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元修又招来一个侍卫,吩咐他打盆温水送进暮青屋里,再送身干爽的衣裙过去。
半个时辰后,侍卫进屋将木盆和汗湿的衣裙端出来时,江上已泛起了鱼肚白。
因朝廷禁令,清晨时分,行驶在乌江上的只剩下了官船,江面上开阔了起来,也安静了下来,而岸上却陷入了混乱。
大图的内乱比想象中来得快。
九月初八凌晨,天子猝然遇刺,殿前侍卫长手持龙佩出宫传旨,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立即率卫队护送南兴使臣及郡主仪仗回国,不得延误!
而当重臣们赶到延福宫外时,大火已经烧红了大内的天,老臣们从宫人手中夺过木桶,亲自往殿内泼水,却无济于事。
殿前侍卫长传旨回宫后,老臣们将其围在当中,情绪激动地询问天子和太后是否当真遇刺、是否真在殿内、可有别的旨意……得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答复。
天子遇刺,危难关头竟未下旨钦定继位之人,却只下了一道于国无用的旨意,老臣们顿时感到了绝望。
这时,禁军来报,称姬瑶逃入了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以废帝性命为要挟命令禁军释放被关押了三年之久的藤泽。禁军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前来恭请相令。
景相意识到,救出未婚夫婿之后,姬瑶要么会挟废帝命朝廷交出国玺和鄂族圣物,篡权夺位,要么会劫持废帝出宫,返回鄂族,集结旧部势力,图谋大业。
废帝与复国重臣们之间早已结仇,姬瑶又犯下谋逆大罪,按说二人的性命皆可不顾,但若不顾,又该由谁来继帝位?
先帝膝下有四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二皇子夭折,四皇子乃贤妃所出,幼时天资聪颖,颇得先帝喜爱,哪知年少时却因受一宫女引诱伤了身子,自此就变得喜怒无常。有传言说那宫女是巫谷皇后的人,故而此后四皇子才疯了似的与大皇子作对。当年废帝趁内乱登基,将四皇子贬为庶民,囚禁于王府中,大图复国后,四皇子虽然被赦,却因抑郁成疾薨于去年三月。
废帝膝下倒有二子,但一脉相承,废帝血脉若继帝位,岂有复国派的活路?
难不成要从宗室子弟中择选一人?可当年神皇二权相争,使得皇族元气大伤,此后每逢储争,皇子们总要标榜复国之志以争取复国派的支持,从而斗得你死我活,以至于宗室人丁也不旺盛。
但……倒也不至于选不出人来。
可此乃干系国家兴亡的大事,继承大统的人选绝非立刻就能择定的,而大难就在眼前,景相只好命景子春前去天牢,设法拖住姬瑶,自己则劝一干重臣前往紫宸殿,一连签发数道相令,封锁天子遇刺的消息,并紧急收网,凡是名单中在列的官吏、宫侍、商号,无需拘拿,就地处决!
这番处置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慢了一步。
这天恰是暮青回国的日子,仪仗阵势浩大,洛都城内,上至官宦人家,下至平民百姓,皆不想错过这等盛事,故而沿街铺子老早就被抢订一空,许多人天不亮就起来了,只等城门一开,宵禁一解,就到街上看热闹去。大内的火烧起来后,看到的人不在少数,加之龙武卫领旨之后,忽然弃开仪仗,同神甲军一起,只带了使节团和皇后的一众亲随快马轻装疾驰出城,这古怪的举动无异于打草惊蛇。
原本打算同日离开洛都的北燕使节团也立刻弃了仪仗,只由卫队护送出城。而当城防司衙门的人来到几个官吏府邸和一些商铺门前时,已经有人望风潜逃了。
宫内,姬瑶挟废帝救出藤泽之后,果然命人交出传国玉玺、鄂族圣物和神官大印,景子春虽是天子近臣,却不可能知道这些干系重大之物收藏于何处,他甚至连鄂族圣物和神官印玺仍在暮青手中都不知道。姬瑶明白这个道理,故而没有过多纠缠,她命禁军撤去弓弩手,打开宫门,挟持着废帝退出大内,一路退至了永安大道街口,这条大道切割着官宅和坊市,入市过两条巷子就是永安渠,这条吃水渠是洛都的命脉所在,四通八达,交织如网。
景子春立刻明白了姬瑶的意图,他负手立在禁军之中,用手势和眼神示警,不料目光刚转开,藤泽就忽然拎起废帝,与姬瑶一起纵身掠向坊市。
景子春立刻下令放箭,弓箭刚对准二人的后心,藤泽就凌空一折,飞起一脚,将废帝踹向禁军,弓手纷纷收箭,待接下废帝,藤泽和姬瑶已掠过巷子,一同跳入了永安渠中。
此时天空尚未破晓,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两国的使节团刚刚出城,景子春立刻命令阖城大搜!
