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月杀的主子从来就不是她,她却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她也有保护他的理由。人言她待人疏离,实则不然,她心中有一处柔软之地,只是容人甚少。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她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条名曰战友的界线隔着他们,她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受他越界而入。那条线仿佛是上苍之意,他站在一端,任凭试探、撕扯亦或挥刀相向,始终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远离,时至今日,数丈之隔,她已与他形同陌路。
这一生,他最怨的应该还是天地命数吧……
元修低头一笑,一口淤血冲喉而出,星月山河颠倒崩离,人语风声尽皆远去,唯有一道女子的声音从甬道那头儿传来,仿佛越过山海时光,永远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过一个人,一个壮怀激烈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可惜时至今日,壮志已埋于尘土,那人只余皮囊了……”
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悲伤,元修竭力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从甬道前远去了。
暮青转身走向吊桥,人群让出条路来,唯有神驹依旧立在吊桥中央。
暮青来到马前,抬头笑了笑,护城河幽幽的波光映在她的眉眼上,笑容暖柔,柔得有些苍白,仿佛风一吹,这笑这人便会随风而散了。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暮青笑着问,像问候一个老朋友。
一人一马对视着,互相闻着对方身上的血腥气,吊桥上安静得能够听见夜风拂过水面的幽响,许久后,卿卿低下头冲暮青打了个响鼻。
这声响鼻不似从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感受到人的悲伤,马儿走到暮青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它鬃毛上的血水尚未被夜风吹干,暮青抬手摸了摸,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和尘泥味儿,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她与马儿碰了碰额头,拍了拍它的鬃毛,听见马儿低低地打了个响鼻,而后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她上马。
暮青笑了笑,扶住马鞍就跃上了马背,山河城池尽在脚下,城门内的人却被夜色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望着城门放声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说罢,她抬手往唇上一抹!她掌心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渗出帕子,指上沾着的血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战马的。她将那血抹于唇上,歃血于口,扬鞭一打!鞭声在夜空中炸响,声势如雷,她于这江海共拥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辞,过往恩义,断绝于此,万人共证,天地为鉴!
鞭声散去,暮青道一声走,战马在桥上一转,载着她便往精骑军中驰去。
大军让出条路来,滚滚铁蹄声淹没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叫喊声。
“陛下!”
元修口吐黑血,仰面而倒,耳畔是惊惶的喊声,臣子、侍卫和将士们向他团团围来,他的眼中却只有桥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袭烈衣卷入了千军万马之中,人似黑潮,尘起如云,他忽然间明白,这一生缝住了他的心的那个女子已策马腾云而去,去向是远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来世,再不复见了。
阿青……
风卷起残破的衣袖,漫天星光透来,恍若黄沙洒落,龙化为马,云幻成沙。这是这一生,他唯一一次败绩,耳畔却传来鼓震角鸣,仿佛梦回西北,突营射将,百战不归,血染黄沙……
“放箭!快放箭!”
“护驾!护驾!”
身旁果然传来箭令之声,护驾之言却将元修的思绪从遥远的漠北撕扯了回来,铁甲声、脚步声、弓弦声传入耳中,他眼中的精光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陈镇和华鸿道看向元修,见他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那是个收兵的手势。
二人惊了惊,南兴帝就在城门那头儿,旁有侍卫高人,后有精骑大军,若不放箭,如何御敌?
正焦灼不安,只见南兴帝转身离去,一上吊桥就纵身掠入了大军之中。
元修看着那身影离去,方费力道出一句:“……撤!”
“撤!”陈镇一声令下,侍卫们扶起元修,大内高手们挡在御前,弓兵们沿街列阵,大军潮水般向后退去。
弓兵们虽未放箭,却未收弓,铁弩长弓冷森森地指着城门,弦声吱嘎作响,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离弦而出,破风穿云,杀人碎骨。
梅姑几番意欲出手,皆被驼背老翁压了下来。
老翁道:“此事还是交给少主人决断吧。”
军中,暮青被御林卫和骁骑军护在中路,身旁已备好了一匹战马。步惜欢落在马背上,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望着城中,目光如一潭死水,寒寂无波。
步惜欢叹了一声,缓缓地做了个攻城的手势。
“攻城!”李朝荣举剑向天,剑光裂空而下,若劈桥分水,直指燕军!
