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他笑了一下,“为了否认自己的无知, 我觉得现在有必要表示一点兴趣。”
淮真居然被他逗乐了, 因为他真的认真读起了香烟盒上的字。
虽然她并不觉得他真的有兴趣, 也不至于真的认真琢磨起华人这个群体。
他像个典型的叛逆少年,有诸多偏激思想,许多情绪都是用力的。他应该是那种令老师最为头疼的问题学生,带头做坏事,考试成绩很坏,却无可否认的绝顶聪明。
戴大礼帽唱票的秃顶华人老头用做作的华人英文腔调念出排名第五的华埠小姐为伍文芳。
人群小小骚动了一下。因为有人亲眼目睹不少富商购买了大量的竞选票,而这名佳丽,在昨天半夜华埠各大地下赌庄,仍还是冠军的最人选之一;另一位则是周怡平。
老头宣布她的选票总共为东华医馆募捐到五千六百美金,她微笑着接受了这一结果,佳丽们纷纷上前同她拥抱。
拥抱尚未结束,老头接着公布排名第四的佳丽为周怡平。
台上女孩们不少都露出略微讶异的神色,连周怡平也愣住,指了指自己,呆立片刻,不太敢相信那据说“仅仅里维埃拉的葡萄酒商便为她豪掷四千美金”的选票,竟只让自己获得第四名的成绩。
嘈杂声里,淮真凑近一些询问西泽,“怎么做到的动了选票,还是动了谁的钱袋”
“更可能是收买,威胁,狼狈为奸,我不清楚。假使我有任何线索,此刻他应该已经被捕,正在中寻求假释,而不会坐在前面与那秃顶的胖子聊得这么开心。”
淮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一个戴了黑色瓜皮帽,同一旁富商低声交谈的微笑侧影。
“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淮真说实话无比懊丧。如果不是这人,她昨晚应该回家睡个好觉,洗个干净澡换掉这身该死的绿衣服,而不是像个弱智一样坐在西泽房间门口蓬头垢面蹲守一夜。
“他看起来像在为唐人街争取利益。”
“他作恶多端确实没错,但是华人的利益也确实由这一群恶霸维护着……”
“如果旧金山唐人街消失了,你会怎样”他突然问。
“去华人该去的地方。希望那时我已经念完大学,足够有钱让自己与亲近的人活得有尊严,不必流离失所。”
西泽沉默。
淮真问,“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买下我”
他立刻反问,“为什么你昨晚一直守在我房门外”
“……”
西泽接着说,“你知道吗,倘若这次反移民的《克博法案》宣告失效,四个月后我就得要回到长岛。”
淮真望着并不十分有趣的秀场,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他却沉默了。
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能成为诗人,直到他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文学天赋。当安德烈被邀请前去左岸著名的deux magos喝咖啡时,他已经相当讨厌巴黎;到十九岁为止读过的唯一一首诗是爱伦坡写的,并觉得狗屁不通。事实上他念什么并不重要,即便他从一所陆军学校毕业,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学员,毕业以后最终都按照父辈的意愿成为了一名商人。就像大部分人绝对想象不到作为加州参议院首席法官的安德烈,曾是剑桥英国文学的优等生,甚至在巴黎大学拿过manque学位。
有时许多人有太多的目的,连好恶也变得并不纯粹,正如他不止一次听人说民主是种政治正确,排华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她只听见他轻声说,“我很抱歉。”
淮真能感觉到他犹豫与矛盾。不知怎么的,淮真突然有点怀念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典型的话痨的yankee.
“你应该也知道救助会救出的那个女孩……她也才十六岁,和我一样大。但我比她幸运多了。我没什么太多奢望。”她说。
西泽看了她一眼。
“四个月后我应该已经考上高中,”淮真接着说,“希望那时我的英文能讲的好点儿。”
“你不觉得语序反了吗”他嗤笑。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那老头子宣布:“angela zang,第二名!”