本是喜庆热闹的一天,却变得混乱而肃杀,洛都阖城闭户,百姓惶惶不已,不知出了何事。
延福宫的大火直到辰时才熄,景相率执宰重臣们入殿,在烧黑了的围榻上见到了两具相拥的焦尸。
老臣们跪在冒着白烟的废殿中央嚎啕大哭,但国难当头的严峻形势却容不得群臣沉浸在悲痛中太久。很快,尸体被陈放到了偏殿,暂时秘不发丧,延福宫来不及清理就上了锁,禁卫、宫人皆被严令留在宫中,擅出大内者,满门皆斩!
朝廷在运转,大内、都城尚在掌控之中,地方上却乱了起来。
逃出都城的乱党将消息传了出去,致使地方官府奉命拿人时扑了个空,一些乱党在军中起事,他们尚不知大内出了何事,为了煽惑军心民心,便四处造谣生事,说皇帝爱慕神女,不愿其回国与夫君团聚,强留不成,二人反目,致使宫中失火,天子驾崩,神女出逃,南兴帝御驾亲征,现已重兵压境,欲亡大图,开疆拓土。
这谣言说得煞有其事,地方官吏纷纷上表请安,请求朝廷辟谣平乱,安抚民心。
而朝中却在为另一件事头疼——钦州传来加急军报,称石沟子镇一役大捷,废帝谋士于、沈二人伏诛,但英睿皇后遭北燕帝元修劫走,现今下落不明。
英睿皇后竟然被劫?
北燕帝何时来了大图?
这两个消息将原本就焦头烂额的朝廷搅得更加混乱,以景相为首的朝廷面临着一个抉择——救不救人。
乱党四处造谣煽惑民心,却正戳中了大图重臣们最为担忧的局面,那就是天子猝然遇刺,新皇固然可以从宗室子弟中挑选,但大图势必会乱上一阵子,南兴会不会趁大图无主的时机来插一脚?
暮青虽已卸任大图神官,但鄂族四州仍尊她为神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旦她安然回国,先割裂鄂族四州,再与南兴帝并举南兴和鄂族兵马夺下内战之中的五州,可以说绝非难事,所以救人对大图而言将需冒着亡国的风险。但暮青于国有功,如若不救,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会淹了大图,南兴帝若龙颜震怒,大图又是否承担得起后果?
景相率执宰班子连夜商讨对策,最终决定救人,但只是官面儿上的——朝廷下令搜救,但眼下逆党作乱,官府行事必将受阻,双方战事一起,搜救必定延误,这不能怪大图,朝廷在内乱的关头还愿意搜救,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个决策令景子春隐隐有些担忧,但究竟在担忧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偏偏在这个时候,云家传来消息,说云老病重,请景相入府一见。
云老病重已久,有日子不上朝了,延福宫失火,云家对他谎称是值夜的宫人贪睡,碰倒了烛台,致使后宫一座宫苑失火。但历经三朝的老人还是感觉出了府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坚持进宫问安,被家眷拦了下来,怒极攻心之下,已经昏迷了数日,这时突然转醒,怕是回光返照,时辰不多了。
景相父子急忙去了云家,云老已经得知了宫中变故的原委,见到景相就嚎啕痛哭,“仲言啊!老夫曾劝过皇上,百善孝为先,可忠孝自古难两全,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皇上若肯听劝,何至于遭此横祸?皇上如此年轻,正值大有可为之年,怎么就……”
景相见云老竟有痛哭的力气,越发确信这是回光返照,不由悲上心头,叹道:“皇上自幼被迫离开先帝和太后,回国之路历经千难万险,却只来得及见父皇一面,就连好端端的生母也疯了,他怎能心无执念啊?您也看见了,这些年,国事之外,皇上几乎把心思都扑在了太后身上。”
云老道:“大图复国才三载,遭此变故,叫老夫如何瞑目啊……”
景相只能劝道:“朝中打算从宗室子弟中择选一人承继大统,但人选尚有争议,您老好生休养,到时还要请您定夺。”、
云老摇了摇头,“老夫怕是熬不过今夜了……听说英睿殿下也出事了,老夫有一策,愿下九泉之前能再助我大图一回。”
景相闻言,急忙俯身恭听。
云老看了眼屋里,遣退了家眷下人,低声道:“自英睿殿下执政鄂族以来,老夫时常夙夜难眠,忧我大图疆土终有一日会被他人窃夺。如今,她落在北燕人手里,实属天不亡我大图!听闻相爷想以搜救为名行平叛之实,这不失为一计良策,但老夫担心的是……当年,老夫到南兴接皇上回国,一路上亲眼见识过此女力挽狂澜的能耐,故而担心她会半路逃脱。一旦她回到南兴,则我大图仍旧有亡国之险,所以相爷需得狠下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搜救之名与南兴联手,套取英睿皇后的下落,然后……”