五千精骑高声呼应,铁蹄踏上吊桥,声势如雷,震得河波动荡,山城影碎!放眼望去,那层碎影仿佛是护城河面上浮起的一层黑箭,密密麻麻,与铁骑大军一同破入了城门!
城中杀声再起,步惜欢和暮青策马上了吊桥,在血气与尘土里并肩望着城内。
神甲侍卫、武林义士和一队御林卫护在吊桥前后,人群之中,余女知县颇为显眼,步惜欢睨了知县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此地知县?”
知县正听着城内的杀声,心中估摸着今夜的形势,冷不防地被叫到,不由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自个儿是大图的臣子,不宜行全礼,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开恩,微臣不救凤驾,实有苦衷……”
“你乃大图臣子,朕是大兴皇帝,怎有权降罪于你?”此话与暮青在城楼上的一番说词如出一辙,知县本该松一口气,却总觉得南兴帝那懒洋洋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只听步惜欢接着道,“再说了,你若死了,谁替朕传话去?”
知县一愣,抬头瞄去,只见那举世闻名的南兴天子勒马于桥上,黄尘遮了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却似远在山岚海雾之间,气度矜贵,一开口漫不经心的,却叫人如闻天音。
“替朕往洛都传句话,朕这一路上替贵国剿杀了不少叛党,今夜驱逐燕军,又保下了贵国的东大门,贵国借道的人情,朕可还清了。”
“……啊?”知县虽够不着朝中事务,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来。眼下国事大乱,朝中答应借道,八成有从南兴谋取大利的盘算,而南兴帝所给还的……很可能并不是朝中想要的。他传此话,虽不至于丢了性命,可丢官去职怕是难免。倘若朝中把吃瘪的恼火发泄到他身上,降个罪名也是有可能的,这活罪可比死罪难熬啊!
知县心里叫苦,忍不住看向吊桥。
步惜欢已转头望向暮青,目光落在她执缰的手上,笑吟吟地道:“路上几经恶战,卿卿疲惫不堪,为夫不能去与娘子共骑,不知娘子可愿来与为夫共骑?”
暮青懒得与人磨嘴皮子,只把手往步惜欢手中一搁。
步惜欢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劲儿轻轻一带,便使她移驾换马,坐来了他的怀里。她仍如当年那般清瘦,玉肩越发的薄骨玲珑,只是任秋风摧侵,风骨始终未移。
暮青一坐稳,步惜欢就将她裹入了龙袍里,而后小心地将她的手翻了过来,让她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心细。
暮青笑了笑,神驹在侧,繁星当空,除了今夜无月,此情此景竟颇似当年圆房之夜。她很想如当年那般靠在他怀里,不管驾马,不管行路,只管一路睡回江边。可她不敢,他借道而来,一路浴血,不仅疲累,身上的熏香气更令她忧心。
“不是说了吗?余下之事交给为夫,莫惊,莫忧。”
耳畔传来的声音好听得让人想睡,男子的手抚来她的腹前,揽着她轻轻地靠在了他怀里。他怀里暖炉似的,华袍重锦阻隔了凉瑟的秋风,暮青感觉着背后那沉而有力的心搏,闻着衣袍内的松木香,眼眶一热,艰难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让我在马上动手的话,最好快些上船。”
这话着实令人想入非非,侍卫们望着城中,武林义士们盯着后路,所有人都摆出一副“杀声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势,唯有呼延查烈瞅着战马,巴不得暮青就地动手。
步惜欢笑了声,以往听见这样的话,他定会与她调笑几句,今夜却只抬头望了望夜空。漫天星光落入男子眸中,那眸波远比星河烂漫,恰似夜色温柔。
半晌,他只柔声道了一句:“好,咱们进城。”
说罢,他轻夹马腹,驾着马下了吊桥。战马从余女镇知县身旁经过,步惜欢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战马,侍卫在前,义士殿后,一行人进了城门,最终只留下知县跪在原地,听着马蹄声和脚步声远去了……
暮青手上有伤,许是不想颠着她,又许是防备流箭伤着她,步惜欢骑着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尸弃箭,他却像带着爱妻踏郊秋游一般,马蹄踏着血,似踏着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风迎面,繁星在天,风景一江独好。
暮青偎在步惜欢怀里,仰头望着星空,耳畔的杀声渐渐地幻化成山间虫鸣,恍惚间,她又回到了渡江前夕与他圆房那夜,时势杀机重重,她却内心安宁。不知不觉的,抵不住困倦之意,她闭上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声长报之音入耳,睁开眼时,她闻见夜风捎来了一股腥涩气。
——是海风。
一个骁骑跪在马前禀道:“启奏陛下,燕帝方才率数百残兵登船离岸,船上弩箭齐发,我军将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离港前已遭重创!现在,海上雾大,两军海师交战激烈,据灯火来看,战舰已离海岸颇近了。”
话音刚落,长报声再传,“报——启奏陛下,方才海上传来灯语,魏大帅命舰船袭击北燕使船,引开了北燕舰队,我军帅舰即刻抵达港口!”
