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即想卖田宅,要先得到族人的首肯,然后还要得到邻居的首肯。业主需拿一张问贴,将族人邻居的名姓列在其上,写明卖宅理由及银两,然后询问亲邻可愿买宅、可同意他卖宅,同意者需在问贴上签名,倘若有人拒签,这田宅就不得卖予他人!当然,拒签必须说明理由,例如“业主败坏家财”、“卖此田宅有违祖训”、亦或“四邻不愿换街坊”等等奇葩理由。
过了“遍问亲邻”这一关,买卖双方需去衙门买一张定贴,经衙门审查后才可起草正契,正契需一式四份:一份买方持有,一份卖方持有,一份交衙门审批,一份留在税院备案。
大兴没有房产证,田宅正契需盖衙门的公章,盖了章的叫红契,没盖章的叫白契,白契在民间兴许有用,但在公堂上是废纸一张,假如官府得知哪家百姓买卖田宅用的是白契,没有交契税,这田宅便可以被官府没收。
莫说许氏手里有没有红契,她那宅子隔壁井中捞出了死尸,当初她若想要卖那屋宅,街坊邻居首先便不会同意,也难怪连杨氏都听出她在撒谎。
暮青懒得一一戳穿许氏,只问道:“如此说来,你确是因为想要回许阳县投亲才卖的宅子”
许氏脸不敢抬,只点头道:“正是。”
“好!那你可以回去了。”暮青忽然便要放许氏走,对杨氏道,“都督府里人少事忙,调不出人来送她回去,你去街上雇辆马车将她送回去。”
杨氏得令便退了出去,一开房门,顿时一愣,元修正站在外面。
暮青刚到西厢不久元修便来了,听见她在屋里问话便没进去,免得许氏受不住这阵仗,吓得不敢答话。但没想到她死咬着不说实话,暮青竟要把人送回去。
元修望了暮青一眼,负手让开,让杨氏出门办差。他知道,她此举必有用意。
杨氏办事麻利,一刻的时辰便回来了,回禀道:“禀都督,马车候在府外了。”
暮青低头喝茶,只淡淡嗯了一声,杨氏沉着脸对许氏道:“你可以走了,我瞧你说话利索,想必行路也无碍了,应是不用我这老妇人背了。”
许氏面红耳赤,给暮青行过礼后便要离去。
第一百零三章 凶手初步画像
“圣上初登基那几年,朝局不稳,江北匪祸连年,其中有一匪帮,帮众身上皆刺青蟒,江湖人称青蟒帮。此帮无恶不作行事狠辣,三年便吞并了上陵和越州的匪帮散众,凶案都做到盛京百里外了。我那时到西北从军,行经越州,顺路便杀上了青蟒帮的总寨,一日夜杀了他们数百匪众,取了他们帮主的首级,下山后顺手扔进了越州的州衙。青蟒帮的帮主一死,匪众顿散,越州剿了半年的匪便将此帮清剿得差不多了。我到了西北后又率军在西北剿过匪,这些年来江北的匪祸不重,青蟒帮更是多年没在江湖上听说过了。”
元修进屋坐到暮青身边,伸手便倒了盏茶,刚要喝,暮青便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转头对杨氏道:“上一壶水来。”
元修的手背火辣辣的疼,笑容却如烈阳,“你别总把我当病人,我这几日总来都督府里跟着你查案,你瞧我不也没事”
暮青不理他,继续问许氏:“既然青蟒帮无恶不作行事狠辣,为何他当时没有杀你们母子”
听许氏之言,这青蟒帮的匪徒应该就是杀老多杰的凶手了。他那夜没有当场将许氏母子杀了,理由很简单——灭门案乃大案,会太过惹人耳目。
郑郎中因给勒丹大王子医过牙疾,近身与他们相处过,因此不得不灭口。
老多杰是勒丹大王子的人,那与勒丹二王子勾结的幕后之人想杀大王子,因此才要解决老多杰。
这两人皆是不得不杀之人,且尸体抛进了井里,而那户人家的屋主已经病死,若非那孤老妇人的远房侄子来争屋宅,郑郎中的尸体浮了上来,想必也不会被人察觉。
但左右邻居家里就不一样了,巷子里的人家皆知道这两家人还活着,若是一夜之间被灭门或者两家人都失踪了,必定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和百姓的恐慌。
那幕后之人不想在盛京城里做些无谓的案子引人注意,因此才命人去威胁两家人,意图在两家人搬走的路上杀他们灭口。
这些缘由暮青都推测得出来,问许氏此话是因为她搬去许阳县的途中并未遇到杀手,她想知道这是为何。
果然,许氏欲言又止。暮青见她脸上有羞愤神色,不由心中一沉,寒声问:“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有所隐瞒”
“不不!”许氏深知暮青是她和独子的救命稻草,因此再羞愤之事也咬牙说了,“那夜,那凶徒见民妇家中没有汉子,便……便生了色心!正当他欲行不轨时,民妇被一人所救!”