云老话没说完,根本无需说完,景相已然意会。
然后,暗中下绊子,助北燕帝将英睿皇后劫夺回国。一旦事成,南兴与北燕必有一战,自然无力插手大图的内政,朝廷图得此喘息的时机,兴许能渡过这次国难。
“多谢老大人赐计,您乃当之无愧的国之大贤!”景相立在榻前,朝云老郑重一礼。
景子春垂首缄语,神色凝重,他终于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了。恩师和父亲此番临危救国,对手是四海闻名的南兴帝后啊!能赢吗?赢则能解亡国之危,但若输了呢?他与南兴帝有一面之缘,那人绝非好大喜功之辈,而英睿皇后是个心怀万民的女子,这二人皆非好战之辈,南兴未必会趁火打劫,窃夺大图疆土。
这正是恩师和父亲此计最为致命的地方——一切都出于假想。
赢,自然万事无虞,可若输,假想敌岂不是要变成真敌人?岂不是要真把大图往亡国的绝路上推?
但这忧虑景子春并未说出口,他瞄了眼一向顽固的恩师,他已油尽灯枯,何必让他担着救国亦或亡国的重负离世呢?况且,即便说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南兴帝后的心思,他也仅仅是猜测罢了,他担保不起,而亡国的后果他同样无法承担。
那么,就只能赌了。
九月十二日夜,景相签发相令,命地方官府“搜救”暮青。
九月十三日凌晨,三朝老臣、当世大贤云老卒于府中,享年八十二岁,临终遗命秘不发丧,要待天子大葬之后才肯下葬。
此后,朝中欲从宗室子弟中择选承继大统之人,却产生了分歧。
而地方上,加急军报不时传来,搜救如预期中的缓慢。
九月十八日夜,一封密信放在了景相的桌案上,密信出自已离开洛都的北燕副使陈镇之手,信中之言令景相喜忧参半,喜的是北燕对大图内忧外困的局势分析及解决之策与朝廷一致,忧的是北燕请求将正在海上演武战舰驶入周山海峡。北燕使船就停靠在英州港,命使船接驾即可,为何要将演武的战舰驶入港口?北燕在打什么主意?眼下大图正乱着,如若答应,会不会引狼入室?
执宰班子猜疑不定,不敢轻易答复,但仅仅七日后,他们就明白了北燕为何会有此请了。
九月二十五日,英州急奏,称南兴镇南大将军魏卓之亲率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等硬闯明洲岛,大图海师不敌,连战连败,现南兴海师已朝英州而来,军情紧急,奏请朝廷速速定夺!
景相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心中一算时日,他们在这儿看此奏报的时候,南兴海师怕不是就快到英州港了!
奏报上称,南兴来犯的理由竟是听闻北燕海师正在两国海域演武,怀疑北燕使节团会伺机劫亲,而北燕海师会借演武之名行接应之实,故而前来襄助。
都硬闯了还自称襄助,这简直欺人太甚!
论疆域,大图堪比当年的大兴,可论国力,大图因两族争端,朝廷贫弱,实在难与南兴抗衡。尤其是海上的实力,英州港小,一向太平,朝廷便极少重视海防。反观星罗十八岛,因常年受海寇滋扰,大兴朝廷对海防一向重视,南兴帝渡江亲政之后,将魏家少主封为二品镇南大将军,命其奉旨回星罗练兵造船,大有荡平海寇、发展海上贸易、富国强兵的雄心。经过数年的励精图治,而今,南兴的海上贸易已经兴起,星罗足有海船两千余艘,其中战船八百、巡船千艘,远洋宝船两百余艘,更有护洋船、传令船不计其数,此等雄厚的实力,不怪大图海师连战连败,那些建造已久、船型老旧的战船没被撞沉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老臣们气愤不已,却也心惊胆颤,南兴海师来犯的时间无论怎么推算,南兴帝下旨之时,英睿皇后都应该尚未出事,这只可能是南兴帝在北燕的种种动作里洞察出了事端,以防万一,及时做了部署。
老臣们不由担心,大图朝廷打的算盘真能瞒得住南兴帝吗?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人提议,当立刻签发相令,准北燕战船驶入英州港,以牵制南兴海师。
景相却将北燕的密信烧成了灰,他不是后悔了,而是久经政坛风雨,尚未慌到六神无主——英睿皇后有功于大图,如若不救,大图必遭天下人指责,下令“搜救”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来,即便南兴帝识破此计,没有证据,他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但倘若签发相令,准了北燕之请,那岂不是把证据亮给人看,生怕南兴帝没有大举兴兵借口吗?
