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马韬看着我,片刻,颔首:“原来如此,夫人节哀。”
正寒暄,马韬从堂后而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我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祖父田产的文书。
“这便是云重田产之册,请夫人过目。”何密交给我道。
我接过来看了看。这文书是祖父回乡落籍的时候,县府出具的。只见上面写着祖父的屋舍、田地、桑林之数,一共三十八亩,一寸不少。
“既有叔祖落印,当是无误。”我道,说罢,也对老张点了点头。
老张应下,随即出去,不久之后,他回来,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他打开,里面金灿灿的。我瞥了一眼马韬和何密,二人目中皆是一亮。
“这便是妾带来的钱物,一共六十金,还请县长和户曹清点。”我说。
何密搓了搓手,即刻上前,将金饼一个一个取出,仔细数了起来。
“这盒中,有六十五金”少顷,他诧异地看我。
我莞尔:“妾明日便要动身回蜀中,也不知何时再来。这五金,便是预交的田赋之数,想来可抵得三年。妾一个外乡人,多有不便之处,日后还请县中多多照拂才是。”
这自是托辞。
钟离县如今如何收田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官府没收的田产,在卖出之前都是作荒田处置,不必纳赋。所以何密和马韬这些年从我祖父那田产里收的赋税,其实都是进了自己的口袋。这也不独钟离县一处,天下没官的田产大多如此,多年来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这多出来的五金,自然也是给他们的贿赂。
何密虽然贪财,但从祖父和他打交道的过往来看,他拿人钱财确会手短,这是官吏中难得的品质。马韬既然与他关系不错,那想来也是同道中人。我日后
60.地契(下)
从雒阳带出来的金子, 都已经在钟离县府中。而那套妇人的衣物自然也留不得,我寻了个偏僻之处,一把火烧了。
我换回了平日的装扮, 除了一个装着日常用物的包袱和腰上钱袋里的一些铜钱和散碎金银,别无多余之物。
其实,老丈方才说的话, 我自己也曾想过。
我当年之所以决定留在桓府, 就是图着那里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钱攒起来,将祖父的田宅拿到手。如今,田宅的地契到了我手中, 我大可如老张所言一走了之。
但如果这样,我从此就不再是云霓生,还要一辈子防着被人认出来,即使手里拿着官府的地契, 我也无法堂堂正正地住到那里去。
我并不想这样, 这是下下策。如果不能回去, 就算有了田宅,于我亦无甚意义。
所以,回桓府赎身乃是必要。此外,买了地之后,我的余钱也所剩无几。正好,雒阳里还与许多让长公主头疼的事, 想来她还要找我再算上一算, 如此大好机会, 怎好错过
打定了主意,我不再多想。
路上,我拦了一辆运粮的牛车,给了车夫几个钱,慢悠悠地往田庄而去。
不出我所料,当望见我家的宅院时,我也望见了门前停着的一溜车马,贵气逼人,在乡野中显得尤为瞩目。
当我走近,院门前一人突然发现了我,喊了起来:“霓生!霓生来了!”
