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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为了打消这些人的怀疑,令狐奉取出了厚厚的一迭信,给他们看,说这都是他的军中旧部和朝中忠心於他的大臣们写来的,已经约定了来春举事。

    这些实权小率中有认识唐字的,接信细看。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每封书信都大表忠心,而且字迹不同,用词也不同,有文雅的,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他们都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也有粗俗的,他们能看懂,乃至还有一封血书的,确是像不同人的手笔,虽不能因此就尽消疑虑,众人却也不免因之半信半疑。

    毕竟令狐奉早前乃可是定西国的显贵宗室,今之定西王的叔父,大名鼎鼎,威风赫赫,两部的贵族、小率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说不定,他真能东山再起呢

    殊不知,这些书信均是出自傅乔之手。

    傅乔能文善书,篆隶楷行,乃至方兴不久的今草,他也能写上两笔,诸般字体不敢说尽数精通,但换几种写法,糊弄一下不过识些唐字的胡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信中冒充武将所写的那些粗俗言语,傅乔不会,蓝本来自曹斐。

    傅乔除了书,亦能画,令狐奉以之吸引赤奴注意力的那几幅春宫便也是他的大作。

    秋尽冬至,这日飘起了些雪。

    牧草早尽,牧场上唯剩枯茎残根,雪花落下,与远处的漠上共沾点点洁白。马群被胡奴们关在圈中,簇拥取暖。寒风刺骨,穿两层皮裘尚嫌冰冷,这种天气里,吃苦耐劳的牧民们也不愿无事出门,两个部落广大营区内的帐间路上,偶尔才见有人抱着膀子,步伐匆匆的走过。

    令狐奉召集了莘迩等人到他的住帐。

    帐篷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暖和得很。

    傅乔最后一个到,他实在是顶不住酷寒了,襦裙外头裹了层厚厚的毛毡,一进到帐内,赶忙就去火盆边烤手,寒热相逼,打了个喷嚏,鼻涕横流,以毛毡擦去。毛毡质粗糙,磨得他鼻下通红一片。他叹道:“此地不过距王都数百里,却怎么比王都冷了这么多!”

    曹斐往年常在军中,或征战或移防,居所不定,熟悉各地的水土气候,笑道:“此地外无遮掩,大漠半绕,又临猪野泽水,自然会比王都的冬天冷得多。”

    莘迩也是冻得哆哆嗦嗦,说道:“泽边的胡人部落成天累月居此,也是苦啊。”

    他接过左氏递的热茶,捧在手心取暖。

    左氏给贾珍、傅乔、曹斐也次第呈上茶水,退到一边,小声叫两个在玩玩具的孩子不要说话。

    令狐奉笑道:“胡人与咱们不同。他们天生惯此,不怕寒苦。”

    莘迩心道:“同样是人,又怎么会有甘愿终年寒苦的呢”这点小事,没有反驳令狐奉的必要,所以他只是想了想,没吭声,小口喝茶。

    令狐奉对诸人说道:“我对你们讲,要将那老狗踩翻脚下,收两部为我所用。怎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没有吹牛吧”

    诸人皆道:“主上神明,非臣等可测。”

    令狐奉对傅乔说道:“老傅,那日我这么说时,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现下如何”

    傅乔心道:“我哪里不以为然了”长揖说道:“主上英明。”

    “这回你也是立了功的,那两笔春宫、几封信,着实不错,尤其那春宫图,……是你的亲身体验么啧啧,活灵活现,妙哉妙哉。”令狐奉回过神来,说道,“你的功劳,我会给你记下。”

    傅乔为人诚厚,唯在色上过不了关,




第九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卖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迩绝不推辞。

    王都纵险,能险过令狐奉的以身为饵么他慨然应道:“主上尽请吩咐,小臣恭遵受令。”

    令狐奉说道:“王都城坚,两城互为犄角,外又有东西苑的营户呼应,强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个内应则是最好。你知道郭奣么”

    谷阴本来只有一城,令狐氏称王后,将之扩建成了四城的规模,加上位处旧城南区的宫城,号为“五城”。五城的叫法,是在模仿前朝历代国家都城、宫城布局的规格。

    旧城在最北边,故又称北城;宫城是最早修建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三城,因为位处旧城南区,所以又叫南城。

    随着从关东、关中避乱来此的移民、寓士不断增多,北城不足容纳,於是在宫城南边不宜耕种的戈壁滩上另起炉灶,造一新城,叫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时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时宫及众多的官廨,用为朝廷并官员们理政听事之所。早前建的宫城只当王室的寝宫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东西两边原本是胡人畜牧区的两个苑场也分别略加修缮,改建为城,分别叫做东、西苑城,主要给王都戍军的家眷亲族居住,也有不少的六夷、西域胡、给唐人贵族们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这里居住。

    令狐奉所说的“两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宫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官员办公的所在,也是谷阴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为坚固。

