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河道就在旁边,几具尸体摆在河床中,有两具是半泡在水上,不知道是是附近的百姓还是那些被携裹的人。
沿途已经有数百具这样的尸体,大部分就在路边,河道中有小部分,就是这小部分尸体,造成河水无法饮用。
行军途中取饮水,以井水最佳,其次是岩石中渗出的山泉。那些在地表长距离流动的水源,虽然看起来清澈见底,但很可能受到死去动物的污染,军律中也是不准许直接饮用的,以免造成疫病流行产生非战斗减员。
北峡关到舒城这一段,路上都是不适合耕种的地形,一路人烟稀少,很难找到水井,现在河水不能饮用,地表流动的泉水也不宜饮用,只能选择附近岩石渗透的泉水,行军就没有什么规律,遇到合适的取水点,庞雨便只能停下。
蒋国用也没找到休息的地方,他蹲在自己那匹马旁边遮阴,后边则是薄钰,正瘫坐在地上喘息,背靠着那辆炮车的车轮上,炮车停在车辙印中,北峡关过来这段路,把薄钰也折腾得够呛。
这段官道不是全石板道路,由小块石板和泥土交错,车辙印深浅不一,炮车在颠簸中时常抛锚,实在没有办法,现在已经将炮身取下,放在一个板车上拖着行进,另四匹马单独拖着一个空炮车。
薄钰本身更是少有这样走路,庞雨故意没有给他配马,从桐城这样一路走过来的,这样能加深他对行军的体验,以后设计炮车的时候才能真正理解机动的含义。薄钰体会的结果就是,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看着剩半条命了。
郭奉友把椰瓢回递给庞雨,“大人要不要去树荫下歇息。”
路下边不远就有树荫,庞雨满头大汗的摇摇头,“军律写了暂歇饮水会干粮,皆不得脱离道路,将者当为表率,岂可明知故犯。”
“属下觉着,这条军律未必妥当,尤其这大热天,似可改一下。”
“没改之前仍是军律。”庞雨喝了一口水,还有清凉的感觉,应当是岩石中渗透的。
郭奉友想了一下,在自己马上取了一把伞,过来刚撑开,又被庞雨挥手制止,“把心思用在亲卫队上。”
蒋国用蹲在旁边一言不发,庞雨见状对他招招手,蒋国用赶紧跑了过来。
“你去过舒城,出山口的地形是否了解。”
蒋国用迟疑一下道,“小人大概是十年前去过走亲戚,只走过一次,途中没太留心,但大概出山之后跟桐城类似,往北就更平了。”
庞雨点点头,只要跟桐城类似就好。一到行军打仗的时候,他就无比怀念以前的卫星地图,现在只能用县衙里面的域图,跟水墨画一样,只能大概知道哪个方向有山,哪个方向有河,至于那座山绵延多远就看不出了,地形地貌更不用想,这给行军带来很多麻烦。
北峡关往舒城这段路,穿过了大别山的余脉,虽在山区却不是山路,都是这种谷底道路,不存在翻山越岭,与平时的行军差别不大,但这是守备营首次离开安庆,路线上又没有人烟,比以前的行军仍是困难了许多。
好在距离桐城不远,北峡关很多商户时常往来这条路,他们能提供很多道路情况,即便如此,庞雨也觉得这段路途不好走,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后面运粮的跟上来没有?”