我仔细看去,却是青玄。
未等我开口,一人已经从院子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是公子。
我心里叹口气。
原想着淮南离雒阳远,我家又偏僻,将来我迫不得已当了逃奴,可以窝在里面不出来。如今看来,若是有心找我,连公子这般易受诓骗的人都能找到地方,实在令人失望。
公子看到我,焦急的神色似乎一扫而光,却又皱起眉,咄咄逼人:“到处都寻不见你,你去了何处”
我装作一脸吃惊,望着公子,不答反问:“公子怎来了此处”
“我去何处不可”公子无视我打岔,道,“你还未说你去了何处。”
“我未去何处。”我委屈道,“便如公子所见,我刚刚才到。”
公子讶然:“你怎会刚刚才到我知晓此事时,你已经离开了五日。”
我说:“虽是早行了五日,可路上坎坷,又遇了事,失了车马,故而现在才到。”
“失了车马”公子看看我身后,问,“到底出了何事”
我叹口气,道:“公子来时,可见到了流民”
“见到了。”公子露出讶色,“莫非就是那些流民所为”
我颔首,道:“我一人驾车,虽势单力薄,但一路谨慎,也未出事。直到过了豫州城之后,忽而遇到了流民拦路,说他们都是因受荆州蝗灾之苦,背井离乡流落至此,无衣无食,让我接济些。他们人数众多,围上来,我实招架不住,唯恐被伤性命,只得弃车而逃。”
“他们要那马车做甚”公子问。
“许是看马车贵重,想拿去卖了。”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公子,我走得匆忙,长公主赐的二千钱亦丢在了车上,如今也连同马车一起,成了他人之物。”
公子露出怒色:“我路上见他们乞讨,还曾起了恻隐之心,不想竟这般刁蛮。”说罢,他看着我,“你可曾受伤”
我说:“幸而不曾,只是失了脚力,只得步行,或偶尔借过路车马捎上一程,故而现在才到。”
“无事便好。”公子松口气,安慰起我来,“些许钱物,去了也就罢了。如今我来了,便不必再担心。”
虽然我并不希望他来,但听得这话,心中还是颇有些感动。
我瞅着公子,道:“公子还未说为何来此。”
“还能为何。”青玄在一旁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愣住:“我”
青玄道:“公子回到府中之后,听说你一个人来了淮南,马上就也……。”
他话说到一半,闭了嘴。
公子睨着他,目光冷冷。
“我听说你来淮南,便也跟了过来。”公子望望四周,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你不是总说淮南如何如何,你祖父如何如何么,我反正无事,也想来看看。”
我:“……”
“你也是胆大,竟敢一个人驾车出来。”不待我开口,公子看着我,语气变得严厉,“雒阳至此何止千里,你竟因为做了个梦便只身上路,若出了事,连个报信的人也无。幸好我及时来此,否则你看你这般模样,还如何回得雒阳”
他第一次这么跟我说话,全然一副过来人教训后辈的神气。
你要是不来,我回雒阳更快。我腹诽。
但若是反驳,他还会说更多,我忙道:“公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说着,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讨好道,“公子莫生气了……”
果然,许是看我姿态正确,公子的神色也和缓了些。
“我听说母亲原本要给你派车夫和从人,你推拒了”他继续道。
我解释道:“我来之前,曾梦见先人说有人同行不吉,故而推辞。”
公子道:“如此看来这话也做不得数,你依言行事不也还是出了事。”
我嗫嚅道:“或许我若不遵从,就要丢了性命呢”
公子即反驳道:“这也不过是你猜测,迷信求神问鬼之事最易扰乱心智,岂可因此不顾安危。”
他跟我辩论的时候,一旦得了上风便会愈发没完,我忙道:“公子不是要来看我家如何模样,我带公子去看。”说罢,引着他往前走去。
我家院子门上的封条,本就是破的,公子方才已经进去过,便也无所谓封禁不封禁。
昨日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进来过。不想三年来第一次回家,竟是跟着公子。
“这便是你家”公子从前庭走到堂上,四下里望了望,道,“确实修得不错。”
我也看着四周,没有说话。
屋子里值钱的物什自是早已经被官府的人搬空了,只有祖父从前最喜欢坐的那张旧榻,还摆在墙边,孤零零的。
虽然如此,屋子里的地面却甚是干净。铺地的席子已经被人收起,堆在了侧边的厢房里,墙角和房梁上也没有什么蜘蛛网。我知道这些大约都是伍祥等那些仍怀念祖父佃户做的,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这般了解此处。
但就算是有人用心维护,也仍然遮掩不住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了主人的事实。
这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带着从前生活的回忆,而如今,它们换了另一副模样。院子里长满了野草,祖父从前栽种的花树因为无人修剪,已经长得高大繁茂,那些精心修饰的园景皆消失不见,仿佛野地一般。
