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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张龟腿有残疾,行路且不易,更别说骑马穿越沙海了,因是,他被莘迩留了下来。

    羊髦士族子弟,打小鲜衣美食,莘迩原本犹豫,要不要带他从军。

    羊髦自己请缨,说“下官身为长史,乃府长吏,将军出征,岂能不从”考虑到临敌应变,确也需要羊髦的才能,莘迩遂同意了他的跟随。

    莫看羊髦平日风流仪态,倒也能够吃苦。

    出了王都,东北行不远,即入漠中。连续行军五天,羊髦白日迎风骑马,晚上席地而卧,不仅与兵士们同行同宿,不要求特殊待遇,并且从不落后,半声的苦没有诉过。

    莘迩到底还是不太了解羊髦。

    羊髦亦是存远志之人。

    大凡志向远大的,眼光就长远。眼光长远,意志便坚定,就能不在乎眼前的些许困难与艰苦。

    五天的行军,让莘迩看到了羊髦的另一面。

    这夜休息。

    羊髦取下用来遮蔽风沙的紫色羃(ili),抖了抖褶袴戎服上的沙尘,坐到支勿延等人刚刚升起的篝火旁边,伸手取暖。

    莘迩递给他一囊水。

    羊髦心志固然坚定,身体能否适应,却非心志所能决定的,从昨天晚上起,他的嘴唇已开始干裂,迸出许多的血口。他接过来,灌了两大口下去。

    莘迩笑道:“长史风雅,不意性韧至是。五日行军,我亦觉累,而长史泰然自若。外雅内韧,可谓亭亭如竹。”

    羃,又叫羃篱,大概是鲜卑人发明的,是一种长裙帽,制作时,取一方布帛对折,缝成帽兜状,使用的时候,将其从头顶罩下,能够将头、肩、上身都笼罩住,在其前面正当脸孔处,挖裁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在长垂的下摆上并缝有带子,在需要时可以将下摆缚紧。

    这种帽子,或用於避风沙,或用於在骑马时遮挡面容、身形,男女皆可戴。

    羊髦的这个羃篱是他母亲给他缝制的,他很爱惜,拂去沾染在上头的黄色沙粒,细心地叠好,收入怀中,等明天出发了再戴。

    他收拾好了羃篱,笑着回答莘迩,说道:“髦少年时,喜大漠雄阔,尝曾数入,以赏日落月升。这几天的行军虽然稍苦,红日壮观,黄沙如海,驼铃悠扬,骑士如云,较以髦昔时所见,诚不可同日而语,方知何为漠海,何为雄壮!浑然不觉疲累矣!”

    一个胡人从前头策马奔来,穿过几个兵卒们的驻营地,来至莘迩等人近前。

    这人猴头猴脑,正是且渠元光。

    元光灰头土脸,浑身的衣服都被尘沙染黄。他勒马停住,跳将下来,走没两步,“唉哟”叫唤了声,来不及先汇报事情,赶忙一屁股坐到沙上,脱掉靴子,倒出了一堆细碎的砂砾。

    侍卫在莘迩身侧的秃发勃野含笑问道:“怎么搞的”

    元光瞟了他眼,答道:“适才不小心,陷到了个沙坑里。”穿上靴子,拜倒禀报,对莘迩说道,“将军,西行七八里有个小泉眼,积水不少,足够兵马短期内的饮用了。”

    莘迩点点头,说道:“刚已有人报过了。仍记你一功。歇着去吧。”

    元光应诺,牵着马,一脚高一脚低的转到边儿上的火堆旁。这处火堆边的胡骑正在热酪浆,分了他半碗。元光从下午出去寻水源,到现在,大半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坏了,一口喝尽。

    前在西海,且渠元光谎报柔然敌情,莘迩一时拿不住他的错处,没法惩处,但心中已经对他生疑。王都而今局势莫测,莘迩这次奔袭朔方,自是不会把这个信不过的家伙留在谷阴,为防他背后乱搞,因专门把他带在了军中,以便随时监管。

