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云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拾周
夜,如期而至。
青楼后巷一片黑黢黢的瑟冷,这是他看过的最黑的东西,就像是情绪里的一片空虚,这种黑色的流质无处而来,无处可去,满满的堵着心窝。
他抬起头想看月亮,看不见,今晚外面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想看看人间有什么光亮,什么都没有,只有高挂的灯笼一晃一晃。这点光怎么能照亮这么大的黑暗!
他觉得身体有一部分被抽走了,很累,蹲坐下来,背靠着墙壁,唯有这样才能托住肩膀的重负。
他试着思考,思考他的前半生,或者后半生,什么都行,但什么都想不出来,脑子一片空白,满腔的雄心壮志被冲刷干净,连人生目标都消失了。这一点都不愉快。
过去这十年,他的野心都漫散开了,想的都是光宗耀祖之类的东西,甚至制定扩张版图的计划和荫泽子孙的方法。
但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他最好的朋友屈辱的死在一群邪魔手中。和他一起浪荡江湖的日子,曾给他一个信念:有一种人可以无拘无束,活得逍遥自在,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孩子……
然而不是,他的风流事迹逐渐褪色,只让人感到迷惘。
眼眶有点湿,清凉的液体顺着脸庞滑下,他用手背抹去,抹了左眼,又抹右眼,怎么也抹不完,越抹越多,终于双手蒙着脸,低低的哽咽起来。
那年深秋,青楼后巷,江南首富江来顺哭得像个孩子。
白如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从地上捡起最后一个馒头,逃到街道对面的赵府。
馒头冷得如同石头,但在他眼里也是美食啊。于是他双手捧着那个馒头,生怕一放手那馒头就会飞走似的,缩着肩,靠在弄堂逼仄的墙角蹲下,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时,赵府侧门出来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叫人眼前一亮,衣着自然是极华丽的,模样儿也特别精致,丹凤眼,高鼻梁,嘴唇纤薄,齿如瓠犀,小小年纪竟如此稚媚。
白如云记挂着馒头,也不禁愣了一下:这妹妹好看得紧!
别看她年纪小,眼神可厉害呢,一眼便瞧见发抖的白如云捧着个馒头,一路小跑过来,眼睛上下打量,露出厌恶的神色,双手叉腰,冲着他大声喊道:“臭乞丐,不许你蹲在我家墙边!”
她说话虽然凶巴巴,声音却清脆如银铃般,颇是动听,有如炎炎夏日在心田注入一缕清泉。
赵小姐身后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步步亦趋,都是满脸的嘲笑。
白如云望了望趾高气扬的小女孩,默默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手里还十分宝贝的捧着那个冷馒头。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流浪汉,是无法与富家子女斗的。
谁知赵小姐并没有就此罢手,自己走到那里都是所有人的焦点,在家被人宠着,出门被人夸着。这个臭乞丐居然当她透明似的,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于是,就在白如云转身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掠过,带起香风,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馒头已经不翼而飞。
“不许你偷我家的馒头!”
“这不是你家的馒头,我在地上捡的!”
“还狡辩!我呸呸呸!”赵小姐朝手中的馒头吐了几下口水,满脸恶作剧,“你说是地上捡的,反正都是脏的,再喷点口水也无所谓啦。”
她只道臭乞丐这下知难而退,岂料他竟然虎虎扑将起来,风生刮过,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馒头已经物归原主。
“比原来好吃多了。”
第十八章 福兮祸兮
夜,万籁俱寂,乌云遮星蔽月,正是作奸犯科的好时机。
白如云站在街道中央,揉搓着贪婪的肚皮,模样有点猥琐。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馒头更令人满足的,就是第二个馒头,最好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左边江家,右边赵府。
他斜睨过去,一座大宅,两扇木门,门顶悬挂一匾“赵府”。
“呸!”白如云努力朝它吐了一口唾液,自然是够不着的。
江家有生菩萨坐镇,冒犯不得,于是他选择了赵府。
有时候,命运的转折悄然而至,你却浑然不觉,站在分岔路口,徘徊踌躇,作出选择的那一念,相当随意,当时只道是寻常,但一场巨变已经发生。
整个弄堂静悄悄,毫无人踪,有气无力的更鼓声远远传来,偶尔能听到那只在垃圾堆出没的野猫的叫声,还伴着自己紧张难抑的呼吸。门口的避风灯笼造型精巧,透出的灯光将周围照得多了几分迷蒙的色彩。
白如云仰头丈量,墙不算高,遂施展轻功,在空中滴溜溜一个翻身,便翻过墙头,潜伏在树荫中。
庄院内一片死寂,听不见鸡啼,闻不到犬吠。大门进去,三进院落,坐北朝南。迎面是青砖灰瓦的大影壁,暗红木柱撑起雕花外廊,高大的厅堂,精致的楼阁,还有池塘边遮天蔽日的树木……
有钱人家就是麻烦,连厨房也不好找。
无头苍蝇般到处乱飞,倏然瞧见有个青衫小婢,捧着一盘靓丽糕点姗姗而过,五颜六色,七方八圆,什么都有。白如云的眼睛都直了,眼珠子随着糕点转动,再也收不回来,遂蹑手蹑脚的猫着腰,尾随小婢,顺走廊,绕假山,穿月门,上楼阁……
白如云当然不是大摇大摆的跟着从楼阁正门进去,而是闪到窗户底下,耐心等待小婢将糕点放好,掩门退下,才轻轻拨开窗户,翻身骨碌爬进去,姿势颇为不雅,但为了美食,无所谓了。
倏忽,胭脂淡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原来是大户小姐的绣楼。
楼阁里面倒是宽敞,几盏油灯,明暗朦胧,气氛正好。黄花梨木打造的整套家具,桌子中间镶嵌着大理石,椅背雕缕着牡丹花,还有其它摆设的字画瓷器,处处透着典贵,就连那折屏风都格外别致。
梳妆台上,铜镜为界;左侧胭脂水粉,诸般女红,应有尽有;右侧书经典籍,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闺房深处,粉色纱帘,紫色帷幔,床头柜子摆放茶壶水杯等其他用品。脚踏颇为宽阔,可以睡人。原来丫鬟是没有房间的,晚上值夜的时候,就睡在小姐床前的脚踏上。
想当年,本少爷的丫鬟都是直接睡床上的。
白如云嘿嘿冷笑,斜目横扫,瞧见那盛满糕点的盘子就摆放在屏风尽头的矮台,正要绕过屏风去拿,倏然屏风后面响起水声!
