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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张先忍不住。

    走了几里路之后,他长叹口气,对我说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无法。女君若有话想问,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这般坦然,有些诧异。看看他,只见他脸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无戏谑。

    既然他先把话说开,我也没有什么好假装的。

    我说:“你方才给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张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问此事。那是个信物,不过此乃机密,不能给女君看。”

    那有甚可说。我心里“嘁”一声,又道:“你方才与那人说莫伤两家和气,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张仍笑:“此事,亦不可说。”

    我:“……”

    老张不紧不慢道:“先生在雒阳时,女君亦曾当面问过先生所为之事,但先生说将来女君自会知晓。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时日,先生必会告知女君。不过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护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许不可说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尽职尽责,助女君成全心愿。”

    他的确通达,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听什么。曹叔的事既然问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这般表态而已。

    “如此,便有劳二位。”我笑笑。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闲聊,却颇有默契,绝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无事。

    而继续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无人再来阻拦。马车大摇大摆地走过,那些人如熟视无睹。

    离开雒阳十日之后,我终于回到了淮南。

    钟离县地处淮南郡东北,经过郡府寿春之后,再走两日,便是可望见那些我自幼看惯的的山峦和田野。

    阔别三年,当我看到钟离县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许久。

    “先入城么”老张问我。

    我摇摇头:“先去看看我家。”

    老张笑笑,赶着车,过城外而去。

    乡人都识得我,自然须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进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乔装了起来。

    云兰在籍书上的岁数是三十五岁,于是,我也须得扮作三十五岁的模样。此人虽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来买地,自是生活富贵。我像乡间富户的女眷们喜欢的那样,将眉毛修细,用树胶涂在眼皮上,使眼睛变做臃肿无褶的形状,然后敷上厚厚的粉,再将头发梳作妇人模样,腰上垫宽。为了防止万一,我还吸取了秦王的前车之鉴,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来。

    待我走出去的时候,连老张和吕稷都几乎认不出来。

    “如何”我将声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调问老张,“像不像”

    老张打量着我吗,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镜子,放下心来。

    祖父的田庄在钟离县城三十里外。

    每一条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识得。三年来,这里也从未改变。

    县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虽然一直不曾卖出,但他们也没有让它闲着。马车从狭窄的道路上走过的时候,我望见田地里到处堆着新收的秸秆。一些劳作的人亦是面熟,都是我家从前的佃户。

    唯一变得破败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门前,只见上面贴着封条,虽已经残破,门也曾被推开过,但残纸仍贴在上面,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见。

    心中翻涌起一阵酸意,我没有进去,又往墓地走去。

    云氏的墓地在一处小山上,山形如两臂环抱,前方开阔,有溪水潺潺,注入一片小湖之中。据说此地风水甚好,故而数世族人都葬在此处,山下还建有一处小祠。

    我父母的墓和祖父的墓都在小山上。在小祠里祭拜了之后,我走到山上,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我父母的墓地。

    对于他们的记忆,我留下很少,只记得当年他们和我的外祖父住在城中,也是大宅子,每日都很是热闹。祖父告诉过我,我外祖父是个殷实人家,可惜那场大疫太过凶猛,他们整家人都去了,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剩下我。我祖父当年去得太迟,他们的尸首因无人收敛而被焚烧殆尽,如今这墓中的都是衣冠。

    我祭拜以后,驻足了片刻,往山的另一边走去。

    祖父当年是因为一场急病而去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小事,祖父如从前一般吃吃药就好了,但祖父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找我来交代了后。于是按照他的遗愿,我将他葬在了山上的一棵老松下。据他说,那老松他小时候就有的,伴他成长多年,死后继续作伴,可互不嫌弃。

    虽然我一去三年,但幸好,那松树仍在。毫不费劲地找到了祖父的墓。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祖父的墓地,都很干净,没有什么杂草,祖父的墓碑前还摆着几颗果子。祖父生前待佃户不错,想来这些都是佃户们所为。而我,在祖父下葬之后,来看过几回,就再也没有来过。

