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云

    他的妻儿已经提前半个月离开梵净山，掐指算来，应该回到中原娘家了吧。如此一来，他便再无后顾之忧，谁要硬闯兜率圣坛，先要问过他手中银枪。

    忽然，远处来了一人，大步如飞。沙门头警觉，眯眼望去，大老远的看不清相貌，但那扇骨散开的七把宝剑烁烁耀目，不禁笑了，不是七绝剑是谁。

    转眼间，七绝剑便到了近前，行色匆匆，拱手抱拳:“沙门头好。”

    沙门头也抱拳笑道:“七绝剑长老，好久不见，最近忙乎什么”

    “还不是老样子，到处跑。大天尊可在会客堂”

    “在圣坛里面，等着各位方家呢，你是第一个到的。”

    七绝剑哦了一声，不再寒暄，拱手揖别，举步踏入圣坛。

    兜率圣坛乃天然石窟，幽深广袤。鲁天工亲自监工，在洞壁上凿佛龛，再雕石块为诸佛像，分上下几层环列，个个精雕细凿，神态各异，竟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又称万佛石窟。

    当真是鬼斧神工，叹为观止。

    正中是三层楼高的明王圣像，锦幡绣帘，香火缭绕，令人肃肃生悸。祭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中年儒生，洞中无窗，桌案上点着几排明晃晃的长明灯，烛焰忽明忽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只见他背脊挺直，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辞。

    “明王在上，今有异教徒大举攻山，此诚本会百年未遇之危机也。弟子宋江山无能，未能拒敌于山门外，诚惶诚恐，明日定当殚精竭力，不惜以死殉教。恳请明王保佑无边法界，极乐天宫。”

    他言辞诚恳，闻者动容。七绝剑眼底微微发酸，脚步凝重，落脚声在幽静的洞窟里面格外清脆，走到近前，弯腰长揖。

    “属下七绝剑，见过大天尊。大战在即，属下迟迟未归，请大天尊恕罪。”

    宋江山当即站起，扶住他:“不迟，不迟，回来得正是时候。”

    七绝剑道:“属下有要紧事禀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前命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密信，我都看过了。”

    宋江山一边说，一边引七绝剑向会客堂走去。

    那会客堂就在洞窟门口，依山就势而建，看起来就像是硬生生嵌入石壁一般，虽不及圣坛磅礴大气，气势也是不凡。堂内天窗高悬，自然是一片明亮，中央原是一片空无，如今摆正一张长长宽宽的大桌子，桌面铺满东西，杂而不乱。

    首先入目的是一张华夏地理图，用不同颜色描画着少林、武当、崆峒、红妆盟四派的行军路线。

    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那自然是大先生的手笔。

    但见四派的行军路线彷如四条小龙，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迂回聚拢，大有关门打狗之势，所过之处密密麻麻有红色交叉，那自然是香灯会各地被扫荡的分舵，十有**覆没，当真怵目惊心。

    七绝剑未曾料想敌我交恶已到这般地步，登时愣怔。

    “大天尊不相信属下么”七绝剑急道，“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此事千真万确。”

    “我让座山雕追踪市井四俗，一路追到南疆过山瑶，眼看就要接近真相，却被木老怪坏了好事……唉，就差一点点了，真是可惜！”

    七绝剑深深吸一口气，神色严肃:“我坚信此事背后有一股神秘势力在兴风作浪，故意挑拨正道各派和我会互相厮杀！”

    宋江山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可知道百年前我会先辈为何选择此偏远之地开宗立派”

    七绝剑摇头不知。

    宋江山指着地图:“你瞧这天下大势，五大门派、四大世家分别在哪里”

    “少林寺在河南嵩山、武当派在湖北武当山、崆峒派在甘肃崆峒山、红妆盟在江西玉华山、丐帮弟子满天下，总坛在山东泰山；关东藏刀在太原、江南小筑在扬州、西蜀唐门在成都、塞北完颜方位不详，只知在祁连山脉。”

    宋江山每指一处，七绝剑便摆上一个小铜人，顷刻间就将华夏大地割据得七零八落，离奇的是这九处势力互不重叠，各自默契的保持着距离，合起来又将华夏大地覆盖得密密实实。七绝剑略有所思，每摆上一个小铜人，便越发觉得小铜人沉重。

    宋江山道:“其时，我会遭朝廷忌惮，大举围剿，先辈不得以改名换装，以传香灯不熄。中原已无立足之地，一路流窜到南疆，无意间发现此梵天净土，可见冥冥之中自有佛祖指引。”

    七绝剑在地图南端摆上第十个小铜人——贵州梵净山，香灯会。

    这就是当今武林的势力分布图！

    宋江山道:“我香灯会虽地处蛮荒，得佛祖保佑，逐渐往中原传播，很快便信徒满天下，俨然是天下第一大势力。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便坐不住了，组建一个什么正义联盟来讨伐我会，放他娘的狗屁，这些沽名钓誉之人也配谈‘正义’两字！”