蒋国用摇头道,“属下确实不知。”
庞雨才想起这话应该问杨学诗,中军哨骑也负责前后联络,他这支轻骑昨天得了战马,但人还是那些人,只能干些前后传令、勘察道路的事情。战场侦察、破袭、包抄、冲阵这些高端的战术,庞雨暂时是不能指望了。
后面运粮的队伍是桐城的民夫,庞雨没有专门的辎重队,这些民夫原本只是运送给养到北峡关,那里有大队官兵,又有关城保护,相对是比较安全的。一听到要往舒城,都不愿意去,最后庞雨给了每人一两银子的高价,加上棍神的光环加成,勉强招募到三百人,凑了二十辆牛车驴车,其他都是独轮车和挑子,速度就远远落在了后面,好在山间只有一条路,不怕流寇包抄,留下少量士兵押货之后,就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追赶,但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哨马去查看。
派了一个哨马去看后勤队之后,蒋国用过来低声道,“大人,属下有个疑问。”
“但说无妨。”
“大人从史道台那里争来哨探的差事,可这是舒城县境,又是个苦差…”
庞雨笑了笑,北峡关一战没有杀死俘获任何的流寇头目,从审问俘虏可知,蝎子块就是废墟外红旗下那大汉,最后并未发现尸首,也没在俘获之中。朝廷更看重的是魁渠,庞雨希望能有所斩获,进入更高层的视野。乘着蝎子块新败,能再抢点银子就更好了。
史可法对擅入凤阳巡抚辖地颇为犹豫,庞雨费尽口舌,以解救桐城百姓的名义劝说,史可法最终只同意他到出山口,不得靠近舒城县治。
这种相对危险的行动,潘可大和许自强当然不会跟来,庞雨也不希望跟他们一起行动,这次就是守备营的单独行军。
“北峡关那一仗,咱们打得仓促,阵也没列,除了前面三个局,其他几百人交战甚少。正好那边还有流寇,咱们到舒城山边上,哪怕对着流寇只列个阵,也是难得的好处。”
蒋国用还待再问,听得杨学诗在前方叫喊,两人起身看去,远处官道上的哨马举起了一支红色三角旗。
庞雨对旁边的郭奉友道,“有敌情,放变令炮。”
号手拿过备用的铜铳点燃,沉闷的炮音在山谷间带来阵阵回音。
…
庞雨立马在官道上,百步外十余名流寇马兵在官道边策马转圈,官道和河道中有数十具尸体,很多被剥去了衣服,在河水浸泡下已经浮肿发胀。
这里是出山口,山势已经变缓,地形越来越开阔,很多土丘都适合骑兵行动。
从发现流寇哨骑之后,庞雨便带队追赶,流寇的马兵有十余名,他们只是用箭支骚扰,庞雨则用藤牌兵和弓手开路,守备营行进缓慢,双方在官道上打打停停,都没取得什么战果,直到现在的位置,河道左侧的地势已经可以展开部队。
庞雨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停下,抽象的兵书上也想不起用哪一条理由。庞雨过往的职业经历里,对退路十分重视,眼下只有一条官道,这条官道既是他的退路,也是他的后勤线。因为调动仓促,士兵只带了两日份的干粮,极度依赖后面运送的军粮。
西侧的山坡高于东侧,遮蔽了西侧的视野,在这样适合展开兵力的地方,平常是一定要哨马侦查的,但此时因为对方马兵的存在,哨骑不敢脱离大队,西侧就处于迷雾状态。
随着守备营停下,流寇的马兵也在官道上停下,这更让庞雨怀疑。
“停下列阵,第一局、第三局、第四局前排平列,左起西侧第一座土坡下,右至河道。第五、第六局后排平列,新兵在我大旗后平列,第二局剩余人马督战新兵,还有让王增禄过来。”
号令很快下达,第一局开始左转,三个旗队首尾相连,庞雨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行动,这种行军转交战的转换,在校场上每日操练,但战场毕竟不是校场那么规则,某些地形有溪流树木,全军队形要填满正面,但又不能拥挤,这就要靠熟练之后的将官个人能力了。
第五局也开始离开官道,往第一局的阵形后方移动,准备成为第二线。
第三局则等在原地,与训练中一样,守备营列阵还不熟练,如果两个局跟随太紧,很多时候会互相影响。庞雨一边观察,一般在脑海中盘算,前面三个局要成阵线的最快方法是同时左转展开,根据距离在不同位置停止,只要第一局到位,后两队只需要向前移动很短距离就能成阵。
但那对各局控制队列位置的要求太高,守备营眼下远远做不到。整个交战地区是一个喇叭形的形状,从南往北发散。庞雨虽然没排过阵型,但好歹知道要防守整个正面,不能让流寇的马兵绕到背后来,所以是一个前三后二的阵形。
“大人,属下奉命前来。”
庞雨回头一看,是王增禄刚刚赶到,他的第二局基本打残了,没受伤的只有二十几个人,不能再继续作战,只能用来监督一下那些新兵。
“增禄你看看地形。”
王增禄粗粗看了一下道,“大人是担心有埋伏?”