    也没有给元光什么具体的职任,进入沙漠以后,莘迩每天只叫他和几个熟悉周近地形的猪野泽杂胡分头游弋主力之外,给部队寻找水源,顺便做个哨骑的用处。

    元光怎么说也是且渠部的“公子”,哪里干过这等苦累的活儿短短四五日,把他累坏了。他心中有鬼,累也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罢了。

    随军的辎重多由骆驼扛行。莘迩带了七百多头的大驼,衣粮甲械以外,张龟出於忠心,还额外弄了几百斤的黄羊肉。莘迩把羊肉分给各营,自己只留了百十来斤。几天下来,还没吃完。

    秃发勃野从烤肉中,拿了两块,溜达到元光那里,送与给他,笑道:“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养好精神。毕竟,你明天还要继续给大军寻水呢。”

    元光没理他,狼吞虎咽地把肉吃了。

    秃发勃野回到莘迩左近,说道:“将军,下官先去布防,等扎好帐幕,再来请将军休息。”

    莘迩说道:“去罢。”

    出发前的几天中,张龟、羊髦筹措物资,莘迩也没闲着。

    他下到军中,由两千余骑的鲜卑义从里边,亲自挑选出了两百人,俱是鲜卑各部头人以上的子弟,另外组建成了一营,号为“直真郎”。“直真”,是鲜卑语,“内左右”的意思。顾名思义,莘迩是要把这支部队作为亲卫使用,任命了秃发勃野、支勿延两人作其正、副主官。

    自出发以来,这支部队遂与向逵、魏述率领的两营锐士一起,紧从莘迩的左右,共同担负莘迩的亲兵重任。

    羊髦的胃口不错,吃了几大块的肉,饮了两碗酪浆,吃饱喝足,抬头看了看夜色。一尘不染的夜空瓦蓝高远,月明星稀。星月的光映照辽阔的沙上,远近篝火点点,时闻马嘶人语。

    羊髦说道:“将军,再往前百余里就是温池。过了温池,二百里上下,即朔方的边城。”

    温池,后世名叫吉兰泰盐池,是这片大漠中的一个咸水湖,占地甚广。温池,已是蒲秦的地界了。温池南边是鼎鼎大名的贺兰山。贺兰山南北绵延数百里,现为蒲秦与定西的国界分隔线,无论东向也好,西向也好,贺兰山中,可以通行大军的山口只有那么几个,两国皆有兵马把守,因是,莘迩奔袭朔方,不好走贺兰山这条道,唯一的“坦途”便是走盐池这条线。

    莘迩颔首,朝前边的夜里望了下,回头笑对羊髦说道:“士道,卿计能否得成,至多四五日后就见分晓。卿计甚佳,想必能成,此番奔袭朔方,功成不难矣!”

    羊髦给莘迩献上了两道攻战的计策,莘迩经过斟酌考虑,觉得胜算不小,於是采纳。

    羊髦说道:“如果这次进战,是以攻克朔方为目标,髦之策,也许不好成;但此回奔袭,只是为了调蒲茂的虏兵回援,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髦策应可得行!”

    莘迩同意他的观点,笑道:“卿运筹帷幄,吾之良长史也!”顿了下,说道,“士道,你再给我说说铁弗匈奴和朔方的情况。”

    赵宴荔是现下朔方郡的占有者,他不是唐人,也不是蒲秦的“国人”,亦非鲜卑、柔然人,而是铁弗匈奴人。

    “秃发”与“拓跋”同祖,这两个词是对同一鲜卑语的不同音译。在鲜卑语中,拓跋是对鲜卑父胡母后裔的称呼。铁弗与拓跋正好相反,这个词指的是胡父鲜卑母的后裔。

    此“胡”,说的是匈奴。胡人与唐人一样,现在也是父系社会,因而,父系为鲜卑人的拓跋今属於鲜卑的部落,父系为匈奴人的铁弗,今则就被归属为了匈奴的种裔。

    铁弗匈奴本居肆卢川,西唐末年,海内兵乱,他们也生了野心,不料被西唐的并州刺史与拓跋部联手击破,故地为拓跋占领,由是被迫西迁,渡过黄河,入居到了朔方一带。

    铁弗匈奴不是拓跋鲜卑的对手,先是依附匈奴人建立的国家,几次进攻拓跋鲜卑部,但回回落败,万般无法,只得在匈奴人的国家亡后,又臣服戎人建立的关中秦国,一直到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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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铁弗狡诈徒 拓跋也曾强
    虽说“千里共婵娟”,大漠的月,与王都到底不同。