    东西二苑城只有简陋的围墙环绕,其内房屋、帐篷并存,牧场、林地皆有,仅是个聚居地,并无多少守御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内的营户和胡夷却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莘迩从记忆中扒拣出了“郭奣”的名字。

    “奣”,音瓮,三声,是个极其少见的字,凡是以此字为名者,多是时下流传於陇地的一种宗教的信徒。这种宗教,他们的信徒自称是“马兹达”,唐人呼为“胡天”,又或称之为“祆”。

    莘迩对这几个不同的宗教名字不熟悉,但随着郭奣的名字,从记忆中找到了些有关这种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内容,却对之不陌生,他心道:“这不就是拜火教么”

    陇州是内地和西域交通的必经之地,境内的西域胡商极多,他们不但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其中对陇州影响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少唐人的信奉,郭奣是他们的领袖之一。

    莘迩答道:“主上说的可是那个胡天萨宝么小臣与他没打过交道,不过见过两面。”

    萨宝是祆教政教领袖的名称。郭奣是谷阴祆教的头领,不大不小算个名人,莘迩与他虽无交往,然知其长相。

    令狐奉说道:“不错。此人虽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术,颇能蛊惑人心,狗崽子的侍卫、近臣里有好几个信他的,王都的禁军、守城的门候里也有他的信徒,当初我便是看在这点,才勉强与他敷衍,以待用时。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与他的接头一直都很隐秘,狗崽子不会知道,我也问过宋质、麴强两贼了,他没有被狗崽子杀掉,现在正是到用他的时候了!你潜去王都,见着他,将我此信与之,与他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便可回来了。”

    莘迩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来令狐奉还有这一手!”这家伙是真能保密,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乔能把诸路外援谈好,合以猪野泽边的胡骑,再加上郭奣这支奇兵,王城虽坚,也不难破了。尚未离去的曹斐、傅乔都想到了这点,曹斐愈加斗志昂扬,傅乔也稍振颓态。

    在左氏担心的目光中,莘迩与曹斐、傅乔辞别出帐,各做准备,皆於当日冒雪离营。

    傅乔往东、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迩独朝南行。

    他内穿皮裘,外裹棉袍,戴着胡人的尖顶毡帽,以巾遮面,没骑马,乘了匹骆驼,并另牵一驼用来扛带小帐等夜宿之物,迎风冲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终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骆驼寄存在附近的小绿洲中,小帐等物容易引人注意,也暂存下来,买了匹马,沿着谷水继续南下。

    王都谷阴,顾名思义,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继路过了两个牧区,再往前不远,风光大变,沿河向两边展开,不但没有了沙漠,戈壁滩也少见起来,细肥的土壤越来越多。

    远望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别的河流,纵横交错,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杂以泉涌,处处可见草地、林木,哪里还有漠区的荒凉,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迩因伤,大多时在车上,不便观察环境,此时看去,他心中赞叹:“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线间。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离,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复有,主要是开垦出来的农田了。当下初冬季节,地里没有庄稼,瘦长的田垄蜿蜒,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地表,土地潮润,被风吹的冻而不僵,偶有没拔拽干净的麦秆残留,露着尖茬,在风中兀自倔强地耸立。

    路上碰到了些许胡牧和唐农,莘迩有巾掩面,也不怕他们好奇地观看,问了两人,知道了谷阴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天色渐晚,今天是赶不到地头了,他沉吟稍顷,决定先找个借宿处。

    西唐末年至今,陇地尚算安稳,大的战火不多,城外还保存着较为完善的乡里建制,负责治安的亭虽然不及以前那么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话,万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难免会有点麻烦。

    前边隐见一抹土黄,莘迩催马行到近处,见是一处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围墙,那抹土黄便是围墙的颜色,绕着围墙,挖了条数尺宽的护沟。

    陇地尽管少有大战,可唐、夷杂居,不乏有双方争斗、彼此掳掠的现象,尤其冬、春两季,更是战斗多见之时,常有乏粮、缺衣的六夷牧人成伙结队地袭击唐人村庄,劫粮抢衣,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盗贼也会洗掠村民。乡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贼,面对这两类强盗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闭门锁亭,当作未闻,所以,为了自保,村落不仅垒墙,多数且设围壑。

    莘迩的记忆中,当地人称这样的村落为“坞”,事实上,较以关中,特别关东、北地魏国境内的乡村坞堡,陇地的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坞堡雏形”,远比不上那些真正坞堡的守战能力。

    莘迩在村外的田边勒马停下,心中盘算,想道:“我若贸贸然地去村外扣门,没有文牒,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见得会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缉文书也不知有没有下发到村,倘使下到,上边绘有我等的画像,书有相貌特征,我岂不自投罗网”

    这样冷的天气,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冻坏,连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贸然而为。

    一时间,莘迩踌躇不定,打眼四顾,忽瞧见数里外有个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觅处避风的凹地,便随便打发一晚罢。”拍马前往。

