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知子莫若父。洪爷同她赌这一遭,搞不好还真的只是顺水推舟地略施个巧计,用着激将法逼自家儿子为着面子乖乖将媳妇娶回去。
少顷,那洪六少叫来的娴熟作画人便画了十余张巴掌大的画片,由那男童带了出去。
既然洪六少放了狠话,那堂下条凳上坐着的,没人再敢伸手去讨画片。十余张也确实不算得多,统统象征性的落入二三层包间客人手头。
那唱票人接着说:“洪少今早睡过头了,忘了去渔人码头接人,好哄赖哄,少奶非同他置这个气。这可是洪少捧在心尖上、立誓这辈子非她不可的人。你们在场,若有谁真看上了,定要竞这个价,可千万同洪少打个招呼,好让他知道,这心肝宝贝最后跟了个什么样子的人,也好叫他放心。”
唱票人传完这段肉麻话,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扭开头哆嗦了一阵。
看台下霎时间嘘声四起: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什么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什么原以为好戏一场,原是洪少同回乡那年找的小情人打情骂俏,找大家伙来作陪客的……
淮真往洪凉生那头一看。他已然坐定如泰山,岿然不动,脸上蒙着点笑。
那唱票人接着问:“六少,那先前那出价人,是叫出来露个面,还是”
洪少身后仆人代他回道:“洪少讲了,四百来块钱,哪里买的来个洪少奶本就是家事,这一千美金,洪少爷请在座诸位吃个喜茶。不为别的,只求图个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共谐连理。”
下头纷纷站起来喝彩,叹道:“好!好事成双!”
那唱票人便问道:“那这票还唱不唱了”
下头嘘声四起,骂这唱票人不识时务:“这戏唱完,大伙转场上海饭店喝洪少爷洪少奶喜酒去,还唱什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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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吕宋巷3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谢谢 淮真立在起居室中间,问,“有冰箱吗”
“厨房橱柜里应该已经事先冰镇了啤酒。”以为她仍还惦记着喝酒,打趣道:“喝完啤酒, 是不是要再接着来支烟”
淮真默默走过去, 拉开青绿色矮脚橱柜内置着m3冰箱。果不其然,里头塞满桶装brochzech与玻璃瓶装皮尔森,清一色捷克啤酒。
淮真一手取了一瓶。合上柜门,冰凉瓶身立刻见了雾。
回到起居室, 西泽正盘坐沙发艰难的涂抹药膏。
她轻声询问,“我来吧”
西泽动作顿下,回过头来一些, 没应声,也没拒绝。
淮真走过去, 从他手中接过药膏,在灯光里核对瓶身说明, 只辨认出“消肿”“止痛”字样。
她曲腿,在他身后沙发空位跪坐下来, 将药膏放在身侧,问, “怕凉么”
紧接着用冰凉瓶身在他胳膊后侧轻轻挨了一下, “像这样。”又解释道, “无皮外伤的跌打伤, 最好先冰敷。”
他转过头,再没动静。大概累极,也不太想多说话,由着她去了。
两处大面积淤青,一处靠近左侧肩膀,一处位于右侧腰际。
啤酒瓶一左一右贴上去,“太冷了就告诉我。”
他盘坐沙发上,脊背微微弓起,肌肉与淤青异常鲜明。
沉默半晌,笑着问,“从哪里学的”
“自己学的。”她说。
她很小年纪就只身生活在异国,搬家、扛重物,种种累活都得自己完成。常有磕磕绊绊。久而久之,小伤小痛的应急处理也都略懂一些。
“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头想了下,说,“学校学的。”
“你念过书。”
“嗯。”
“那为什么还会被卖到这里”
淮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接着问,“父母,亲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没撒谎。在那个世界,离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声,缓缓说,“你可以在天使岛就说出这一切。”
“我知道海关有他们的人。”顿了顿,想起三等舱中姜素的话,又说,“联邦警察当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话音一落,淮真觉察到他身体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尘埃落定的松懈,又像举重若轻的叹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吗你想留在旧金山。”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那个细小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是。”