暮青闻言举目望去,只见海天相连,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雾里连绵如山。北燕使船刚驶离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压得精骑们靠不得岸,围向使船的舰队在雾色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面杀机,凶险重重。
大军前方传来梅姑的骂声,“悔不该听你的!若在城门口动手,元家小子岂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拦着你,你不也动手了吗?使船的桅杆都折了,船身怕是挨不住你那抽刀断水的一招,这船我看驶不远,八成要进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受的内伤又不轻,如若落入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但这话,老翁咽在了肚子里。他转头望向大军后方,目光落在气定神闲的步惜欢身上,又瞥了眼身旁兀自气恼的梅姑,摇头长吁道:“这人世间的情义啊……似海深情非一日累就,过往恩义也不是一句话就能斩断的,你都是快迈进棺材的人了,这道理还是没懂啊……”
既已歃血断义,元家小子就这么离开,少主人余生反倒能心安坦荡。可昔日挚友若真死在她面前,那才会成为她心头的一道伤疤,此生难愈。这道理,南兴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时才未对宿敌痛下杀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师截沉使船。这城府气度,不得不说,少主人看人的眼光不错。
梅姑负手望着灰蒙蒙的海面,海风吹起枯发,半张脸狰狞可怖,半张脸眉目平静。老翁之言,不知她听懂了几分,只是再无骂言了。
箭渐渐的坠入了海里,北燕使船驶入雾中,两军的拼杀声掩盖了船上的一道嘶喊声:“进水了!”
一个舵手从底舱撞出来,顶着风浪和流箭喊道:“启奏陛下,底舱进水了!船身破漏,难扛风浪,至多能撑半个时辰!”
使臣们已避入船舱,听闻奏报无不惊慌。起航时,船身遭受重创,折断的桅杆压低了船头,海浪不住地往船里扑,难说船会先沉还是先翻。
上舱内,元修盘膝而坐,陈镇助其运功调息,华鸿道在门外道:“发灯语!命舰队勿再理会南兴帅舰,只需挡住敌船,助头舰突出重围,速来接驾!”
“是!”
“命弓弩停发!大军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随着传令人的脚步声远去,机括声一停,船上立刻陷入了寂静。紧接着,铁靴踏在船板上的声响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身稍平,船头便调转方向躲避浪劲。
华鸿道望向港口,见追击南兴帅舰的几艘鸟船见令而返,朝着这边战场破浪驰冲而来。而这边战场杀声激壮,茫茫大雾之中,船影如山,斗风倒海,驽箭乘风,喷筒破雾,远远望去,黑梭铁石齐飞,生风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随波摇晃,倾覆之险惊得北燕使臣们连呼不止,陈镇一边在倒塌的桅杆后躲避飞丸流箭,一边又望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兴帅舰抵岸,副将朱运山率亲卫下船赶到御前,跪呼道:“微臣朱运山叩迎帝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船之上,将士山呼,声势震天。只见战船高阔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铡刀,犁敌破浪,震人胆魄。人在岸上观仰而去,真有身如蝼蚁、星云俱渺之感。
大图海师战船陈旧破败,江船更难与海船一较气势,朝廷重漕运而轻海防乃自古之事,南兴帝一亲政就下旨兴建战船、操练海师,天下人都以为是星罗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兴帝下旨扶持海上贸易,天下人才看出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雄才远略。
而他此刻坐在战马上,面朝海上战事,背朝一街伏尸,怀里拥着爱妻,仍然一副闲看光景的神态,谈天般地问:“魏卓之呢?”
