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这花园不小,虽然那假山的地方无人,但黄昏时乃是宫中最闲的时候,慎思宫也不是每个宫院都有犯人,故而有些宫人不必伺候人,此时忙完了手头的事,又还未到用膳的时候,有些人便来花园里散散步歇口气。
我心里正庆幸那假山无人去,忽而听到一阵话语声。
看去,不远处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两人,背对着这边。
“……你那落梅院里的那位,是先帝是就关来的,原是宠妃,脾气一向不好。他们也就是看你新来,才让你去侍奉。”
另一人抽泣着:“我原不知晓……”
那人叹口气,劝道:“阿莺,你还是看开些……”
我正听着,忽而发现迎面又走来了三名宫人。
旁边无路可避开,我神色自若,像在赏着一树枫叶,步履缓缓。
““……你二人可万万莫答应了掌事,这般苦差事,你做了一次,日后便都是你的……”一人滔滔不绝地说道,另外二人则听着她说话,未几,从我旁边经过,对我毫不在意。
这说明我的打扮无碍,我放下心来,朝着庖厨的方向穿过院子。
今日天上有些云,故而虽正值黄昏,天色也比往日要暗。
皇太孙这事确实是大事,我走在路上,看到的巡逻卫士比往日多了不少。当然,宫人也不少。我瞅准一队刚从一处宫室里出来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她们叽叽喳喳地,颇为投入,似乎是在说哪个宫人与侍卫间的暧昧之事。
不久,前面一队巡逻的卫士迎面走来,她们的声音倏而收起,走路的姿势也变得摇曳。
待得错开,几个卫士回头来看,宫人们则以袖捂口,吃吃地笑了一片。
有人发现了我,朝我打量:“你是何人哪个宫的”
我想起方才在花园里听到的话,怯生生道:“落梅院的。”
“落梅院的”她露出疑惑之色,“你怎在此”
我正要张口胡诌,旁边一人道:“定然又是那疯妇又闹了起来,我听说她前阵子定要吃什么山珍糕。啧啧,那可是宫里皇后太后才能吃的,关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么”
众人得了话头,一阵叽叽喳喳。
有人问我:“你可是新来的”
我乐得如此,点点头。
另一人笑道:“不会真的要去寻什么山珍糕”
我嗫嚅道:“可主人如此吩咐,我也要去问了才好……”
“你莫不是傻子”有人嗤笑道,“你若硬要去就去吧,喏,庖房就在前方,去问了若被人驱赶,可莫说是我等告知你。”
我一脸委屈,低着头谢了,朝那庖房走去。
如今已是晚膳之时,庖房里十分忙碌,各处宫院都有人来取食。负责分派食物的内侍叫着各院的名字,声音高亢。
我四下里打量着,只见到处摆着食盘,却不知哪些才是太子妃院里的。
“……啧啧,又是这些,每日吃都吃腻了,也不知换些样式。”正打着主意,忽然,我听到旁边两个等着领食的宫人在说话。
“就是。慎思宫中守着个宝楼,宫人吃的却总是这些菜啊豆啊,说出去谁信”
我见机,也故作感慨,朝远处分食的内侍抱怨道:“天这般寒冷,每日加些肉吧!”
那二人听到,回头看我,笑了起来。
“莫喊了,”一人道,“此处如此嘈杂,你喊他也听不到。”
另一人笑道:“此言不妥,当是他听到了也不会理你。”
我亦笑,叹口气:“我今日可是饿坏了,甚想吃肉。二位姊姊可知这宫中哪里有肉吃,我登门讨食去。”
一人摇头道:“你还是死了这心,我等宫人又不是主人,三五日能吃上一次肉便不错了。”
我说:“那可未必,听说在太子妃和皇太孙身边服侍的宫人,餐餐有肉吃。”
她鄙夷:“岂有这等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别院的姊姊说的。”我压低声音,“听说她们都是皇后心腹。”
二人嗤笑起来。
“既是心腹,如何会到这慎思宫里来”一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案上,“那边的几盘便是她们院里的,你去看看可有肉”
我心中一动,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上面摆着几盘食物,还未及装入食盒。
“那真是她们的”我一脸不信之色。
“我日日来取食,还能骗你”那人道,“从前只有两人,少些,如今又五人,便多了许多。”
