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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我忙道:“阿媪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定然会回来。”

    陶氏摇头:“女君不必勉强,做人奴婢是何等日子,老妇也是知晓。就算是主人家富贵,脾气又好,也须得看人颜色处处小心,想到你要去受这般苦,我便食不下咽。”

    这话倒是确实,我不美反驳。

    陶氏感叹了一会,擦擦眼泪,对我道:“我也知你是身不由己,轻易不得回来看。不过就算这田产卖了去,云氏的祖坟也在,我等都替你照看着,你放心便是。”

    听着这话,我心中又是宽慰又是难过。

    宽慰的是虽然我落了难,他们也仍然存着恩义。在雒阳见多了人情冷暖尔虞我诈,蓦然遇得这般温情,让人不禁感慨万千。而难过的,自是这一切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当年的不慎。如果不是我走错了那一步,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身份,还连累这些真正关心我的人牵肠挂肚。

    “我知晓了,阿媪莫为我担心。”我说着,想了想,把腰上钱囊接下来,交给她。

    陶氏一愣,忙塞回来,拉下脸:“女君这是做甚,我等不是为了这个!”

    我笑笑,道:“阿媪莫推却,这是我给阿媪的工钱。”

    “工钱”陶氏不解。

    我说:“伍叔方才说那益州的云氏来赎田宅之事,乃是确实。若我未猜错,大约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此,分派田庄事务。”

    陶氏一惊:“哦”

    我说:“阿媪莫虑,那人是祖父故交,必不会为难佃户。不过我与那边毕竟不熟,若日后有些甚事,阿媪务必托人给我送个信。”

    陶氏看着我,明白过来。

    她叹口气:“如此,女君放心便是。”说罢,将钱收下。

    这时,青玄招呼我上路,我与众人别过,登上车去。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田宅。我一直望着那些熟悉的景色,直到消失不见。

    回过头,公子正倚在隐枕上,闭目养神。

    马车在乡邑中坑洼不平的小道上走得摇摇晃晃,车轮的声音聒噪而单调。但公子躺在那里,不动如山,睡脸平和而静谧。

    我盯了片刻,想收回目光,却觉得挪不开。

    他……居然从雒阳来到了这里。

    我托着腮,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太敢相信。

    我若是惠风,大约会激动得飞上天去,认为公子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必是对自己有意思。可惜,我太了解公子,他虽在别人眼中风华倾世,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个十足的呆子,连宁寿县主和南阳公主那样的美人都打动不了。有时,我怀疑他将来大概会因为谁也看不上而孤独一生。

    不过,虽然公子的来到让我很是忙乱了一番,但我并不生气。方才在田庄里见到他的时候,烦躁的心忽而安稳了下来。

    是因为那天晚上的口角么我一直不确定公子是不是还生我的气,离开雒阳的时候,我还一直牵挂着。现在,他会跑来找我,说明他已经心无芥蒂,一意和好……

    但我为什么这么在乎他生不生气

    那是当然。心底一个声音道,你不是还要傍着他挣钱么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答案最为合乎情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公子睁开了眼睛。

    视线碰撞,我一怔,忙堆起笑:“公子醒了”

    公子应一声,伸展了一下手臂,道:“甚时辰了”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低而慵懒。

    我转头朝外面望去,借机缓下神来。

    “当是酉时过半了。”我说。

    公子没答话,待我再回头,发现他正在看着我,目光似在琢磨。

    我有些不自在,片刻,若无其事道:“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道:“我在想,方才怎未见你嚎啕大哭。”

    我:“……”

    公子道:“你被人连累,三年不曾归家,若换了他人,当是情难自禁。可你无论回到家中还是去拜祭先人,皆无大喜大悲之色。”

    我:“……”

    方才的那些小心思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发现我与公子走得太近总是不好,他被我的各种鬼话磨炼得越来越精,近来总是能察觉到我露出的马脚。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这是因为我昨天在这里已经大哭过一场,反问道:“公子希望我哭么”

    “不过问问。”公子道,“你平日不是总与我说淮南如何如何好么”

    “正是因此,我才哭不出来。”我叹口气,深沉地说:“人言近乡情怯,物极必反。公子不曾有我这般经历,自是无从体会。”