景相决定耗着北燕,他知道北燕帝跟大图客气只是因为想要争取盟友,但他等不了太久,如未得到答复,他一定会命海师进犯大图海域,到时大图既不会落人口实,又能达到牵制南兴的目的,一举两得。
景相没有猜错,就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时,北燕海师忽然进犯大图海域。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南兴海师过英州港而不入,直奔周山海峡,停在海口,遥望余女镇。
九月三十日,北燕海师驶入周山海峡,两国战船隔岛相望,战事一触即发!大图海师奉命避战远观,看着海上连绵如山、气势雄壮的两国战船,连声号子都不敢吹。
十月初二,盐运船队驶出乌江,抵达了余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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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状态不好,大家久等了
一品仵作 第四十七章 血战边镇
余女镇的名字有个由来。
据说,上古时期,镇上有一余姓老汉之女,相貌丑陋,体壮如男,长到及笄,竟高如山丘,宛如山怪。当时,海上风浪遮天,镇上民不聊生,百姓每三年都要挑选一个少女祭海,以求龙王保佑出海的渔船。余女自荐祭海,镇上百姓打造一艘周天大船将她载到海上,连船带人沉入了海底。不料七七四十九日后,海上忽生巨震,一座岛屿从海底升起,形如周天大船,中间有道海峡,海岛与峡湾挡住了英州港,从此港口风平浪静,灾事甚少。镇上的百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余女是海上的山神,自愿献祭凡身,以保一方平安。于是,百姓将岛屿和峡湾取名周山,将小镇取名为余女镇。从此,英州的渔民出海从不拜龙王,家家户户皆拜山神余女,镇上建有山神娘娘庙,香火鼎盛,千年不衰。
时值傍晚,岸上无一行人,一队兵马跪在堤边,正是北燕使节团一行。
“恭迎陛下!”大使华鸿道和副使陈镇率众臣面江高呼。
元修负手立在船首,问道:“战事如何?”
华鸿道垂首禀道:“启禀陛下,我军叫战两日,南兴海师一直按兵不动,大帅魏卓之似乎看穿了我们的意图,一直在养精蓄锐。所幸近日海上大雾频生,陈将军今晨已传信军中,命我海师将士日落时分全力攻打南兴舰船,助使船趁战乱和雾色驶过峡湾。使船现已停靠在入海口,只待陛下登船!”
元修听着华鸿道的回禀,目光却落在陈镇身上。
陈镇意会,默不作声地将密奏取出呈过头顶,一名侍卫上岸接过密奏呈至船头,元修打开一看,眉峰压了压。
堤上静悄悄的,这封密奏是由沿途探听到的消息汇总而成的,谁也猜不出是哪一条令皇上这般神色。
陈镇看了眼被晚霞染红的江面,说道:“就快日落了,还请陛下更衣登岸。”
说罢,两名使臣从陈镇身后行出,手捧帝后华服,躬身而拜。
元修瞥了眼凤冠,目光落在密奏上,忽然将掌心一握,一把齑粉散入江中,他转身而回,风动衣袂,墨发扬起,江影忽如墨色一泼。
两名侍卫上岸将喜服捧进了船舱,片刻后,元修走出舱室,打开了暮青的房门。
暮青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眼看去,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江风荡着衣袂,华袖拢着霞辉,金冠玉带,气度雍华。
阿欢……
暮青有一刹那的恍惚,却又在一刹那里夺回理智,看向了来人手中端着的凤冠袆服。那是北燕皇后最高形制的礼服,是祭祖、登朝、册封和大婚的吉服。
元修走进屋里,自当年卸甲,多年来他从未碰过红袍,今日喜服加身,却不能扫除他眉宇间的郁气。他将冠服放到了桌上,说道:“靠岸了,更衣吧。”
暮青不看那凤冠袆服,只看着人,问道:“有洛都的消息吗?”