庞雨站在马镫上指指西侧,“那里埋伏几百人足足有余,前面的马兵一直在官道上活跃,阻挡我哨马前出侦查,此处尸体剧增,又都在东侧,或是要吸引我军注意力的焦点向东。”
王增禄没有马,踮起脚跟看了一眼前方,那些马兵仍在官道上,见到官兵结阵之后,正策马缓缓靠近。
他皱眉看了片刻之后仰头对庞雨道,“若是那里有伏兵,是要等咱们追逐马兵之后断了咱们退路,也或许拦腰给咱们的队列一击…但大人你说那些尸首也是为了吸引我等留意,流寇会有如此狡诈?”
庞雨笑笑道,“我的职业生涯中,无论敌人还是伙伴,都是狡诈凶恶的人,万不可小看敌人。流寇纵横数省,每日都处于被官兵追剿的状态,就算是不狡诈的人,这么磨练几年也练出来了。”
此时第一局到达了列阵位置,三个旗队走得快了些,队形有些拥挤,姚动山咆哮着前后走动,把最后的人往后拉,此时第三局刚开始转弯。而后面第五局的人则一直没找好正面,队形与第一局不是平行的,而是有些偏向东侧,那百总还没发现。
“你看了这列阵,觉得以后应当如何改进?”
王增禄没有想就答道,“属下觉着,每三局或四局应设把总一人,如此更易协调。大人在安庆还要新招募数百人,每局一百人就是十多个局,如今是大人下令,以后若是都由中军来管,传令要传十多个百总,这般列阵就更乱了。”
“本官也有此意。”庞雨赞许道,“增禄你在北峡关打得甚为勇猛,第二局表现可圈可点,待新兵连成,你就升任…”
一句话没说完,前方一阵喇叭声,西侧和前方丘陵间涌出密集的骑兵身影,尤以西侧坡顶最多,他们大声怪叫,策马朝着未列阵完成的守备营飞驰而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固阵
密集的蹄声轰鸣中,上百名骑兵顺着斜坡飞驰而下,行动中的守备营队形顿时大乱,有人继续在前进,有人停下原地防御,更多的人不知所措,包括很多队长旗队长在内。庄朝正在队列中大声叫骂,对着士兵连踢带打,庞雨却听不清他在叫些什么。
“郭奉友,带亲兵督阵,溃逃者立斩。”
郭奉友应了一声,带着亲卫队往前跑去。庞雨头脑中也有点发懵,那些斜坡上冲下来的骑兵速度远超步兵,颇有雷霆万钧的气势,此时面对骑兵,任何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骑兵此时已经到达平地,队形直冲着守备营而来,队列中一片惊慌的叫喊。
第一局已经形成阵型,姚动山大声叫骂,士兵纷纷将长矛斜举,许多人无意义的嚎叫,释放心中的恐惧,但整个队形完整。第三局在运动中遭遇冲击,队形正在混乱之中。骑兵从左前方冲来,斜向往守备营的右侧冲击而去,
“冲阵了?”庞雨紧张的看着那些骑兵,他的来自影视剧的印象中,骑兵只要一撞进来,步兵就崩溃了。
在庞雨惊恐的注视下,汹涌的骑兵冲到了二十步外,第三局队列拥挤在一起,很多长矛没有举起,已经有两三名士兵经受不住恐惧,刚逃出队列就被镇抚队砍翻在地上。
就在庞雨以为骑兵要一头撞上来的时候,马兵锋头在队列前一个转弯,速度减缓的同时,一波箭雨向着第三局队列射去,接着后续的马兵跟着转弯,接连不断的箭支横空而来。
前排未着甲的士兵割草般倒下,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后面正在列队的第五第六局都受到影响,人群拥挤在一起,随时可能崩溃。
骑兵没有冲阵,庞雨还不及庆幸,便发觉仍有大败的可能,只觉口干舌燥,没想到在浅丘陵的骑兵也这么难对付,如果前阵崩溃,后面的新兵更是无用,大家伙只能一股脑往南跑,但肯定是跑不过骑兵的。本想在舒城再得点好处,没想到迎头就挨一顿骑兵的痛打,弄不好还要全军覆没。