    公子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霓生,”他说,“你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从前不是与公子说过”

    “可你从未说过你家的渊源。”公子道:“我去探望逸之时,他与我说了云氏之事。”

    他说着,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逸之都知道了,你在我身边多年,却从未听你提过。”

    这语气带着牢骚,我哂然。

    我面不改色,道:“公子又不曾问过,我如何说”

    公子轻哼一声:“我不问你就不说么那逸之如何得知了云氏的许多事”

    我无辜道:“表公子乃国子学学官,国子学又藏有许多史著记载,想来表公子是从那些书中翻阅而知。”

    公子看着我,不置可否。

    “云氏之名,我从前听说过。”他说,“我还听闻高祖求贤若渴,曾寻找云晁后人,可惜武陵侯一系已经散落四处,寻不到嫡传之人。你祖父当年若有心,应召出仕,在朝




62.时鲜(下)
    侍从们拥着公子的马车, 一路紧赶, 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钟离县城。

    天道好轮回, 我跟随着公子, 又住进了那处客舍。

    不过公子究竟来头大,住的是上房。虽与雒阳或者别的州府比起来寒碜许多, 但有单独的一处院子,在钟离县乃是一般人住不起。有公子在果然好,连带着我这个贴身侍婢也沾了光。

    得人好处, 自然要伺候周道些。我随公子下了马车, 殷勤地问公子:“公子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公子问:“此地有甚好吃”

    我说:“这般时节,扬州人都爱食蟹,淮南亦不例外。淮南河湖众多, 所产螃蟹个大肉甜,脂丰膏满,佐以本地所产香醋及黄酒, 乃世间无双之美味。”

    公子看看我, 道:“是你想吃吧”

    我讪然:“是公子问我此地美食。”

    公子唇角弯了弯, 未答话, 却道:“便只有蟹”

    “自然还有别的。”我忙道, “淮南最有名的是豆腐。这客舍中做的豆腐也不差,嫩滑如膏,公子亦可品尝。”

    公子颔首, 忽而问:“你怎知这客舍中的豆腐不错”

    我一愣, 意识到自己竟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我乃本地人士, 从前也来过不止一次,自是知晓。”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如此,便教店家做来,每人都呈上些。”

    我心中一喜,应了声,去吩咐店家。

    公子果然豪气,给每人都赐了酒肉,随从们欢天喜地,在堂上吃得痛快。

    他则如往常一般,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青玄也跟着众人吃喝去了,只有我侍奉在公子身旁。

    当仆从鱼贯地端着食盘,摆置到案上的时候,我眼巴巴地望着那满盘的大蟹,不禁暗自咽了咽口水。心里盘算着等公子吃完,我定然也要出去吃个痛快。

    公子看着案上的食物,并未动箸,却吩咐令置一张案来,也呈上一份。

    “霓生,”他说,“你与我一道共膳。”

    我讶然,道:“可我要侍奉公子。”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用膳罢了,有甚可侍奉。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许多。”

    他这般大方,我也不拒绝,依言在那案旁坐下。洗过手,又假惺惺地如贵胄们一般与公子客气两句之后,再也顾不得斯文,即刻伸手将一只肥蟹拿起,掰扯起来。

    我已经三年不曾吃到淮南的蟹,昨日到这客舍里用膳时,闻到邻座的味道便已经暗自馋得腹中叫唤。可惜我要须得装作外地人士,不识得本地食物,不可大快朵颐。

    如今,心愿终于得偿。

    久违的味道到了口中,我满足地深深呼吸一口气,就像当年祖父亲手做给我吃的时候一样。

    待我连吃了三只以后,抬起头,忽然发现公子盯着我看。他面前的蟹仍是原来的模样,一点未动。

    “公子怎不吃”我问。

    公子道:“我不知如何吃。”