有人……在洗澡!
他整个人顿时呆愣,如同中了定身术,脑袋中油然生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屏风后面沐浴的人就是赵小姐有念及此,白如云瞬间就淡定不下来,不由得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想悄悄后退,远离这充满神奇力量的屏风,然而双脚不受控制,好像被绳子捆绑住,无法动弹。
只见雾气缭绕的浴格内,一个少女站起来,开始宽衣,烛光摇曳,倒影在屏风上,仿佛皮影戏。
她脱衣服的动作很优美,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魅惑,没几下,纤俏的身材便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初见规模的曲线峰峦起伏,往下是平坦的小腹,修长的竹腿,让人有一种往里探秘的冲动。
几件贴身衣物甩过来,散乱的搭在屏风上,接着便是淬淬的入水声。
他的小心脏砰砰跳得欢快,仿佛能听见她的动作。他本来只是想偷点吃的,却不想撞见美人沐浴的一幕,想要离开,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脚步。
少女甫进入盛满热水的木桶,温暖的感觉瞬间将她包围。
“嗯……”
她忍不住发出轻语,脸上带着惬意,微阖着眼睛,长长睫毛覆盖,慵懒的不想有任何动作,所有的烦躁都烟消云散,只有舒服。
原本白如云心里就荡漾起圈圈涟漪,现在隔着屏风的沐浴少女再发出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心里的涟漪荡漾得更激烈。
屏风后面的少女,捻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似乎感觉到附近有人:“你还在啊,正好,把花瓣递给我。”
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夹杂江南特有的婉柔,少了几分凶巴巴,自然好听——果然是赵小姐。
她的动作丝毫没有逃脱过他的耳朵,呼吸似又加重一些,连忙捏住鼻子,隔着屏风轻轻将盛满花瓣的篮子递过去,无意间瞧见她的侧脸,身躯剧颤,整个人一下子怔住,张大嘴巴,连呼吸也忘了。
只见赵小姐整个身躯缩在半人高的浴桶里,满头青丝去了约束,宛若瀑布奔流而下,坠入水中,飘散开来。
然后她伸出葱白五指,碎碎抓了一把花瓣洒在浴桶,点点浮在水面,颇是好看。
他的心脏随着她的动作而跳动,血液随着她的声音而奔流,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被这个少女摄走了。
“芝儿,过来。”又是白天那妖娆的声音,正是朱姬。
母女同浴!
白如云整颗心吊起来,小心脏噗噗跳个不停,大气都不敢透,噎了一下口水,透过屏风缝隙,只见蒸汽浓浓,将母女俩包裹在其中,恍若置身仙境。
赵小姐拘谨的掩着胸,一双手臂如出水莲藕,光泽稚幼的身子浸在水下,自然是看不见的,但见雪肩鹅颈在水汽中若隐若现,长长的头发漂散在撒满鲜花的水上。
朱姬则大大方方的靠在木桶边,泡在温水中,贵气里带着三分妩媚三分慵懒,凤眸带着浓浓的笑意。
花香逐渐发散,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芬芳,撩逗着少年的情愫。
“放开手,让娘看看。”
“不哩!”
“小丫头害臊呢,小时候娘不知道替你洗过多少次澡了。”
母女俩嘻嘻哈哈的玩闹了一会,银铃般的笑声,在水雾弥漫中荡漾开来,紧紧拍打着懵懂小男孩的耳膜。
赵小姐也不那么拘谨了,靠在木通边缘,换一个更加舒服些的姿势,任由娘亲掬起温热的水洒在她身上,晶莹的水珠顺着皮肤流淌,笑意更甚,伸手将秀发拨至耳后,魅惑而迷人。
“娘的宝贝女儿真是美呀!”