    漠区白天温,晚上冷。沙层上前一刻尚残留昼时的余热,一阵风起,就使人觉得寒凉。黄沙如浪似的波动,篝火忽闪明灭。

    羊髦裹紧大氅,先把被风刮到口鼻上的沙子抹去,然后回答莘迩的话。

    他说道:“要细说铁弗匈奴,得先说南匈奴。”

    北地的胡种极多,没几个人能把它们各族的来历都辨别清楚。莘迩对铁弗,只是略微知晓些,对他们的族源、来由,具体上的延续并不十分清楚。

    长夜漫漫,只当是增广见闻了,莘迩笑道:“你慢慢说。”

    羊髦说道:“秦中叶,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内附,迁入缘边的北地、朔方(后世的包头西边)、五原、雁门等郡。南匈奴初仅四五万口,多历年数,户口渐滋,遂弥漫北疆。

    “秦末大乱,鲜卑反叛,南匈奴单於铜渠遣子於夫罗助秦。未曾想,因南匈奴的一些贵族不愿帮助秦朝,铜渠竟由而被南匈奴的右部所杀,於夫罗於是便留在了秦地。

    “后来,他自立单於,与老王庭抗衡。

    “赵宴荔之远祖去卑,时为南匈奴右贤王,从属於夫罗。”

    说到这里,羊髦插入了一句别的话,说道,“於夫罗有个儿子名叫赵豹,后为南匈奴左贤王。蒲秦、虏魏之前,自称是秦朝外甥,僭位称帝,仍以‘秦’为国号的赵元,便是赵豹的后裔。”

    莘迩说道:“如此说来,赵宴荔也是匈奴贵种了。”

    “不但是贵种,而且是匈奴人中很贵的种。”

    匈奴人的左贤王、右贤王通常都是由单於的子弟出任,是匈奴王侯中地位最高的两个,与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并称“四角”。其中,左贤王的地位更高於右贤王,常以“太子”为之。

    莘迩被羊髦的这句话逗乐,想说句笑话,顾念到火堆边坐着的好几个“直真郎”,皆是北山鲜卑各部酋大的子弟,虽与匈奴种族不同,然也是诚然胡部“贵种”,为免引他们多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赵宴荔的祖上既是匈奴贵种,缘何而今以‘铁弗’为号”

    言下之意,本是匈奴贵种的赵宴荔一支,怎么发展到当下,变成了胡父鲜卑母的“杂种”了

    “秦亡成继。成朝初年,采用分治之策,留南匈奴单於居邺城,而将南匈奴在边郡的族人分为五部;但随后不久,五部南匈奴就又被时统左部的赵豹并为了一部。赵豹之威日重北地。”

    一样是顾忌那几个直真郎,羊髦瞧了他们两眼,没有细说这个问题。

    成朝分而治之的政策是不错的,结果却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原因何在

    羊髦有他的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成朝的分治之策,只是流於表面了。换言之,成朝没有下功夫,没有把南匈奴诸部原本的部落结构打破,由是,就出现了尽管单於被留内地、部民被分五部,但很快,当一个新的、出身高贵的领导者挑头出现后,五部的南匈奴就重新合并成了一部。

    羊髦的这个看法,事关夏人该怎么统治胡人,他不愿让直真郎们听到,因是没有展开来说。

    羊髦接着说道:“为了削弱赵豹,成朝因对去卑之子赵猛加以显号,使其统带五部南匈奴中的北部。南匈奴北部原居新兴县,於此时,在赵猛的带领下,迁居到了代北,也即朔方郡的东北一带。

