他有关的物什,在黑市里总能卖到高价。
比如,他的手书。
公子的书法师从名家,且青出于蓝。他落款的手书,由于过于稀少而有价无市。
这简直浪费。
当然,我不会偷拿公子正经的墨宝去卖,名士有名士的格调,被人知晓卖字,那是要被耻笑的。不过也两全之法。市中有专门的字稿买卖,都是从各名家仆婢手中收来的练字废纸。虽无落款,但识货的人一看便知。寻常人与名家难得攀上关系,要得个真迹更是困难。所以不缺钱的人,可去买字稿回来,想研习的人可临摹,爱虚荣的人就挑品相好的裱一裱,聊以慰藉。
公子虽任性,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他靠父母荫庇,徒有虚名。
所以,我告诉他,在我们乡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子弟,早已能够自食其力,做活养家。
他不服气道:“我亦可自食其力。”
我反问说:“公子如何自食其力”
公子想了想,语塞。
我见他陷入思索,循循善诱:“公子可知,在市中,公子一字多少钱”
公子露出懵懂之色:“字甚字”
我笑笑,公子果然无知。
他听我说了字稿之事,恍然大悟。
他问:“如此,我的字可卖几钱”
我说:“这我可不知,不过我听说,安康侯大公子的字稿,大字市价每字二百钱,小字每字五十钱,可谓绝无仅有。”
如我所料,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霓生,”他说,“你也将我的字稿拿去卖。”
我大惊:“那如何使得公子切莫与他人去比。”
“甚比不比。”公子道,“你不是说还有人买去做字帖既是为了学问,乃大善。”
于是,我只好顺从地、尽职尽责地,将公子的字稿带出府去。市中做这路买卖的去处我早已打听好,价钱轻松杀到了一字五百钱。
我回去将禀告公子,公子露出得色。
“区区资财,不足道耳。”他一脸满不在乎。
就这样,公子默许了我卖字的行径。
只是他毕竟十指不曾沾泥,不知道积居奇的道理。
公子写过字的每张废纸都由我收着,所以每字五百钱这样的事,只在第一次发生过。以后我每次交易,价格从未低过每字千钱。
可惜再傻的羊羔,被薅多了毛也有变精的一天。
公子居然用此事拿捏我,果然是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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