    我了然,看着他对着那盘蟹无从下手的样子,心中竟有些得意。

    京城的贵胄就是这般,号称吃遍天下珍馐,其实孤陋寡闻得很,离了仆人,连剥蟹都不会。

    我用巾帕擦擦手,起身,走到公子的案前,在他身边坐下。我从他盘中拿起一只蟹,麻利地用剪子剪去腿,开了蟹壳,清理掉不可食之物。然后将腿肉取出,放在盘中,不一会,一只蟹已经剥好,摆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从前从不吃蟹,看着蟹壳里的膏,他露出嫌恶之色。

    “这有甚好吃”他说。

    我说:“公子尝尝,可好吃了。之所以挑这般时节来吃,便是要吃这膏。”

    公子盯着蟹壳,好一会,提箸,勉为其难地挑一点,放入口中。

    “如何”我问。

    公子将蟹膏在口中停留片刻,眉头仍然微微皱着,却没多说,又挑了一点,吃了起来。

    他一向挑剔,看他竟是吃了下去,我不禁生出些浓浓的成就感来。我又取了箸,夹起蟹肉,点了点醋,放到他的碗中:“公子再尝尝这个。”

    公子夹起来,放入口中。

    “好吃么”我看着他。

    “嗯。”公子道,“尚可。”

    对于公子来说,尚可便已经是难得的赞誉。我心情大好,看他快要吃完了,又去取蟹再剥。

    不料,公子却道:“不必,我自己来。”

    我讶然,道:“剥蟹又腥又麻烦,公子但吃便是。”

    公子却满不在乎,看我一眼:“不过剥蟹,我一个男子,莫非还不如你”

    我啼笑皆非,觉得近来颇有些怪哉。

    从前,他明明对我的侍奉享受得理所当然,现在竟会说什么男子不男子的。

    “公子真要自己来”我问。

    “这还有假”

    我不多言,再拿起一只蟹,继续拨开。

    公子学着我的模样,也拿起蟹和剪子,一步一步地跟着卸腿剥肉。他学得很认真,专心致志。但蟹壳究竟硬,公子第一次对付,颇有些狼狈,不是用力太大以致蟹腿碎烂便是蟹壳飞了出去,袖子也被汁水弄脏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公子瞪我一眼,待得剥好,却将碗推到我面前:“你吃。”

    我愣了愣。

    “为何给我吃”我问。

    公子不紧不慢:“不是嫌我剥得不好么便赐你了。”说罢,却将我的那碗拿了过去。

    我盯着他手中的碗,又看看我手中的,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说给他剥他不愿意,如今却又要来拿我剥好的。

    “公子还是吃自己剥的。”我忙道,说着,就要将碗换回来。

    公子一手将碗压住:“为何”

    我说:“这碗蟹壳上杂物还未清理干净,腿肉上也全是碎壳。”

    公子瞪我一眼,提箸把蟹壳和蟹腿上的杂物剃净。片刻,推回来:“清理净了,吃吧。”

    我:“……”

    公子却已经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他夹起一块蟹肉蘸了醋,放入口中,姿态文雅,一如既往。然后,端起酒杯,啜一口黄酒。心无旁骛,仿佛全无杂念。

    方才不是还嫌弃么……我腹诽着,也不再拒绝,就着他的那碗吃了起来。

    我以为公子不过尝尝鲜,吃两只就会罢手。不料,他吃完之后,又开始剥了起来。

    他似乎上瘾了一般,让仆人把我的那盘也拿过来。剥好了,却不急着吃,没多久,剥好的蟹肉和蟹壳已经在盘中堆得满满。

    我看着,眼馋不已,怂恿道:“公子何必这般攒着,吃蟹讲究新鲜,现剥现吃才好。”

    公子却不为所动,掰着一只蟹腿,道:“剥蟹比吃蟹有趣,你想吃便吃好了。”说罢,把盘子推过来一些。

    说实话,我实在心动,却碍于面子,忸怩道:“那如何使得,这是公子剥的……”

    “嗯”公子看看我,“方才你吃下去那些不也是我剥的”

    此言甚是在理。我不再装模作样,谢了一声,不客气地从他盘中拿起一直蟹壳,吃了起来。

    说实话,我从前也像他这样,喜欢把蟹剥好了以后,攒起来一起吃个痛快。祖父曾笑我,说这是饕餮之相。如今,我发现公子也是如此,不禁信心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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