边上的庞丁站在马下,不停拉庞雨的裤脚,不知是想表达什么。
一片嘈杂中,那百名骑兵的队尾已经冲过了阵前,右侧的河流阻挡了他们的路线,骑兵不但要减速,还必须往北绕圈才能回来。
似乎流寇也组织得并不好,北面来的骑兵被转弯的马兵挡住了去路,他们在官道五十步外也混杂在一起,一时没能调头,对守备营的弓箭打击停止了。
庞雨知道是难得的机会,回头一看时,发现杨学诗和箭队都还在后边发呆。
当下把马头使劲一拉,“杨学诗站着干嘛!带箭队上到第一排。”
杨学诗这才反应过来,带着箭队就往前跑,穿出队列后在第三第四局之前列阵。
庞雨自己跳下马来,跑到后排的第六局,抽出腰刀喝令那些混乱的矛兵到位,几个百总各自在阵前喊叫,各局的旗队长都出了队列,拉拽着士兵到位。
在叫骂声中,六百人的两线阵终于勉强成形,镇抚队回到督战位,那边流寇的混乱也即将结束,马兵调整好了方向,正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
庞雨大步走到前排,弓手刚刚就位,箭队仍受到混乱的影响,队形凌乱,箭手慌张,杨学诗反复下令才有反应。
庞雨走到队前几步转身面对着队列,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他的背后就是即将冲锋的马队。
庞雨在马队面前其实没有什么作用,但士兵看到主将,莫名的安住了心神,队列很快稳定了下来,
庞丁在箭队后惊慌的左右张望,犹豫了片刻后,从旁边一个刀盾那里抢了一面藤牌,到庞雨身边举起。
庞雨挥挥手,“你到后面去。”
“可少爷…”
“我有甲,箭手连甲也没有。”庞雨沉着的道,“你来举盾,其他将领也要想来,我需要他们各司其职。”
庞丁咬咬牙退了下去,留下庞雨独自站在阵前。
庞雨转身面对着骑兵,他需要稳住军队,如果马队真的冲过来,他肯定是第一个完蛋的,但如果自己躲在后面,军队崩溃的话,他最终也未必能逃掉,还不如博一把。
对面的骑兵没有留意到庞雨,那边一声喇叭,马兵怪叫着从正北方冲来。密集的蹄声轰鸣,庞雨心头巨跳,连旁边的杨学诗发令的声音也没听到,成群骑兵的身影逐渐变大,马上的流寇张弓搭箭,准备如法炮制。
身后一阵嘣嘣的连响,轻箭连珠般从庞雨的身侧飞过,很多弓手紧张之下放弦失误,箭支歪斜着栽往庞雨身前不远的地面。
近五十名弓手仍有三十多支射向骑兵群,大多数击中了马匹,有些力量不足或角度过大,没能产生杀伤,最终有十余支射入马匹的身体,前排几匹马吃痛嘶鸣,前蹄跪着扑跌在地,将骑手摔在马头之前。
气势汹汹的骑兵群为之一滞,后面的纷纷减速避让,更有人匆匆用骑弓射击,轻箭绵软无力的朝着守备营飞来,大多落在箭队之前。
杨学诗大声发令,箭队连续发射,箭矢接连不断朝流寇马兵巨大的目标飞去,不断有流寇落马,到底的马匹在地上挣扎,其他马兵纷纷打马分散,进攻瞬间瓦解。
分散的马兵跑动起来,箭队弓手的命中率立刻下降,守备营的队列是更大的目标,但马兵的距离比开始更远了,威力和命中率也大大下降。
庞雨立在箭队之前一动不动,不断有箭支从半空扑下,插在他面前的泥土中噗噗作响,有些无力的箭支失了方向,只是绵软的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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