我颔首,露出微笑:“原来如此。”
天色渐渐暗下,待得全然漆黑之后,慎思宫沉寂下来。
各宫院都落了钥,宫道上也只剩巡视的卫士。
天空中没有月色,四处比昨夜所见更为黑暗。不过对于作奸犯科的人而言,这自是上好的时机。
待得天色全黑之后,我走到太子妃宫室后面的墙根下,看着四下无人,将绳索抛起。未几,勾爪勾住了墙的另一边,我扯了扯,觉得无碍了,迅速攀爬而上。
天气寒冷,人们进了屋以后,便不大爱出来。我轻手轻脚地在后院下了地,往四处看看,只见屋舍的窗户里都透着光,外面并无一个人影。
我知道太子妃住的是那间屋子,不过这不紧要。我循着墙根往厢房走去,里面有些说话声,是宫人。
“……这饭菜也不多盛些,这般少,如何够分。”一人道。
“也凉了。唉,总这般迟才用膳,何时吃得上热的。”
“谁让你放在窗边,这窗一点不严实,还漏风……”
我凑近前去听,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原来她们才用膳,而且用膳的地方就在窗边,她们说的话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服侍人还不是这样,总得主人用过了才能用。”又一人道,她说着,压低声音,“你们再忍忍,这事快了。”
“甚事快了”
“便是皇太孙,他那罪名怕是要定下来了。”
“定罪不是昨夜才被捕了来你听谁说的”
“还有谁,自是原先伺候太子妃的那两人说的。她们都是皇后的人,也不知太子妃知晓不知晓。”
“可她们平日伺候得可殷勤了,这晚膳也是,匆匆吃了几口又过去服侍了。”
86.放火
待得那室内重归安静, 我推开窗户, 重新潜入室内。
从人已经替鲁京宽了衣服,他好端端地睡在榻上, 身上盖着褥子, 跟刚才的醉态比简直斯文。
这夜里没有月光, 看不太清, 我又往凑去门外听了听动静,那些侍从在屋外用抱怨的语气祈求着鲁京千万别又醒来闹, 让他们好好睡一觉之类的话, 过不多久,没了声响。
我放下心来,闩上门, 返回室内去。
这屋子想来从前也是贵人住过的,卧室四面有厚实的幔帐。为免被外面的人瞅见灯火光生疑,我将近前的幔帐放下, 然后, 把灯点上。
榻旁的铜盆里还剩着些水,许是方才给鲁京擦脸用的,这是正好。
我从怀里取出一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淡褐色的粉。我将粉倒一点在铜盆里, 捞匀, 未多时, 即结成胶状之物, 软软的,如同面团。我将此物覆在鲁京的脸上,细细抹匀,等了一会,再揭下来,便得了一张易容用的胶皮。
这也是祖父传下的。他从前扮璇玑先生的时候,不愿以真容示人,又觉得普通的化妆之术不够保险,便研制了此物。它以鱼胶、树脂等诸多胶物熬成,加颜料调作肤色,然后晒干,细细研磨成粉。遇水之后,此物即又溶为胶装,可自行捏出形状,也可敷在面上复制人脸,只要做得细致,可以假乱真。
鲁京的室中有铜镜。我在镜前坐下,把脸沾湿,再将那胶皮覆在脸上。此人的脸型比我宽大,我另外用胶在眉骨、颧骨、颌骨等处垫上,再按他的模样贴上眉毛和胡子,调整了一会,只见镜中俨然出现了一张鲁京的脸。我用妆粉将边缘和瑕疵之处一一修饰,半个时辰之后,虽然仍觉得有些地方仍不如意,但夜色之中已经能应付寻常人的判断,可以过得去。
画好了妆,我从他的柜子里翻出些薄衣,缠在身上,充作肥肉。然后穿上他的官袍和官靴,配上印绶、腰带和佩刀,戴上帽冠。
最后,便是气味。鲁京方才大醉,官府上都是酒气,不过我嫌不够冲,又拿起一旁摆着的酒壶,往上面洒了些。见酒壶旁有一盘栗子,也顺上两颗。
镜中,我俨然已经是鲁京的模样,就是眼神太正经了些,不够猥琐。
我想了想,照着榻上人事不省的鲁京的样子,往脸上抹上些酒醉一般的酡红,再想想公子的模样,色迷迷一笑。
像了。
云霓生,心里啧啧地鄙夷,你可千万不能变成他这个样子,否则公子要嫌弃死你……
我一边腹诽着,一边将方才行事的痕迹抹除,各样物什归回原位,看上去,除了鲁京的官服等物不见,其余陈设并无异样。最后,我灭了灯,将幔帐挂起,翻窗离去。
宝楼的位置就在慎思宫正中,占地颇大。作为先帝心中挚爱,宝楼建的甚为奇巧,四面皆有复道,连接宝楼四方的楼台殿阁。宝楼上的灯台很多,形状各异,设置奇巧,据说全部点上之时,乃是璀璨无匹。传说先帝在位时,高兴了就令人将宝楼中的宝物陈列出来,点起灯台。然后邀来喜欢的臣僚和嫔妃,在四面的殿阁中饮酒作乐,观赏那些宝物与灯光辉映的琳琅美景。