我看着这些,眼底涩涩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
说实话,来到这里,比昨日去给祖父扫墓更不好受。我知道会这样,所以昨天,我并没有勇气进来。
庭院的那边,就是祖父和我当年住的地方,我想走过去,但脚却似生根了一般,动也动不得。我瞥了公子,一眼,他正看着祖父在园中亭子上的题字,很是专心。
我深吸口气,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逃脱一段内疚的往事。
“那边可是霓生女君”才出了院门,忽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高声喊道。
转头望去,只见宅门外的不远处,站着不少人,大约都是被这边的热闹吸引而来。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看那眉眼,却是从前常来我家帮佣的佃户儿子阿桐。
61.时鲜(上)
公子果然有备而来, 酒肉三牲一应俱全。
山下的小祠里想来多年不曾这般隆重过, 侍从们又是打扫又是焚香,然后流水一般将祭祀之物抬进去,几乎摆满。围观的众人看着, 几乎直了眼睛。
“女君,”陶氏小声对我说, “这位公子这般大方, 可是与云氏有旧”
我说:“并无渊源。”
陶氏露出诧异之色。
我忙道:“公子待身边人一向宽和。”
陶氏笑笑,无多言语。
说实话, 这般盛情,我也很是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窘迫。
虽然这些祭祀之物在公子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但如陶氏所言,这般大方,已经不能称之为聊表心意。我一个正经的后人, 昨日来祭扫的时候不过带了些点酒肉;而公子一个外人, 竟出手如此隆重。
我心虚的想,若那些牌位上的先人果然在天有灵, 也不知道会怎么议论我。
瞅瞅公子, 只见他立在一旁, 眼睛盯着那些牌位,似乎颇是好奇。
“公子可要来拜一拜”我拜过之后, 对公子讨好地说, “这祠中许愿可灵了, 求财求运皆可。”
公子狐疑地看我一眼:“这是你先人,又不是神佛,外人如何求得”
我说:“我先人都是豁达之人,甚好说话。公子如今献了三牲,便也算得与我家先人有交,他们自然也要佑你。”
公子虽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推拒。
他走到供案之前,向一众牌位拜了拜,姿态端正。
祭祀一番之后,我以为公子心意了送到了,便该回县城去。不料,出了祠堂外,他四处望了望,问我:“你祖父墓地在何处”
我讶然:“公子要看我祖父墓地”
公子道:“我既是为你祖父而来,自当要到墓前拜谒。”
我看他神色认真,并非说笑,只好引他去。
祖父墓前仍和昨日一般,还摆着些我昨日留下的祭品。公子看了看,问伍祥,“此处亦是尔等平日照看”
伍祥道:“正是。云公一向待我等甚好,我等住处皆不远,平日里有了空闲,各家都会来看看。”
公子颔首,又仔细看了看墓碑,问我:“你祖父叫云重”
我说:“正是。”
“可有字”
我说:“字巨容。”
公子让随从也呈上祭品,认真地拜了拜。我在一旁看着他的模样,心想,他是个敬重学问的人,许是真的因为我平时的吹捧,他对祖父也有了崇敬之情,故而跟着来了这里。
扫墓之后,天色已经不早。
林勋走过来说,今夜还要回钟离县城中留宿,再不离开,只怕城门关了便不好进了。
公子应下,让侍从将祭祀的酒肉都交给在场的佃户,让他们各自去分。
佃户们皆露出惊喜之色,纷纷过来向公子道谢。
公子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往山下而去。
佃户们平日的生活我是知晓的,能丰衣足食便已是安乐,酒肉都须得有余钱余粮去换,食之不易。祖父从前逢年过节总会给佃户们分些酒肉,一年有好几回,这在乡中是出名的大方。而公子出手则阔绰得多,祭品之多,足够每家分上十几斤,众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他们看公子的目光,无比感激和爱慕,如同仰望天神;公子去往车驾,他们前呼后拥,如同陪皇帝出巡,比侍卫还尽职尽责。
“女君,我看你这这位公子甚是良善。”陶氏感叹道,“原先我等看他车驾阵仗,还以为皇帝来了。不想竟这般和气,毫无架子,实世所罕见。”
我讪讪。
想想他平日在人前的模样,我想说他也并非总这般慈祥,只是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想来平日待你也不错”陶氏又问。
我说:“嗯,确实。”说罢,我触到陶氏意味深长的眼神,忙道,“阿媪莫误会,公子待我好,乃是看我侍奉用心之故,并无他意。”
陶氏神色动了动,却再度露出哀戚之色,拉过我的手:“却是为难女君了。若云公知晓你竟去侍奉他人,也不知如何难过。”说着,她眼圈又红起来,“可惜我等无能,竟无力救你……”说着,她再度啜泣起来。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