朱运山低着头禀道:“回陛下,大帅正……呃,率军抗敌。”
步惜欢闻言望向海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斥道:“胡闹!传朕旨意,即刻返航,不得恋战。”
“陛下英明!微臣遵旨!”朱运山大喜过望。
这番君臣对话,旁人都没听懂,就只见朱运山领旨之后便匆忙上了战船。片刻后,船尾打出灯语,跟随在后的十余艘梭子船和鹰船一艘接一艘的传旨而去,灯语在大雾中连成一线,远远望去,如繁星坠海。
北燕使船上,哨兵望见灯语疾奔来报,华鸿道听后惊疑不定!
撤兵?
二帝之间可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如今皇上身受内伤,使船又遭重创,此乃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南兴竟要撤兵?
是真要撤兵还是诱敌之计?
华鸿道正迟疑不定,忽听轰的一声,北燕帅船终于突出重围,从大雾之中驶了出来。二船一接近,副将就匆忙顺梯而下,率亲卫跃了下来。
众臣大喜,副将在上舱门前叩呼道:“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华鸿道问:“战况如何?”
副将道:“回大人,我军已缠住敌军战船,只待圣上登船,便可先行离去!敌舰要护南兴帝驾回国,绝不会紧随太久。”
华鸿道闻言心神稍安,这才在门前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下旨撤兵,臣恐有诈,望陛下速登帅舰!”
屋里没人应声,华鸿道唤了几声,心中咯噔一声,急忙去推房门!
房门一开,只见元修面色青暗,陈镇汗湿面额,二人皆双目紧闭,一看即知是到了运功调息的关键时刻。
华鸿道立刻噤声,他心急如焚地望了眼驶近的南兴传令战船,却又不敢催促。为防流箭,不得不轻掩房门,却不料手刚搭到门上,忽听身后嗖的一声!
四周都是箭石之声,这声响并无奇特之处,只是华鸿道谨小慎微,听见声响时本能地往旁边避去!刚躲开,三支袖箭从他的袖下射过,一齐破门而入!
门后正是元修,华鸿道惊得肝胆俱裂,一声“陛下”破嗓而出,喊声未落,就见房间角落里掠来两道黑影,三声响过,袖箭落地,侍卫们已护着元修退至墙角,元修口吐黑血,尚未站稳,就听噗的一声!
陈镇盘膝坐着,心口插着根黑针,面色青紫,双目暴突,死死地盯着门外。
门外,副将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目光刚落在跪在亲卫队末,一只掌心弹就骨碌碌地滚来,在门前砰的爆开!
霎时间,浓烟涌起,遮人蔽目,那副将隐约看见队末有个亲卫腾空而起。漫天流箭飞石,那人丝毫无惧,身影在大雾中飘摇不定,犹如鬼魅,连话音都似雾似风,唯有杀意森寒刺骨。
“沂东陈氏,卖帅求荣,今夜血债血偿,海祭萧家军魂!”
“……萧家?魏卓之?!”华鸿道大惊,惊的不是魏卓之身为大帅竟亲身涉险,而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方才的杀招根本不是冲着元修去的,只是杀招来袭的一瞬,侍卫们自然而然地以为刺客要刺杀的是圣驾,岂能不疏忽陈镇?这魏卓之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取陈镇性命,为他岳父报仇!
可怜陈镇一身武艺,胆识过人,竟命丧于此!
“放箭!”华鸿道怒道。
“来!”几乎同时,魏卓之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他坠下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艘梭船,此船极小,形如梭子,竹桅木帆,吃水仅七八寸,容纳兵力仅四人,战时多为二三百船蜂聚蚁附,单艘趁着夜色雾气出海,停靠于大船下方很难被发现。船上的兵勇听声为号,点起火把就掷向了高空。魏卓之在半空力道已老,踏住船身一旋,喷筒内铁石齐飞之时,他已腾空而起,勾住火把上套着的草环就往船上一抛!
大雾茫茫,白烟蔽目,那将领见到光亮冷嗤一声开弓就射,长箭穿着火把呼啸着离船而去时,却听啪的一声!