    “从成朝初年起,南匈奴虽有虚号,但同时又接受成朝的封号,等类成朝的边臣,已经丧失了对部民的直接统治权力,‘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赵猛对此不胜其忿,后遂叛塞。”

    赵猛的兄弟是赵宴荔的曾祖。

    赵猛叛塞,其缘故其实并非如羊髦所说的那么简单,不是仅仅因为“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自身的权益受损,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政治原因,即:这也是南匈奴一般部民的呼声。

    成朝、本朝,对南匈奴的政策,可概括为两条。

    一个,是对高层的分而治之。再一个,是对一般南匈奴部民的压迫剥削。

    南匈奴的部民们,有的成为了成、唐统治阶级的“义从”、“勇力吏兵”,四处为统治者打仗;有的则沦成了夏人士族豪门的“部曲”、“佃客”,以至奴隶,日常的生活相当艰苦和悲惨。

    事实上,不止那时,也不止南匈奴人,现如今居住在陇州境内的鲜卑、卢水等胡,仍然也还是在受着定西国夏人的剥削。莘迩军中的兰宝掌等猪野泽杂胡、秃发勃野等鲜卑义从不就都是这么来的么且渠元光的族民,而下不也正被麴球统管,为定西国卖命么

    当然了,这不是在说夏人对胡人不好。

    换到鲜卑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他们对境内夏人的剥削同样残酷。

    再往深层次里说,只是对异族剥削么并不然。夏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胡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一样也是不遗余力地压榨。

    这是时代的背景和局限。

    总而言之,赵猛的叛塞,与自己的利益有关,与南匈奴部民不堪压迫也有关。

    羊髦继续说道:“赵猛旋即败亡,其子投奔鲜卑拓跋部,其本部则由赵猛的兄弟赵训代领。

    “赵训,便是赵宴荔的曾祖。这个时期,恰是拓跋鲜卑再次南迁之际,他们与赵猛、赵训部成为了紧邻,错居杂处,婚姻频繁,於是出现了许多鲜卑与匈奴的杂种后代,‘铁弗’的称号,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这么说,‘铁弗’之号出现的年头距今不远。”

    “正是。”

    “拓跋鲜卑与铁弗匈奴,如卿所言,倒是颇有点血缘关系的了。”莘迩笑问刚刚转回的秃发勃野,“勃野,卿知此乎”

    秃发勃野没有坐,立於火畔。

    他身材高大,衣襟被夜风吹动,飒飒作响,观闻之,如玉树之临风。

    秃发勃野从容地笑答道:“它名拓跋,我自号秃发。将军,就像末将此前说的,鄙部与拓跋部早就分开,已是两家了。”

    拓跋鲜卑於数十年前曾经强盛过,一度号称控弦百万,西唐末年,也曾生过“今中原无主,天资我乎”的贪念,并自立为王,后因内乱,陷入长达十余年的王位之争,於今元气未复。

    其部而下占据的代地(主要的区域在后世的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头之间,北到二连浩特等地),北邻柔然,西近铁弗匈奴,南与鲜卑慕容氏的魏国接壤,为对付柔然和铁弗匈奴,它们与魏国算个盟友,此回魏国北伐柔然,拓跋鲜卑亦有出兵相从。

    在定西国夏人的眼中,拓跋鲜卑与鲜卑魏国、铁弗匈奴和蒲秦,没甚不同,都是敌人。

    听了秃发勃野的回答,莘迩心知他是在委婉地表达忠诚,笑了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拉他在身边坐下,没再继续此一话题,问羊髦道:“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有血缘关系,赵猛败亡,其子尚投奔拓跋;士道,为何近代以来,铁弗与拓跋却多相斗”

    “我朝迁鼎之时,拓跋鲜卑正盛,赵猛之子赵虎初臣服之,后自以为众落稍多,乃举兵外叛,与白部鲜卑联手,寇攻朔州的新兴、雁门。朔州刺史因召拓跋鲜卑,合兵进击,大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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