“被人所救”元修眉峰一压,眉宇间顿时如罩阴霾,目光霸烈压人,如西北的风刀。
许氏心胆惧惊,只觉坐在面前的男子恍若杀神,市井传闻里的那爽朗男儿似乎与眼前所见不符,瞪人一眼便如此吓人,何处亲和爽朗了
“此事的来龙去脉,你一一道来!”这时,暮青的声音传来。
许氏惊魂未定,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夜,民妇已哄着稚子入睡了,因孩儿尚在襁褓中,民妇夜里睡得浅,迷迷糊糊里感觉床头站着一人!民妇睁眼一瞧,那人身量高壮,手里提着把刀,直直盯着民妇,吓得民妇险些昏死过去。民妇的惊叫吵醒了孩儿,那人、那人目露凶光,民妇怕他行凶便抱着孩儿跪地求饶。那人问这些日子可听见隔壁那宅子里什么动静了,民妇摇头,那人又说若敢将那院中的事说出去,哪怕是搬了住处,他也会将我们母子找出来杀了。民妇以为他威胁完了就会走,哪知他生了色心,欲行不轨……民妇、民妇怕他杀了我的孩儿,不敢反抗,以为……哪知那人的心口忽然便透出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杀人者是何人”
“民妇不知,那人罩在一身黑斗篷里,那时屋里没点灯烛,因此没有瞧见容貌。”
“那人的身量呢”
“中等,比民妇高些。”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后来呢”
“后来那人便走了,他身后跟着的两人将那凶徒的尸体抬了出去。外头似乎停着马车,天色黑,又隔着院子,民妇没瞧见,但听见了马蹄声。”
“你还听见了什么”
许氏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了,人抬出去就走了。民妇回过神儿来,插了院门,抱着孩儿在屋里躲了一宿,直到天亮了,那些人没回来,这才放了心。后来怕那些人再来,民妇便想要搬走,但这屋宅卖不出去,民妇便收拾了家当,将嫁妆拿出来当了银子,去衙门里使了钱财,办了迁去许阳县娘家的路引和文书,抱着孩儿离开了盛京城。”
一晃十几年,她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许阳县的家中会突然来了几位军爷将她带回了盛京,也没想到她怕报复严守当年的事,却还是在路上遇到了劫匪。定是那些人得知她到了都督府,以为她和盘托出了当年之事,才要杀她灭口的!
“当年你在家中,可有听见隔壁院子里有人说话,说些什么”暮青还有话要问。
许氏却摇了摇头,“民妇身子不好,孩儿又在襁褓中,因此一日里多数时辰是与孩儿在屋里歇着,孩儿睡时,民妇便做些女红手艺,贴补家用。”
“你总有去街上买菜之时吧”
“有是有,但隔壁院子里白天几乎没声儿,夜里有时民妇起身给孩儿喂夜奶,能隐约听见有马车来去。那些人白天不走动,只有晚上才出去。”
第一百零四章 案情明朗!