 
45.企李街
淮真穿过人群又跑了一阵, 直至一气跑出最热闹的萨克拉门托与都板街, 确信西泽没有追来找她算账,这才放慢脚步慢慢往家去。
太阳又窜出头。走着走着, 她仰着头没忍住笑了, 也不知道在笑个什么,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看见阿福洗番衣招牌, 店铺里似乎挤了些人,颇热闹的样子。
再近一些,瞥见一屋子穿旗袍的太太们坐在凳上唠家常;另一头,云霞与天爵趴在柜台上,不知在商量着什么玩。
一众太太都在嗑瓜子,嗑得闲话满天果壳满地。淮真进门时听见她们在聊黄文心,进门以后个个都打量过来, 说, “这就是那二姑娘了,长的可真灵。”
另一个将瓜子从嘴这头进, 那头出, 边嚼边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 “上三年级了将来像云霞一样上高中, 上大学, 来年也参加华埠小姐比赛, 咱旧金山市华埠都跟着沾光。”
里头太太们有些认识, 有些不认识。淮真一气叫不上来, 正犹豫着, 云霞在那头喊了声:“淮真过来帮帮忙。”
她立刻笑一笑,“姨姨慢聊。”立刻松口气,脱身去寻云霞与天爵。
后头安静片刻,话题仍不停:“漂亮会念书也没用,大学毕业,仍找不到好工作。像黄家大丫头那样聪明,知道年轻女孩本钱不是脑袋,挑对男朋友才是正理。将来从英国结婚回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也先得上大学才行。不上大学,上哪里选男朋友也不是人人都有那模样与本事。”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一落,向来和黄太计较惯的陈太脸色立马变了,“脑子聪明是聪明,论模样,倒难说。否则花车上五个位置,怎么都没她的说起来风光,还不是去陪榜的。”
淮真与云霞一个对视,笑得心照不宣。
天爵到今天为止,已经去“马车夫”上了整整一周班。今天好容易请了半天假回唐人街过新年,给意大利老板一通骂,说中国人就是偷奸耍滑,坚持要克扣他全天工资,才肯放他离开。
淮真问他新工作如何,天爵叹口气,眼眶一红又生生憋回去。什么都没说,一切已在不言中。
不过他倒真的有事需要帮助。最近结了工钱,他想汇款给福州老家的父母,同时也写一封信给兄嫂。他只念过两年小学,许多字不会写,特地来拜托云霞。云霞怕有错字漏子,特地请淮真来检查。
淮真低头一看,那信纸已经写了大半页:
“爹,娘,哥哥嫂子:
……今天是年初五,上工的意大利餐厅为了庆祝国庆,免费请我们吃蛋糕。今天是国庆日,虽然这两年经济有些不景气,最近才见好转,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受呢。忘了告诉你们,我换工作了,一天工作五个时辰,能赚六十美金,折二百三十大洋,往后每月不仅能多往家里寄二十美金,还能攒不少钱。等攒多了,便将爹爹娘都接来花旗国,乘火车轮船,四处旅行享福……对了,新餐馆还包早餐中午两顿饭,顿顿都是洋餐厅里的西餐……我还给自己置了两身西装,剪了个头。最近走在路上,来餐馆的金发洋妞总回头看我……”
云霞啧两声,骂道,“看你何天爵,你可真不要脸!”
“这封信可不止给我爹娘嫂嫂看,还是嫂嫂拿去相亲给媒人看的。要不怎么让人姑娘家里知道这小伙一表人才,讨人喜欢呢”何天爵嘿嘿笑,倒有些得意的意思。
虽说有些耍小聪明,但信里将美国讲的这么好,异乡辛苦却一概不提,细细品味,实在有些心酸。
天爵要赶回去意埠洗盘子,信缄好便匆匆赶去富国快递,给淮真云霞一人留了张“热带女皇”演出票,据说是餐厅客人赠送给意大利女侍应的,她没空看,天爵低价买了来,转手赠给两人作新年礼物。
说起“热带女皇”,天爵英文不好,大抵是认不出票券上写着“脱|衣舞秀”几个英文大字。云霞与淮真拿着票券,实在有些啼笑皆非。
一下午过去,云霞突然决定,“有人增票,不看白不看,不如趁机去开下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表演”
淮真看了她一会儿,笑着说好啊,舍命陪君子。
两人莫不则声将演出票收好藏起来,以免在这之前便被季老爹发现。
那一众姑婆一直闹到七八点才离开,陈太要等女儿一块儿回去奥克兰,等到陈贝蒂红光满面的来寻她,已经晚上快九点,几乎赶不上最晚一班电车。陈贝蒂说赶不上,在中华客栈借住一宿明天回去也不耽误事。陈太气的不行,说,“正经书不好好念,正经男友也不找,也不知上哪里野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华埠小姐你也有份。你跟文心从小长到大,比不过别人就算了,看看季家两个丫头,一个肯念书,小的那一个刚到美国,就寻到男友……”
果真什么娘教出什么女儿,淮真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云霞也感慨,华埠圈子实在小,谁家出点芝麻大的破事,不出几天便在同乡会麻将桌上传个谣言满天飞。自从唐人街走出一个黄文心,从此华人太太们教女儿经都有了个相同模板:搬进高档公寓,教女儿讲地道英文,弹钢琴跳芭蕾上大学,交留美博士生或者肯去欧洲结婚的白人男友……
太太们走了,留下一地瓜子壳。两人好一阵收拾,累的满头大汗,一块烧了两大桶热水一齐去浴室洗澡,淮真便将这两天陈贝蒂在客栈干的事情一气讲给云霞听,将云霞气的不行。