可惜当今的皇帝嗜好是美人,对宝物的想法就是通通锁起来,要用的时候拿去充国库。所以我跟了公子三年,从未像今日这样接近过宝楼,自然也无从观赏那传说中的奇景。
鲁京平日里如何来宝楼巡视,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喝醉的时候,慎思宫中无人敢惹。
路上,我将一颗栗子剥了,放入口中。待得走到离宝楼十数丈远的地方,我走到大路上,学着刚才鲁京的腔调,粗着嗓子,口齿不清地哼起曲来。
慎思宫是个封闭之所,故而宝楼虽有守卫,但并不多。一眼望去,楼前当班的卫士大约四五人,楼中或许还有另外的人专司夜巡。
其时已是深夜,宝楼前虽有灯火照明,但并不太亮,堪堪够卫士看得清路。当班的卫士正在闲坐聊天,蓦地看到我,纷纷站立起来,如同尽责守卫之态。
“司马。”一名什长模样的士卒走过来,脸上堆着笑,行了礼,“司马怎来了”
我没答话,如醉汉一般站定,指了指宝楼。
“司马要巡宝楼”
我不理他,晃着步子,径自往前。
那什长忙要过来扶我,我突然将腰上的佩刀抽出,指着他。
什长已经,愣在当下。
“尔等……”我晃了晃刀尖,又指指其余的守卫,打个嗝,“偷懒……”
什长面色一边,笑意堆得更高:“司马哪里话,我等……”
“欲害我……”我盯着他,“……杀无赦……”
众人面面相觑。
有两人朝什长递眼色,压低声音提醒他,让他莫来惹我。
我又将刀尖指着他们,瞪眼:“说甚……”
他们忙赔笑,点头哈腰:“小人不曾言语!”
我不理他们,将刀收好,一挥手,喃喃道:“走开……”说罢,一摇三晃,继续往宝楼里去。
没有人敢再近前来,我一边嘟哝着“走开”,一边进了前门。
只听那些卫士在后面嘀咕:“……啧啧,又醉了……”
“……还是跟去看看”
“莫去,他拔了刀,可会真砍人……”
“啧啧……”
待得走了一段,我往身后瞅了瞅,果然没有人再跟来。
我仍旧哼着去,脚步却加快,走到宝楼下,拾阶而上。
为了防火,宝楼上并不点灯。不过无妨,眼睛习惯了夜色之后,仍能看得清楚。
宝楼建在石台之上,阶梯约有数十级,抬头望去,可见宝楼的身影在夜色中黑黝黝的,如同巨塔压顶。
为了让救火的人麻烦些,也为了远处的人能看得更清楚,我打算从最高层开始,每一层都点上。
或许是天太冷,没有人上来巡视,宝楼上只有我一人。待得我走到顶层时,只觉风迎面吹来,虽然身上裹了许多衣服,还是不由地打了个颤。不过今日的风不算大,对于纵火来说乃是上佳。
此处乃是慎思宫中的最高处,能听到下方的许多声音。那些士卒们无事的闲扯,还有远处,不知哪个跟着鲁京一道喝了酒的醉鬼还在扯着嗓子发疯。我呵一口气,搓搓手。心里想着公子那边。鲁京的室中有滴漏,我来之前特地看过,现下,应该已经快要到子时了。公子他们也应当已经下到了那暗渠里,或许已经藏身到了花园,正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盯着这楼上。
事不宜迟,我挑了背风处,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来。
祖父从前甚少干放火的事,他说此事容易伤及无辜,缺德。当然,有时迫不得已,缺德也干。像我这样,为了声东击西点一点无人的房子,无伤大雅。而既然是祖父传下的手艺,那么自然是要讲究些。他从不像寻常的蠢贼那样辛苦地抱一捆柴火去点房子,而是从他最喜欢研习的炼丹之术里面得到启示,配出了只须一点点就能引起大火的药粉。
我用手摸着楼板的缝隙,将药粉细细地洒在上面,拖出长长一道,在终点洒上一小堆。然后,我下了楼,依样在每层做了手脚,最后,我又回到顶层,打起火石,将药粉点上。
火苗烧了起来,不到一节指头高,但烧得甚为稳定。它不会一下蹭起来,却会慢慢地一路烧过去,不久之后,到达终点。那堆药粉上方,是阑干。它雕饰得十分精美。镂空的花纹细密而错落,乃是上好的引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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