    七绝剑默然不语。

    “你说此事背后有一股神秘势力在兴风作浪，我相信你，那又如何那些名门正派个个都是老狐狸，精明得紧，那股神秘势力想必瞒不了他们。我看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正好出师有名，趁机发难。即便没有那股神秘势力，他们心中的魔鬼也会驱使他们找其他藉由。”

    “此战早晚要来，实已避无可避，只是比我预想中要早，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啊。”

    宋江山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大先生看得比你透彻。”

    七绝剑仍是默然不语，但神色中的焦虑已经消散，换之满脸的肃穆，心志再无动摇。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有男有女，大呼小叫，非但不消停，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七绝剑猛然转身，背后七把宝剑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呼之欲出，只待主人号令。

    宋江山皱了皱眉头。

    “走，我们出去看看。”

    ……

    片刻之前。

    且说黑寡妇拽着白如云，一路飞奔，既好看又迅疾，雪肩春色稍不留神便错过，只把沿路岗哨看得眼珠都大了。后面还跟着一只老猴子，纵高窜低，也没有慢多少。众人好生佩服，从未见过有男人敢追黑寡妇。白如云不敢乱动真气，只得任由黑寡妇拽着，身子仿似腾云驾雾，只见沿途奇树怪石纷纷倒着远去。

    三人前后脚来到圣坛跟前，沙门头乍见陌生人，猛地骨碌站起身，一声尖哨，圣坛门口十八名清信士来回走位，瞬间摆成一个二九方阵，长枪斜斜向前耸，盔甲锃亮，姿势整齐。

    沙门头八字迈开，长枪笔直，枪尾往地面重重一顿，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黑寡妇止步，夏药王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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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恃功岸忽
    宋江山脸色阴郁，背负双手，迈进圣坛。只见祭案前面的大片空地中，黑寡妇招招杀向大先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堂主齐齐救护，夏药王又意图破解四大堂主的防线，周围长老护法圣女劝阻不住……

    全然一团糟！

    宋江山勃然怒极，大吼作声:

    “统统都给我住手！”

    他盛怒之中已然用上内力，再加上洞窟密不透音，震得众人耳膜嗡嗡声响。吼声如平地惊雷扔在诸人中间，将诸人炸散，分成左右两拨人马，总算住手，犹自不甘心的横眉怒目。

    宋江山板起脸，冷哼一声，道:“我们香灯会的宗旨是什么守望相助！你们在干什么自相残杀！这么多年的教诲都喂狗了”

    众人垂手肃立，不敢答话。

    宋江山慢慢越过众人，落脚沉重，仿佛负有极大的重担，姿态却依旧从容，走到祭坛跟前，忽然撩起前摆，扑通一下双膝跪在蒲团上。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齐刷刷在他背后跪下，祭坛跟前瞬间跪满一片人。

    宋江山双掌合十，神色虔诚，沉声说道:“明王在上，弟子管束属下不力，明日异教徒大举来袭，值此生死存亡关头，弟子们还在您圣像面前内斗，真是目无纲纪。请明王降罪于宋某。”

    他字字清朗，在石窟里面回荡，久久不散；说完弓腰一拜到底，额头触地，直身再拜，如此三拜。

    大天尊将所有罪业都揽在身上，众人心生惭愧，不由自主随他拜了三拜。良久，待大天尊先站起来，方敢陆续起身。此时，洞窟外面午阳斜照，照不进深处，明王圣像脸谱掩映在缭缭香烟中，看不真切，只觉得分外威严。

    宋江山转身问询:“因何事斗殴”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目光却直勾勾落在黑寡妇和大先生身上，一眼便看出其中关键。

    未等大先生开口，黑寡妇抢先说道:“禀大天尊，大先生杀害琴魔，有违本会宗旨在先，属下愤而出手，实乃要替琴魔讨个公道。”

    黑寡妇再泼辣也不敢在大天尊面前放肆，这番话说得前所未有的谦婉。

    她对琴魔的孽恋，宋江山自然有所耳闻，暗中皱眉，转向大先生。只见他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去，眼眶垂着黑眼袋，疲惫之中又强打精神，哪里有半分往日的英气勃勃，心中微微发酸，知道他为了正义联盟讨伐之事，已经好多夜没睡上安稳觉。

    “大先生，此事当真”

    他只道大先生必定矢口否认，才导致黑寡妇含怒出手，想听听他有何说辞。

    岂料大先生淡定从容的点头道:

    “确有此事。”

    宋江山双眉攒聚得越发紧实，都快要打结了。

    大先生又接着道:“其时琴魔箫仙受伪义联盟加害，故意留着一口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属下赶到之时，他们两人已然奄奄垂绝，痛楚难受之下，求属下给他们一个痛快。属下心中虽然万般不忍，终究还是遂了他们心愿。”