“为什么留在一个更熟悉的国度不好吗。”
为什么她也想过为什么。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身后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里遭了乱子,兵祸党狱,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谁肯甘心离开温暖巢穴
她想起杂货铺那群女孩子。说起来,她和她们又有多少不一样。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紧接他笑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她手举的有些酸痛。听完这一句,举着啤酒瓶的左侧胳膊控制不住颤抖,“在这里,我会很快还你。”
否则为什么被称之为“黄祸”的劳工,回乡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邻里口中的“金山客”
他左手摸过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开一些。
他起身,赤着脚走出两步,单手拿起敞开纸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宽领无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来,在刚才那个位置,正对她盘腿坐下来。
淮真身前沙发塌下去,光线也暗了一些。一张叠起的斑驳纸页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经由修长手指推向她。
她将陈旧纸页展开,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梦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现在还给你。”
她将它合起来,攥在手里。
“旧金山的中文翻译都不太可靠,在海关时,你也看到过。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弄清楚究竟联邦警察,以及海关之中,究竟是谁收受贿赂,时常与唐人街头目来往——将你看到的细节都告诉我。半年时间之内,直至你拿到移民许可。可以吗”
“好。”
“是不是很容易”
她嗯了一声。
“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电话给乐于助人的安德烈,没想到是我接听的电话。所以,究竟是什么使你在那通电话里认为我和他同样可靠难道我看起来和他一样善解人
43.吕宋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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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婊|子,今日列行清点妓|女户。上月你们老母没在, 现在把她叫出来。”
“老母,哦, 老母还在睡觉……”
不及她回神,白人警察一个大巴掌, 连人带门板,靠着蛮劲一气儿掀开。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嘴,堪堪能容几个警察挤进去。一进去,抬脚将一扇扇紧掩的房门踢开。杂货铺里霎时犹如鸡飞蛋打,女人、男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
两名约莫十二三岁的白人少年趁乱溜出来, 一边跑, 一边正了正歪歪扭扭的领结,将露在外头的花裤头强行塞进裤腰里。
外头看热闹里头有人笑个不停:“慢些跑,基督学校十点才开课, 晚两分钟老师不会罚站——”
几分钟后,那几名警察大获全胜,从楼上拎下来十四名战战兢兢的少女。警察尖着嗓子冲楼上大喊:“老母,你再不下来, 不怪我们将她们都带回警局去了。”
女孩子们一听, 伏在地上呜呜大哭;另几警察躬身, 一只只给地上少女手腕上上镣铐。上到第四只, 人群外头走进来个花白头发漆黑唐装的中年男人, 一走过来,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黑唐装后头跟着个绿排扣衬衫,满头亮晶晶首饰的中年妇,正是那不知去哪儿了的老母姜素。
警察一见,噢一声,笑容满面道:“洪先生,早上好!”
黑唐装也不打招呼,背对着淮真,不知说了句什么,拱手一请,便将一众警察连带十四女仔请进杂货铺中去了。
一众街坊领居见状,便知没好戏可看,霎时作鸟兽散。