“换个地方做这些坏事不行吗,非得在白人最多时丢人现眼,搞得好像我们女孩人人有份似的,来日被骂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受着……”
本来一样的生气,做坏事人人有份这话倒把淮真逗乐了。两人一块讲了一通陈贝蒂坏话,解了气,商量一阵,决定让云霞告知文笙,让文笙决定要不
46.企李街2
国庆日第二天凯瑟琳的母亲奎琳穆伦伯格就已经乘客机抵达奥克兰机场, 西泽本该在工作结束后的礼拜六下午回去奥克兰一趟, 临出门,凯瑟琳又特意从奥克兰致电过来, 拜托他去阿瑞斯太太那里将芭芭拉的一幅肖像画——据说是老阿瑞斯去世前留下的遗产之一——捎带过去。阿瑞斯先生从前做过奎琳的家庭医生, 后来和妻子一起从东部回到旧金山;先前一直帮黛西治疗食欲不振, 但效果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当西泽在位于拉法叶公园的阿瑞斯家公寓的起居室里等待这名医生太太烤黄油曲奇的时间里, 医生的小女儿便一直躲在画架后面打量他。他实在不喜欢和小女孩打交道。虽然她已然不止十六岁,但举止里有种故作的天真。
他询问阿瑞斯太太还有多久,阿瑞斯太太说很快了,你可以看看客厅里的画。
西泽很客气的问,是老阿瑞斯先生画的吗
太太提高声调,但有一小部分是芭芭拉画的。
那不善言谈的小姑娘抬了抬下颌,似乎等着客人赞赏并询问哪一些是她画的。
西泽心里哦了一声, 今天这题又有解了, 叫作芭芭拉。
那小姑娘眼光顺着西泽慢慢移动,直至他停在一副画面前。
“这是你画的。”因为画是新作, 显然是为他到来准备的。
不是询问, 而是确定的语气。少了三分游戏趣味性, 芭芭拉干巴巴的说, “是我。”
画上是个穿西装的秃顶老头子, 一名少妇模样的女人挽着他的手。
他接着说, “一对父女。”
“不, 是一对夫妻。”
“那必定是名富翁。”
“并不是。女士是日本料理店主的女儿, 和丈夫在巴黎第四大学认识的。这是他们结婚二十五年的礼物——你知道, 巴黎允许这种混婚存在——事实上,他们同岁。”芭芭拉有些得意。
西泽险些笑出声。他觉得他可能更不喜欢巴黎了。
凯瑟琳有保持每天与母亲通话的的习惯,事无巨细。关于他的事情,不知究竟是她无心提及,还是奎琳女士故意诱导——但不得不说,奎琳女士比他认识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更要关心他的恋爱及婚姻问题。
他实在不太确定阿瑞斯太太是否真的擅长烤饼干。甚至,那幅画都不一定存在。如果真的有,搞不好也是芭芭拉小姐昨晚赶工出来画出来的。
不过西泽仍稍稍多等了一刻钟,时针指向下午五点,他向阿瑞斯太太表示自己有些事情需要离开。阿瑞斯太太就在这一瞬间从厨房跳出来,表示饼干已经烤好了,并请芭芭拉去将打包好的画取出来给西泽。
与此同时,阿瑞斯太太又无比殷勤的问道,“听说你有失眠症,最近好些了吗下次身体不适,请随时过来,我确信我们有时间且乐意效劳。”
西泽连忙回答说已经全好了。虽然事实可能完全相反。
阿瑞斯太太问礼拜天早晨是否能在教堂看到他,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又开始喋喋不休抱怨,“我传教至少有二十年,从未遭遇过比在华人社区传教那两年更大的困难。他们实在冥顽不灵,你敢相信他们中绝大部分竟然没有信仰从此我非常认可你们的观念——他们不讨人喜欢,真的是有原因的。”
临走前,他保持微笑着将阿瑞斯家祖宗三代,事无巨细的赞美了一番,甚至包括芭芭拉的头发梢。见面时赞美女士“新发型很好”总是没有错的——虽然他压根没注意到她究竟是红色头发还是金色头发。
从阿瑞斯家走出来的过程,搞不好比北方佬解放南部的过程还要艰辛。
汤普森先生已经等在楼下。
拉开车门,西泽只是将打包好的画与饼干放在后座上。汤普森立刻问道,“不去奥克兰,有什么话需要向太太捎带的”
西泽想了想,说,“我打算去看心理医生——”
汤普森有些讶异。
“得知四十五岁时无可幸免的会变成一个头发掉光的糟老头子,我实在有点伤心过头。”西泽牵动嘴角虚伪地微笑,“替我同她说抱歉。这事实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无比沉重的噩耗——实在太沉重了,真令人难过。是不是,汤普森”
汤普森非常理解的点点头,“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有点太过沉重了。”
事实上,西泽倒是十分感激奎琳女士。这位素未谋面,却让奎琳女士忧心忡忡不惜从长岛赶来奥克兰的这位小朋友,竟然当街调戏了他,心血来潮,撒腿就跑,实在胆大包天。他觉得是时候和她好好聊一聊。用一个礼拜六下午去唐人街拜访这位小朋友,可比浪费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家庭聚会上要有趣得多了,不是吗
除开国庆日,公立理工高中并没有别的假期。云霞开始上学了,除开早起给季叔帮帮忙,整个礼拜六淮真几乎都呆在惠氏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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