    黑寡妇勃然大怒:“你放屁！你分明是逼问琴魔的《如意幻魔手》秘笈不成，恼怒之下杀人灭口！”

    大先生也不与她争辩，甚至不看她一眼，仰头目视明王圣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们夫妇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果真是鹣鲽情深。”

    只把黑寡妇气得浑身发抖。

    “虞占魁，我有人证，你可敢当面对质”

    原来，大先生全名虞占魁。

    夏药王却是冷静得多，暗中思忖:姓虞的果然是老狐狸，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小白虽然亲眼目睹他杀人的事实，但话语说出口便随风散，无法佐证他是灭口还是成全；这样一来，就算有人证当面对质，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虞占魁负手在背，挺直脊梁，笃悠悠说道:“有何不敢。你且把人证叫出来，在下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挑拨离间”

    宋江山问:“那人证是何身份，说话可信否”

    黑寡妇答:“他是琴魔传人，也是药王传人，说话当然可信。他此刻就在门外，请大天尊召他觐见！”

    巨灵神不禁啊了一声，敢情他们口中的关键人证乃是妙佗小神医，怎么件件事情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七绝剑虽不知白如云这两个身份，心思缜密，略作思忖也猜到他们口中的关键人证就是那小鬼头。

    忽然，门口有人娇声说道:

    “此人未必可信！”

    人未到，语先行。诸人在大天尊面前那个不是谨言慎行，唯独此人恣无忌惮；循声望去，艳阳背照，金钗生辉，好一个花枝招展的娇娘子，不是合欢圣母是谁她乃香灯会硕果仅存的老供奉，论辈分地位，稳坐大天尊之下第二把交椅。大先生实权在握，也须敬她三分。

    黑寡妇柳眉紧蹙:“圣母姐姐这话是何意思”

    “诸位且听我说。”

    合欢圣母婀娜多姿，款步从众人中央穿过，带起一阵香风，果真是补妆才来。

    “这小滑头满嘴胡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刚开始是什么小神医，接着成了红妆盟门下，转口又说自己是假冒的，现在一时自称琴魔传人，一时自称药王传人。实不知还有几个身份，亏你们还信他。”

    众人霎时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连黑寡妇、夏药王、巨灵神、七绝剑等认识白如云的人也不禁暗中皱眉。

    虞占魁含笑点头:“圣母所言甚是。依在下看，伪义联盟也不必急着攻山，只须派人散布几个谣言，我们便自己打自己，斗个两败俱伤，到时候再来攻山岂不是省力。”

    宋江山凝神沉思，他素来看重大先生的意见，这人证出现的时间地点着实巧合，不由得让人动疑。

    夏药王忽道:“曲家孩儿如今何在，劳烦大先生将他交出来，当叔叔的好生念想。”

    虞占魁答:“曲非他受了黑寡妇的《枯荣手》掌劲，身患怪症，我已经安排他在一处秘密地方闭关修炼，待他出关之后，我定当安排他来单独拜见药王兄。至于黑寡妇，他多半是不敢拜见的。”

    这老狐狸话中有话，句句带刺，黑寡妇捏紧拳头，有苦难言。当年怒火攻心打出那一掌，误伤曲非，她其实心中颇为歉疚，直到后来听夏药王说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心中才好受些。

    夏药王冷笑:“你这鬼话糊弄别人也就罢了，骗不了夏某。曲非的离魂症，非天下至阳至烈的异兽不能治，练功也只能练天下至罡至正的少林内功。你倒是说说安排他练的哪门子功夫”

    虞占魁脸上升起一个诡秘的微笑:“药王兄不必着急，在下自有安排，至于最终能不能痊愈，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夏药王顿时陷入沉思，曲非的离魂症一直是他的心病，这两个法子均希望渺茫，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第三个法子；姓虞的博古通今，他如此笃定，说不定当真有第三个法子；心中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曲非痊愈有望，忧的是姓虞的精于算计，从不做亏本



第二十九章 耆儒硕老
    且说以大天尊为首，一群人挤进会客堂，瞬间就将宽敞的大堂塞得满满。

    会客堂如今已经变成指挥室。

    大天尊宋江山居北落座，四个上座只坐了一个合欢圣母，空出来的也无人敢坐，然后六位长老两侧依次落座，至于三位护法和四位堂主便只能远远站着。大天尊左右还分别站着两人，那是大先生虞占魁和圣女童慈。

    本代圣女童慈，自从十年前被“西邪尊者”盖天行掳走，失去贞洁，后来侥幸逃出魔掌，再回到梵净山，已然失去大天尊的宠幸。新一代的圣女正在物色中，童慈已经可以隐隐感觉到竞争者的挑衅眼神。

    宋江山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席，环目四顾，心绪百般交杂:本会命途多舛，屡次遭受灭顶之灾，但先辈前赴后继砥砺前行，以保一丝香灯不灭，如今人丁鼎盛，有称霸武林的实力，却又要遭受异教徒的联手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