没一会儿,警察们接连走出杂货铺。最后出来那一位,朝里头说了句,“洪先生都来了,那么这件事在我们加州警署当然不是大事。但是这次联邦警察局来了许多人,要是他们查到妓|女户里每几个月就多三五十个来路不明的黑户,连我们也免不了责。这次来,我们也算是给洪先生提醒一下。”
几个警察走到街上,姜素立在杂货铺门口,扬一扬手,“再见警官,请去上海饭店吃早餐,请写我的名字不用给钱。”
“臭婊|子,”警察低头暗骂一句:“去他吗的诡计多端中国老母。”
姜素立在杂货铺头,待警察走没影了,回屋里去,搬出一张积了尘土的木板出来,上头写了什么,尚看不大清楚。
摆好招牌,往街这头看了看,快步走来,一下一下揿响楼下铜铃。
淮真心想,来了。
轻着步子走到楼梯拐角,侧耳一听,果不其然听见:“恰好洪爷在,将那女仔一齐带过来吧。”
罗文上楼来时,淮真已经立在楼梯口,抻了抻衣服,像是等她很久。
清澈的眸子里平静淡漠,脸上无半点波澜。罗文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转身下楼。
伸缩自有一刀。
淮真跟了上去。
经过那杂货铺门口,她低头扫一眼,见那积尘的木板上标着价码。
一月二十四日新鲜到货,市价——
虾米三分一磅
大米一元一袋
……
女仔五元一磅
迈过门槛,黑洞洞的外间屋子里堆满麻袋,满屋充斥着一股麝香与石楠混杂的气息;右侧一排小小房间,此刻屋门都打开,三五女仔聚在门口,看一看淮真,低头窃窃私语。
左侧木梯通向二楼。淮真走在姜素与罗文中间上了楼,见十四名少女正坐在楼道间角落里哭泣。
姜素脑袋大的很,暂时不想搭理这几个不识时务的哭包。只看了一眼,带着两人径直穿过二楼长廊,推开尽头屋门。
屋里灯光幽暗,临床放着一张竹椅。那花白头发黑唐装的中年人坐在上头,身后一个女子正给他捶按肩膀。他闭着眼,看上去并不怎么享受。
姜素进来喊了声,“洪爷,人给您带来了。”
洪万钧没睁眼,也不答话,抬抬手,叫她们都进来。
那屋子阴暗,淮真只觉得凉飕飕的。三人在洪万钧对面依序坐下,等待他发话时,淮真总忍不住去看他搭在竹椅上的手。
这人已经上了年岁,身形干瘪,皮肤长满褶子,脸上点缀着些许暗沉沉的斑点。独独那一双手,白皙娇嫩十根葱管,像从未受过岁月剥蚀。两手无名指与小指上,长而弯曲两截长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竟比手指还要长。淮真突然想起,这两截尾指指甲代表着手的主人养尊处优的地位,是贵族的象征。这古旧的习俗,竟在遥远太平洋西海岸的唐人街得到如此好的保存。
洪爷冷不防的开口了,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她讲不讲英文”
姜素道:“这女仔书都未读过,讲什么英文只会讲广东话……国语似乎也懂一点,但是不知上哪学的,讲的怪难听的。”
洪万钧嗯了一声,又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淮真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季淮真。”
从移民局所在的中国湾到码头所在的阿亚拉湾之间,每二十分钟有一列地下电缆牵引的缆车。缆车站在移民局百米开外。那身着厚重紫色
44.吕宋巷5
华埠小姐大赛的决赛以及最终唱票现场, 在《中国少年晨报》外的露天广场举行。在这之前, 每一位华埠小姐都准备了一段不算太长的英文演说, 以及主持临场询问的脱口秀表演,可惜淮真与西泽错过了。
两人坐在广场最尾巴上的椅子里,身后是少许内场观众与维护秩序的警员。比赛已经到了最后环节,派发竞选票的报童也已经离场,表示这一场竞赛不再有回旋余地。
中国城的烟草公司是这一次选美的中国赞助。最后的选美优胜者将会获得一九三一年度的香烟代言, 双方互惠互利。进场时, 所有男士都会获得一盒免费的“中国美人”牌香烟, 而香烟盒上则印有去年度选美皇后优胜者的写真。
淮真则吃力的越过人群去看端立秀台上的二十四个旗袍女孩。本想观瞻一下佳丽风姿, 可惜错过最佳时机。她们每一个都穿着旗袍,梳着相似发型,动作很轻,脸上都带着点笑。连淮真都没法将真人与姓名一一对应, 她十分怀疑在座白人富商们到底凭借什么来投出高额选票。
过了会儿,她听见西泽问,“你不打算给外国人讲点什么”
“前提是外国人对这个有兴趣。你看起来不像那一种。”淮真说。
“sorry for that.”他说的很诚恳。
“你当然可以不感兴趣,因为我对美国也不感兴趣。庆幸的是,除了学校历史课, 没有美国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硬要讲美国文化给我听。”
“但我们中的一些会拿枪指着你的脑袋说华人实在令人讨厌。”
“是的。虽然彼此都没有互相了解过, 但你们总是很有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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