“没有。这一路上,大图有多乱你也看见了,消息很难往来。”元修神情自若地说罢,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堤上的情形尽入眼帘,他道,“陈镇等人已在岸上候着了,他们从洛都出来,应该有听到一些消息,登船之后叫他们来拜见你,你有何事要问,问就是了。”
身后许久没有回音,元修回身看去,见暮青正望着滔滔江水出神,仿佛察觉出他的目光,她冷冷地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元修眉头微锁,欲言又止,却终把话咽了下去,大步出了舱室。
房门一关上,暮青眼中的神采便忽然一凛,毫无方才的恍惚涣散之色。她起身关上窗子,回头看向了凤冠。冠上之龙凤以金丝穿缠而成,饰以珠花、云叶及博鬓,其形庄重,其工精美,花丝、镶嵌、錾雕、点翠、穿系,可谓穷极匠作工艺。
暮青捧起凤冠端量了起来,只见凤身点翠,凤口衔珠,凤目嵌以血红宝石,整顶凤冠上的宝石珠翠有数千计,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摇了摇冠上的龙凤宝钗,目光一动——凤冠宝饰繁多,不可能由一位匠人独立制成,那么,采用整体雕嵌的可能性就很小,最可能的就是将各部件单独制就,而后插嵌而成。
她将凤冠放回桌上,逐一摇了摇冠上的簪钗博鬓,珠光宝气在眼底辉映着,仿佛寒潭之下忽现剑光,杀意凛然。
片刻后,暮青拿起凤袍披在了身上。
当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元修正负手立在船首,他闻声回头,见落霞沉江,暮青面江而立,大风荡飏而来,凤袖凌空扬去,一江秋水忽如万里彤云,排排小舟胜似九天宫阙,初见她时那被泥血糊住的眉眼,而今凤冠作衬,气势凌云。遥想当初,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和她会有这一日的。
元修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记在心里。
这时,岸上传来山呼,“臣等恭迎皇上、皇后娘娘!”
暮青转身走向堤岸,凤口衔着的宝串一扫,晚霞照在凤冠上,瑞凤腾云,宝光夺目。她径自上了岸,皇后袆服在堤上铺开,金凤翚雉彩羽齐绽,所到之处群臣跪避,无人敢拦。
暮青过了堤岸,出了柳林,上了长街,只见街上无一行人,铺子门窗紧闭。镇上房屋低矮,皆是岩石所砌,放眼望去,石屋在晚霞下泛着青幽色,仿佛一座被遗弃了多年的镇子,不见人迹炊烟。
“别看了,你的消息一定早就传到洛都朝中了,大图再乱,使节离京,沿途也定有探子跟着。陈镇等人直奔余女镇而来,使船也早就开过来了,洛都朝廷若有心救你,此刻大军早就该把镇子给围了。他们希望你能顺利出海,希望燕兴两国因此开战,以保大图苟延残喘之机。”元修走到暮青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定在了远方的城门上,“你的侍卫军也没来,你应该能猜出他们为何没来。”
暮青默默地望着城门,晚霞似火,烧红了城门,也烧红了她的眼眸,“他们没来,我反倒欣慰。”
可他们没来,说明大哥是真出事了,那夜宫中一别……竟是诀别吗?
元修看着暮青的神情,不知是恼,还是心疼,皱着眉道:“你就死撑吧!就算他们是为了保住你在鄂族的心血,那也是舍弃了你,与大图朝廷何异?你醒醒吧!他们称你一声主子,那是他们真正的主子恩准的,他们守护鄂族并不只是为了守护你的心血,也是在助他们真正的主子开疆拓土!大图复国的这几年,能够两族相安、不动干戈,你居功甚伟,可到头来呢?巫瑾为了他娘舍弃了你,大图朝臣为了国业舍弃了你,就连神甲军都为了鄂族的利益舍弃了你,这就是你所得到的。”
暮青沉默以对,凤冠沐着霞辉,似有千钧之重,她却在长街上立得笔直,孤清傲然,坚韧不折。
元修的语气忍不住和缓了些,“我知道你不在意自身得失,可你在意的事在大燕也可以做,而我绝不会舍弃你。阿青,跟我走吧,此地不值得你留恋。”
暮青不搭话,依旧望着城门。自从得知巫瑾遇刺,她就越发寡言,除了询问洛都的消息,一路上甚少吭声。
“好!你要等,我就陪你等!”元修说罢,当街盘膝一坐,大红龙袍随风荡开,大有当年之风。
“陛下!”使节团众臣吓了一跳,纷纷望向城门,夕阳已被门楼所遮,唯剩余晖万丈,至多再有两刻的时辰就要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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