    心中很是不好受,多年积压的自责和内疚再也无法抑制,化作眼泪奔涌而出。我抚摸着祖父的墓碑,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好一会,老张忽而开口劝道,“莫哭了,还是主公交代的事要紧。”

    他用的是荆州话,我回过神来,掩面转头,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在两个人。

    我认得他们,那是我家的佃户。不过他们却不认得我,荷着锄头,投来打量的目光,好奇不已。

    我看看老张,老张了然,朝他们走去,用浓重的蜀中口音道:“我家夫人自益州而来,是云重云先公的远房侄孙女。”

    那二人露出了然之色,忙朝老张和我拱了拱手。

    “我等正是云公的佃户,”一人道,“不知夫人来此,有何事”

    我用巾帕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将手中的纨扇半遮着脸,看了看老张。

    老张旋即替我道:“我家夫人奉父命来为云公扫墓,敢问二位,可知如今云公的田产在何人名下”

    我最大的破绽便是声音,怕一不小心就露了破绽,所以先前与老张商定,遇到佃户等熟人时,便由他代为交谈。反正大户人家女眷的规矩多,并非怪事。

    那两人果然不仅毫无疑色,态度反而又恭敬了些。

    “这田产如今在郡府手中,还未卖出。”一人道。

    “哦”老张讶道:“为何”

    “郡府开价太高,好些人来看过,都嫌贵。且此地有人卜算过,说是……”他话没说完,被旁边一人扯了扯袖子。

    那人向我们笑道:“不知夫人缘何问起此事”

    老张叹口气,道:“我家主公卧病多年,一直念着要回来赎回云氏祖产。他膝下唯夫人一个女儿,夫人亦至孝,为了给主公完愿,特地从益州而来操办此事,只是如今到了此地,却无门路,也不知先问何人。”

    两人闻言,皆露出感慨之色。

    “原来如此。”一人道,“这些年,云公留下的田土倒仍是由我等耕种,只是田赋都交给了郡府。”

    “不知郡府谁人专管此事”

    “自是太守马韬。”

    老张露出难色:“可我等自外乡而来,贸然而去,只怕太守不喜。”

    “这有何难。”一人即道,“平日来收田赋的,是县中的户曹何密,他与县长马韬甚为相熟,夫人请他引见,乃是再好不过。我等方才来时,还见他车马停在田边,想来亦是为了收田赋而来,夫人若现在出去,定然还能遇到。”

    老张目光一动,看向我。

    我微笑,向二人颔首:“如此,多谢二位。”说罢,让老张给他们一人打赏十钱,二人皆满面喜色,即引着我们往田间而去。

    在来之前,我已经将县府中的人打听了一遍,马韬和何密我都知道。

    县




59.地契(上)
    祖父的房子自是不能住,为防乡人认出来, 我也不打算在附近的农户里借宿。

    跟何密说完话之后, 我就回到马车上,让老张去钟离县城。当夜, 我们宿在了城里的客舍之中。

    这当然还有另一个用意, 县府和何密等人也在这县城里, 他们若有事寻我,甚为方便。

    果然,用了膳之后, 吕稷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进来, 对我道:“女君,如你所言,何密回到城中之后便去了县长府上,现在还不曾出来。”

    我笑笑,将一碗肉糜推到他面前, 道:“不急,先用膳。我等奔波多日, 今夜好好歇息一宿。”

    老张道:“若他们不来,明日我们果真便要走么”

    我说:“放心, 他们一定会来。”

    老张见我坚持, 没有细问,又道:“何密开价百金, 而女君却说六十, 相距二十金, 只怕他们不会愿意。”

    我说:“老张,你这些年可买过地”

    老张笑笑:“女君说笑,我等岂似有闲钱置地的人。”

    我说:“灾患之地,民人或死伤,或流亡,故而必是人贵地贱。淮南亦是如此。钟离年初又闹过一次洪灾,虽我家田地无碍,但地价必是起来不得。若在三年前,一顷带水良田可值得二三金,如今,恐怕连一半都不到。我出六十金,已是给得足够,只怕别人都不如我给的多。”

    “如此说来,六十金,倒是他们占了便宜。”