朱姬忍不住赞叹,
第十九章 白头血蝠
扬州城外有密林,林间有人。
白如云发力飞奔,仅存的力气全都用上,也不辨什么方向,只是一股脑往树林深处掠去。周围一片漆黑,高大的树影如同狰狞的魔鬼,迎面扑来,擦身而过,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不时惊醒栖宿在树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徘徊在空中,盘旋一阵又飞回窝里。
是啊,鸟儿尚且有个温暖舒适的窝,可是现在的白如云呢只能夺路狂奔。
那是他江湖经验不足,追兵便是根据被惊起的宿鸟来辨别他逃逸的方向。
终于累了,他停下来,扶着树干喘着粗气。
夜已深,树林里静悄悄,只有脚踏树枝所发出的轻响,伴随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努力辨认,但一入荒山尽茫然,何况此时暗无星月,哪里还能辨别方向
只见面前一条不知道何人踩出来的羊肠小路,向荒芜山岭那边斜伸而去,放眼远眺,似乎看到小路尽头有什么东西,便高一足矮一脚的上前去。少时,到了山壁跟前,乃是个比人高的山洞,黑坳坳的望不到深浅,空气霉湿,也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猛兽。他有些心惊肉跳,还以为是下山的小路,却偏偏通向一个绝壁山洞
背后悉悉的拨草声、碎碎的脚步声围拢过来。
“小乞丐,敢摸进赵府偷东西,等下扭送衙门,有你好受!”
“大胆淫贼,竟敢冒犯我家小姐,快快过来受死!”
环目四顾,都是赵府家丁,个个舞刀弄剑,目露凶光,恨不得将他撕成片儿。白如云暗叫苦也。
又有一人越众而出,华服素净,五官俊俏,神情倒是淡定,睡眠不足的掩嘴打了个哈欠,正是那个小白脸护院玉面狼。
“小家伙看不出来,挺能跑呢。”
他嘴角露出邪魅的笑容,好整以暇的玩弄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很宝贝。白如云先前并没有仔细观察他的手,如今细看却是吓了一跳,只见指节粗大,指甲尖锐,仿佛狼爪一般。
“到此为止,等我把这两颗污秽的眼珠子挖下来!”
玉面狼十根微屈,腰胯肩背均放松,前腿弓,后腿微弯蓄力,眼神中暗含杀意。
白如云心中打颤,在他的眼中,于浪仿佛变成一只活生生的夜狼,暴睛怒目,森牙嵯峨。白如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不怕死,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爹娘,反而心中坦然,闭上双眼,等待这最后判决的到来。
玉面狼猛然怒目扬眉,暴喝一声“嗨!”双爪发劲扑出。
倏然,山洞里面哗哗的惊出一群鸟禽!
那鸟禽成群结队,蜂拥而出,吱吱声叫,铺天盖地,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闻腥风扑鼻,奇臭难挡。那群鸟禽也不分敌我,见人就攻击,翼扑爪抓,锋利得紧。
慢慢看清楚了,竟然是一群相貌丑恶的蝙蝠!猪鼻尖耳,犬齿翼手,毛色暗棕,体型小巧,整个翅膀张开如鹌鹑,乍眼还以为看到鸟禽了。这群蝙蝠与其他宗族有点不一样,乃是吸血蝙蝠!
白如云一边抱着脑袋躲避,一边挥打,狼狈不堪。
更不消说那群赵府家丁,武功有高有低,个个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兵刃,仍然身上挂彩,叫苦连天。
玉面狼沉气,十指勾爪,恰有一只蝙蝠冲着他飞过去,他手臂挥舞,寒光闪动,竟将迎面而来的那只蝙蝠硬生生撕成两半,鲜血飙出。那四溅而出的蝙蝠血却是躲不过的,顿时将一身华服染得斑斓。分成两片的蝙蝠落在地上,两翼还在颤颤抖动,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忽然,山洞里面闪出一抹白光,速度奇快,乃是血蝠王。血蝠王个头特大,几乎有其他蝙蝠两倍大小,更和其他蝙蝠不一样,其他蝙蝠都是棕毛,血蝠王却长着满头白毛,惨淡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畜生仿佛有灵性,因同伴的惨死而愠怒,犬齿翼手兜头兜脸向玉面狼抓过去。
玉面狼岂容这畜生放肆,嗤嗤冷笑,撕拉一下,身影出现在丈外,可是血蝠王没见踪影,它背后的树干则多出两道深深的划痕。血蝠王一个急转弯,巴掌大的身躯在空中盘旋自如,吱吱声叫,在场诸人仿佛都能听到它的蔑笑。
“可恶!”有人恶声谩骂,嗓音尖锐如猴,却不是玉面狼。
接着,夜林间悠然响起袅袅的琴箫合奏之声,箫声舒缓叮咚如幽谷山泉,琴声急促铿锵如疆场厮杀。
那琴箫声仿佛有魔力,迅速俘虏白如云的耳朵,一下一下,直达肺腑,令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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