许氏乃是江北女子,身量偏高,那救她之人比她高些,不该年纪小,更不该至多是个少年郎。
元修觉得,这身量的推断有偏差。
“你忽略了一点。”暮青淡道,“许氏当时险被奸污,她那时是躺在地上亦或跪在地上的,人处于低矮位置时,仰视他人极易造成视觉上的误差,将人看得高大。因此,许氏说那人比她高,实际上至多与她相仿。而许氏的身量约莫四尺八寸,这身量对男子来说,至多就是个少年身量。”
元修倒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他起身便走到花厅正中,墨袍一掀,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盘膝抬头,仰头望住暮青。
暮青倒配合,起身让他看,并说道:“你还可以躺下瞧瞧。”
元修朗声一笑,当真往后一倒,仰面朝天望向暮青。
暮青走来他身边,问:“如何”
元修端量着暮青,见她负手而立英姿逼人,这么瞧着,更显清卓颀长,戴着面具眉眼间也仿佛有融不化的霜雪,外头是初春二月,她的心却似乎永在冬日,不知何日才能捂热。
元修有些走神儿,回过神来时见暮青挑眉看着他,不由轻咳一声翻坐起来,含糊地应了声道:“嗯。”
暮青转身便走回上首坐了,接着道:“我想过此人有可能是天生身量不高,未必真是少年,但从他救许氏的冲动之举来看,他的心智明显未全,因此一个身量不高又心智未全的人,我倾向于他的年纪不大。从盛京府衙里存放的公文来看,许氏母子和另一户人家搬离盛京时是元隆五年六月,即十四年前。我推测凶手如今的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即他当年的年纪在十一到十六岁之间,这个推测很保守了。事实上我更倾向于他当时有十三到十五岁,但为免我的主观推测会造成遗漏,因此我将年龄范围扩大了。按照凶手当时的身量,和少年在青春期身高的生长公式,他如今的身量应该在五尺二到五尺四寸之间。”
“根据犯罪心理,许氏与他非亲非故,他却冲动施救,并且在许氏母子回许阳县的途中也未将人灭口,此举应该有情感根源,即许氏在某些方面触动了他的情感。许氏的夫君早亡,她身娇体弱常年卧病,又有独子需要抚养,日子艰辛。盛京的士族府上,男子多三妻四妾,凶手的母亲可能也体弱多病,在府中生活得甚是艰辛。”
“他身份尊贵,因为他能出入相府别院。他可能对元家心怀怨恨,因为他将勒丹大王子的尸体抛在了相府别院。勒丹大王子是在相府别院里被杀,而后抛尸湖中的。凶手应是能出入相府别院之人,他可能是元家子弟、元家的亲族子弟、盛京城里可的士族公子。他的目的只可能有二——其一,他一定不是想给元家安一个通敌卖国之罪,若是那样的话,尸体早早就会在相府别院被发现,而不是十几年后才因意外被发现了。当时是元隆五年,朝局还不稳,江北也非尽是元党,相府别院里若是发现了胡人的尸体,朝中必定会生出些事端,但元家既然能摄政五年之久,因为这么一具尸体就稳不住朝局的可能性很小。凶手跟勒丹二王子合作,他必是有长期图谋的,因此给元家安一个通敌之罪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应该是将相府当作掩护,这时别院里若是捞出具尸体,以元相国重声誉的性情和当时的朝局来说,最大的可能便是秘而不宣。杀人抛尸,无论将尸体抛在何处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但凶手选择一处即便尸体被发现也不会被查的抛尸地。其二他可能对元家心怀怨恨,因为大兴的民俗极重阴司,宅中死了人都觉得晦气,别说是有人在宅子里藏尸了,那是最恶毒晦气的诅咒。但无论他的目的是哪一种,他对元家的心思都必定是不友善的。”
“因此,凶手身份尊贵,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量五尺二到五尺四寸,其母常年卧病在榻,他对生母颇有感情,且对元家心怀怨恨——这是凶手的初步画像。”
“若再详细些,凶手身怀武艺,在元隆五年夏曾出席过相府别院的园会!因为那青蟒帮的凶徒颇为壮实,能将其一剑穿胸的人必定身怀武艺。而郑郎中和老多杰被杀那日,应该也是勒丹大王子被杀的日子。我那日推断说,凶手除掉老多杰时必定会想办法支走勒丹大王子和他所带的人,如今想来,相府别院的园会倒是个好借口好去处。因为勒丹大王子一行的目的是刺杀元相国,那么他们就需要想办法接近元相国,相府护卫重重,必定难以混入,而混进别院要容易得多。”
“当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凶手与勒丹人约好要混入相府别院,谁知那日勒丹大王子却犯了牙疾,凶手对大王子说:‘老多杰的身量太过显眼,园会人多眼杂,他恐怕混不进相府别院,不如让他留在民宅里先将郎中灭口,晚上再想办法派人将他接进别院。’如此一来,既能将大王子和他的人顺利支走,又能打消大王子不带老多杰同行的顾虑。最终,凶手的计划顺利实施,在相府别院杀了勒丹大王子及其随从,并抛尸湖底。相府别院的湖甚广,若是能将水放干,湖底必定还有尸体!”