    我说:“你道我说赎地时,何密怎如此殷勤。只怕这六十金里,县府里的人便要分掉一般。”

    老张讶然,少顷,笑了起来。

    “公子曾说,女君精明无人可及,却是毫无虚言。”他说,“我以为,女君要置地,还不如去益州,多年风调雨顺,且土地丰腴,必是无患。先生曾说女君与令祖亦曾在益州住过,女君若去,令祖有知也必是安心。”

    我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了祖父嘱咐的话。

    我笑笑:“将来我再有了钱财,去益州亦可。不过这些田产乃我祖父传下,自是不可让与他人。”

    老张看着我,颔首,没有再多说。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巳时。

    我对着镜子将妆化好,又仔细查看,觉得无误了,方才出门去。

    如往常一般,吕稷已经在把马喂好,并且还有模有样地把车子架好,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夫人。”我才出到院子,老张走过来,目光明亮,“方才县府里有人来,说县长请夫人过去一趟。”

    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是勤快。

    我颔首,道:“知晓了。”说罢,不紧不慢地去用早膳,吃饱了,再乘上车,往县府而去。

    县府就在县城正中,我从前来城里逛市集时,曾路过许多次。

    马车在府前停下,我下了车,四下里望望,向门前的小卒说明来意。不久,一个府吏出来,引我入内。

    县长马韬就坐在堂上,何密也在。

    二人皆穿着官服,马韬须发半白,精神矍铄,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看到我,何密露出笑容,道:“云夫人,昨日一别,不知无恙否”

    我向二人行了礼,道:“妾无恙,多谢户曹。”

    马韬神色和气,道:“余昨日闻何户曹说起夫人之事,令尊义举,实教人动容感怀。得知夫人今日便要回乡,特令人夫人请来,聊为一叙。扰了夫人行程,还望海涵。”

    我忙道:“县长有邀,妾之幸也。”

    马韬笑了笑,让我在下首落座,又让人呈上茶饮。

    “夫人是益州汉嘉郡人士”他问。

    “妾正是。”我答道。

    马韬又道:“不知夫人此行,可带了籍书余欲一观。”

    我心中有些讶异。原想着这县长和何密大约是一丘之貉,含糊哄几句便可过关。不料他的脑子似乎比何密好用,还知道要验明正身。

    不过我亦有所准备。

    我说:“妾正是带有。”说罢,让老张呈上一只蜀锦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那张籍书。

    马韬将籍书展开,看了看,好一会,颔首。

    “汉嘉遥远,我等虚长数十年,只闻其名,竟无缘涉足。”马韬将籍书还给老张,叹道,“以此观之,夫人强似我等男子,实可嘉也。”

    我谦道:“妾不过奉父命而为,县长过誉。”

    “方才看夫人籍书,令尊是个商贾”

    我说:“正是。妾父半生在成都行商,积攒了些钱财,本意欲回乡置地养老,不想听闻了叔祖之事……”我说着,用巾帕点了点眼角,叹口气,继续道,“虽钱财不多,亦已是妾父举阖家之力筹措,不想仍是不足,妾亦无法,只得回乡去。”

    “此事余亦知晓。”马韬颔首:“那田产本是已应许他人,只是还未立券。幸而户曹及时告知,否则几乎要误了夫人大事。”

    我听得此言,惊诧不已,抬头望着他:“县长之意,莫非……”

    马韬慨然道:“今上以孝治天下,令尊大义,我等闻者无不钦佩,又怎好教夫人失意夫人放心,买者那边,我方才已经回绝,夫人若愿意,今日便可在这堂上立券,将云氏田产交与夫人。”

    我松一口气,忙露出大喜之色,向马韬深深一礼:“县长大恩,妾阖家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马韬笑笑,对何密点了点头。

    何密亦点头,往后堂而去。

    马韬让从人继续给我添茶,忽然道:“夫人远道而来,身边怎无侍婢”

    我一愣,旋即露出悲伤之色,道:“不瞒县长,妾自家乡出来之时,本有一个贴身小婢,然过江之时,风浪甚急,那小婢站立不稳跌入江中,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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