     



第十章 天命岂在暴 唬人好神术
    日暮时分,谷阴城在望了,莘迩才把思绪收回。

    今天早上,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着帮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满,又采了几大捆的柴薪,并把随携剩存的胡饼、肉干全部留下,为怕反而给他贻祸,银饼没有相赠,直忙活到快午时,方才告辞离去。

    他作的这些事使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时,对他讲了为何与孙女独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刘,确是流民,家本在陇州东南边的冉兴国。

    冉兴与关中秦国的国人同属一族,冉兴是他们这一族的祖居地,却分成了两国;二十多年前,秦国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进攻冉兴,打了一年多的仗,结果因为魏国和陇西国的掣肘,没能把冉兴破灭,大掳而归。冉兴虽没亡国,战火波及,却害苦了境内的百姓,尤其是非“国人”的各族百姓,被抢被掠,被杀被屠,乃至沦为“两脚羊”,行军运辎重,军屯充兵粮。

    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义,又竖起了“乞活”的旗帜,也有的背井离乡,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员,他携妻、子逃亡来陇。与他们同批先后入陇的流民不下万人,定西国朝廷从中选取了精壮的或为屯田户、或为兵户,其余的则分别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坞壁中。他与妻、子便是落户在了离此处茅舍不太远的一处坞内。

    作为外地人,他老实肯干,一向倒也无事,直到数年前,他所寄住坞壁的坞主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这个女儿是到陇后生的,慑於坞主的权势,只好把女儿献上。没两年,他女儿被坞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虽然悲伤,日子还得熬,殊未料到,这坞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孙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结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继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气上来,干脆就不顾冬寒,带着孙女离了坞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宁为饿殍,也绝不再把孙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迩深切地同情刘老人一家的遭遇,为他们感到哀伤。胡夷不把他们当同族看,唐人的掌权者与豪强们也不把他们当同类,由冉兴而陇,天下虽大,没有他们的立锥地,与其屈辱贫困的一生,还真不如自灭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许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着前边渐近的谷阴城,莘迩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称枭雄,可一门心思只为己权己利,毫不念苍生疾苦,他自诩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话,天命会钟意於他这样的人么”莘迩不相信。即使从现在看来,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谋划进行,他也许确是能够篡位成功,莘迩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迩相信,它绝不会罔视亿兆的神州子民。

    谷阴的旧城不大,长七里,宽三里,因其形似盘龙,又叫卧龙城。

    现今五城盘踞,远观去看,旧城为首,南城为尾,东、西展翅,状若鸣凤,竟是把号称“卧龙”的旧城融纳体内,俨然一派龙飞凤舞的气势了。

    如老人所说,主城区外竖立了很多悬挂头颅的高杆,络绎回城的居民们从杆下快步经过。

    莘迩收起心思,张望了几眼,远远避开,顺着城外的河道,绕到东苑城的外头。

    东苑城外没有宣首示众的木竿,简陋的城墙上空出几个缺口,简直不能叫作城门。进出的人们绝大多数穿着褶袴,只从衣装分不出族类,但从发型和长相上却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结髻的是唐人,髡头的是胡人,还有剪发齐项、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不同族类的住民混杂一起,来来往往,颇有迥异内地的风情。

    莘迩观察了片刻,见城门虽有戍卒,可都抱着长矛,蹲在墙角避风,对来往的诸色族等根本不作盘查。他心道:“此城中居住的各色族类众多,很多语言不通,所以难做盘查。”

    东西苑城是诸族“贱民”的聚居地,在大人物们看来,死活都无所谓,也不觉得会有谁无聊到谋图此处,是以城墙低矮,城防亦等同於无。莘迩放下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混入了,於是下马牵行,随在四五个捕鱼归来的唐人身后,果然顺利地进到了城中。

    城墙近处没有屋舍,草荆丛生,沿脚印、车辙压出的土路前行一段距离,道两边相继出现居住区。

    及目所见,居住区有很多处,被分作了两类,少数矮墙相绕,内多帐落,是胡夷的住地;多数夯垒高壁,是营户的拘住处,那墙壁比城墙还高,和外边的防范松弛相比,这里的管理也非常严格,门口各有甲士站岗及吏员坐守,进出之人皆被盘问,并被一一仔细登记。

    莘迩知道,这是因为兵籍难熬,时有营户居家逃亡,政府只能对他们进行严厉的管束。

    好在火祆庙不在这些营区内,而是建在城中的公共区域。

    经过了两个高墙营区和一个搭满帐篷的胡人居区,右前边出现了个大湖。

    水面澄澈,边儿上水草杂生,沿岸树木密集。环绕着湖水,十余座建筑高低矗立。

    最高大也是最堂皇的一个,是定西王室的行宫,定西王偶尔会来东苑城巡视营户,累时就在此处歇脚;行宫周边有几个较小的建筑,是东苑城的军政官吏办公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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