一只罐子砸在倒塌的桅杆上,当空碎裂,火油如雨泼来,闻见气味儿的人无不面色大变!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罐子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南兴海兵攀在船栏杆外,只露出半截脑袋,见人望来,冲人一笑,一撒手就坠入了海中。
而就在众人转头的一瞬,魏卓之屈指一弹,火折子的光亮在烟雾中微若星光,无声无息地落在船头甲板上,火登时从桅杆底下窜了起来。
与杀陈镇之策一样,那支火把不过是个诱敌的幌子。
华鸿道等人明白中计时已晚,火势很快封了舱门,而元修还在舱内。
众臣口呼陛下,哀叫哭嚎,护卫们从漏水的底舱下提水救火,甲板上乱作一团,使船摇摆不定,烧断的船帆绳索滑向栏杆,少顷,船上火势四起,浓烟滚滚。
“带人先走!”华鸿道对那副将喊了一声,从一个经过的兵勇手里夺过桶便将水往自己身上一浇,随后闷着头就想往舱内冲。
恰在此时,房顶忽然一掀,两名侍卫护着元修纵身而出,拨矢破雾,径直落在了帅船上。
群臣大喜,山呼万岁,元修凭栏望向火海,手指舱室,口吐黑血。
这时,南兴的传令船只已到,南兴海师闻令撤退,两军交战,飞弩生风,铁石击浪,海上风急浪高,使船摇摆得厉害,群臣和将士们挤到了一侧等待上船,船随时有倾覆之险,而火势已经吞了半艘使船,陈镇的尸体救不回来了……
军医们已久候多时,匆忙见驾之后一齐上前诊脉,元修却一直望着船上的大火,望着火光那头儿渐行渐远的南兴海师,望着模模糊糊的小镇港口。
这是他与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隔着船山大雾、茫茫火海,这火烧得海天昏黄,好似黄沙遮目的大漠,而那似幻似真的小港仿佛也如大漠之中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一般,她住的那一方是山水,四海难觅,遥不可及,以为苦苦追寻终能抵达,看到的却只能是那景那人消散殆尽,此后余生,再难相见。
“阿青——”元修忽然运息提气,凭栏大喊!
这一喊,把军医们吓得面色煞白,急忙劝止——陛下脉象细缓无力,气血阴阳皆大不足,此等关头大耗元气,无异于自毁。
元修却不顾劝阻,破力喊道:“当心大辽——”
喊罢,一口淤血冲喉而出,元修仰面倒下,四周顿时大乱!
海岸上,暮青正望着熊熊大火出神,听见喊声不由一惊!
大辽?
呼延昊也在此?
这不可能!呼延昊自建辽称帝之后便大举西征,而今帝国疆域急剧扩张,各族纷争不断,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辽不同北燕,元修此番远涉大图是有倚仗的,一是北燕朝局稳定,二有废帝党羽接应,三有北燕海师可仗,呼延昊无此便利,大辽的局势更不允许他入关渡海,久不在位。这人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冒着失去帝位之险来大图见她的。
这念头只是在暮青的脑中一闪而过,念头尚未消逝,她已转头往长街上看去。
就在她转头之际,长街上忽然有几具尸体窜了起来!那几人穿着燕兵的甲胄,满脸是血,难辨容貌,掷来的兵刃在空中划出道道雪弧,亮如明月!
弯刀!
“护驾!”侍卫们守住帝后四周,数人纵身迎战。
这时,忽听一声呼啸,一道套索从道旁飞来,冷不防地套住了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在帝后马后,四周护有侍卫和武林义士,但乍然发现辽兵,众人都防备着暮青被劫,委实没料到这几个辽兵要劫的人竟是呼延查烈。这套索是草原上套马使的,一旦被套住,牛马之力都挣脱不开,莫说是个孩子了。
呼延查烈一被套住就被拽向道旁,步惜欢瞅准套索,屈指要弹,忽见呼延查烈回头看来,手中弯刀一扬,挡开侍卫射来的兵刃,任由那辽兵将他套上马背,拿绳索一捆,驾马而去。
步惜欢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一边拦住想要跳马的暮青,一边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月杀立刻率一队侍卫紧追而去。
“别追,这是那孩子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步惜欢打马回头,让暮青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听说呼延昊豢养了一批狼卫,那几个人八成就是了。只凭这几个人,应该没有在此动手的计划。大图离大辽太远,呼延昊的手伸不到这儿,估计也就是派了几个探子来,假如你到了北燕,他们在北燕动手的可能性倒是大些。只是元修让他们提早暴露了,他们知道劫不走你,便对那孩子下了手,希望能将你引去。那孩子不希望你追去,他想借机回大辽,也想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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