“总之,凶手的画像已定,待你的人照此将名单查出来后,再从中挑选出身怀武艺,并且当年夏天曾出席过相府别院园会的人就好。如果那年夏天别院办了不少园会,我可以再传郑郎中的长子郑当归前来问话,问问他爹被请去为人医治牙疾的日子是哪天,相府别院定是在那两日办的园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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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为爱执拗
名单上列了人名和身份,那两名步家子弟是恒王府的庶子。
怎么偏偏是恒王府!
元修目光一暗,“那时朝局不稳,相府的园会还是常邀皇家子弟的。如今也并非断了来往,只是除了相府,朝中无人敢邀罢了。恒王府里的子弟到了年纪的都已有妻室,我上回办园会才没邀他们而已。”
以前他不愿提起相权与皇权之争,那夜永寿宫里自戕明志,他知道此事避不过,倒也坦然了。
“当年入夏,相府别院邀盛京士族子弟游湖赏荷,整整赏了三日。恒王府来了两位庶子,分别是庶长子步惜晟,庶次子步惜鸿。这两人中,步惜晟年有三十,其母原是盛京城里有名的歌姬,恒王还未出宫建府时,一日奉旨出宫办差,一夜荒唐之后便有了步惜晟。此事后来被其他皇子揭发,先帝得知后怒斥其荒唐,懒得再见他,便早早逐出宫去建府了。建府之后,各路人送的美姬美妾自是不少,恒王见了新人忘旧人,那歌姬积郁成疾,常年不好。步惜晟文采稍逊武艺倒好,他启蒙时的武艺师父是恒王府的清客,那人乃是江湖游侠,虽未入门派,却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因此步惜晟的武艺在盛京子弟里算得上是拔尖的。他官拜宣武将军,四品武散官,现已建府另居,并将其母接出王府赡养,母子感情甚好。他有五尺四寸的身量,各处都符合你对凶手的推测。”
士族门第最重嫡庶家风,家风好的人家是不会有庶长子的,一般长子都会是嫡子,除非嫡妻不育,恩准妾室生子,否则在嫡妻生下嫡子前,妾室都是需要避着孕事的,若有敢私自怀上的,必是要受家法处置的,莫说这孩子生不下来,便是那妾室也是要送去庵堂的。
元睿虽是相府的庶长子,但他便是因为嫡妻马氏体弱,入府三年未有所出,才为夫选妾生下的元睿。元修虽不太理会后宅之事,但对这些也是知道的。步惜晟的出生不属于这类情形,且他的生母出身卑贱,想必自小没少受人讥嘲,因此性情颇为好胜,却因元家之势,他只能领着四品武散官的职缺,白吃朝廷俸禄,心中有怨也很正常。再者,他的师父是江湖人士,替他牵线勾结青蟒帮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有没有那等心智谋略就不得而知了。”元修道。
“有没有,请来一问便知!”暮青道。
元修这才想起她懂那叫什么……微表情的察言观色之法,是不是凶手,她定能一问便知!
暮青却没急着请人来,她低头将名单看完,发现除了步惜晟外,还有一人也符合她对凶手特征的推断,这人是安平侯的嫡子沈明泰!
“沈府”
“沈府与我家里的恩怨已有几代了,都是皇子党争闹的。当年老安平侯有二子,嫡次子被发配到江南去了,后来死在了江南。老安平侯前些年因病辞世后,长子承爵,膝下只得嫡子一人,其余皆是庶女。沈明泰今年二十有六,一直赋闲在家,连闲差也没谋得上,盛京子弟皆知他心中不快时便舞剑消遣,此人剑术不错,且为人世故。我觉得若论心智谋略,他应在步惜晟之上。”
步惜晟毕竟是庶子,生母只是歌姬,他又生在恒王府那等乌烟瘴气之地,论生母的才德及出生后的栽培教导,他自然比不上沈明泰。
“但他的年纪偏小。”暮青道,案发时间在十四年前,沈明泰只有十二岁,年纪有些小。
“小什么再过三年都能娶妻了!”元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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