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孟师请说。”
“除掉蒲光,徐图大事,此是缓策。趁数万步骑在手,机不可失,回师咸阳,……”孟朗举起右手,拢指成刀,往下用力一砍,说道,“此为急策!两策,敢请大王择之。”
蒲茂默然许久。
帐外日光明丽,帐中杀气阴森。
功败垂成的懊恼,雄图大业的期盼;唐人典籍中,三皇五帝、历代明君的光辉形象,朝中天子轻果、群臣粗鲁的现状。种种渴求、种种不满,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蒲茂的心灵。
在孟朗目不转睛地注视和等待下,蒲茂作出了决定。
他奋然起身,振袖说道:“吾意决矣!”
第十七章 孟朗三计上 还都清君侧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促使蒲茂决定采纳孟朗的第二策。
孟朗大喜,说道:“大王英明果断,此古圣主之资也。察历代开国,或潜伏渊野,而但凡运至,无不逢惑不疑,当机立决!今大王之事成矣!”下拜说道,“臣敢请为大王效犬马之谋!”
孟朗的“急策”,说白了,就是造反。
蒲茂虽是宗室,在蒲秦的声望不低,名誉也很好,但毕竟仍是臣子。造反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不是一人建议、一人赞同,然后就能随便成功的。必须得有完善的谋划。
孟朗已有成策。
当下,他献给了蒲茂三计。
蒲茂听罢,喜道:“管、乐之谋,不及孟师!孤事成矣!”
蒲茂苦心经营多年,在军中自有亲信,当下他把这些亲信尽数召来,和孟朗一起,与他们秘议半晌。秘议过后,蒲茂召集各部将校,传达蒲长生的令旨,下达命令,两日后拔营归都。
是夜,左部营中,突然喧闹。
自古领兵,军中夜惊,从来都是主将最怕的之一。
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兵卒们正入眠之时,大多且有夜盲症,看不清东西,营内忽生大乱,上级、下级都不了解情况,如误会是敌人夜袭,极有可能就会因此自相残杀,不战而溃。
蒲茂闻讯,引亲兵急赴左营。
到的营里,营将已经把纷乱弹压下去,但还有数百上千的兵卒没有回帐,聚在校场上,接头接耳。看到蒲茂来至,这些兵卒中,很多人露出奇怪的眼神。
营将拜迎蒲茂,说道:“三更时分,天降白石,落在了末将营中的校场上。兵卒们因此惊动。”
这是孟朗三计中的第一计。
此一计,也是三计最终能否得用的基础。
蒲茂压下紧张的情绪,拿出下午曾有过多次练习的表情,装作惊讶,问道:“什么白石”
四个壮卒抬着一块半人高的白色大石头,放到了蒲茂的面前。
石头洁白如玉,对着蒲茂的这一面,上头四个红色的大字:草戊应王。
字看起来不像是写上去的,而是石头的天生纹理形成。
蒲茂心中赞道:“孟师早前为我招揽到的那个方士,倒真是有一手好本事!”
这四个字当然不是天生的纹理,用后世的话,是用化学原料在石面上伪造写成的。道家的方士,不少都是化学家,风行江左,定西亦颇有人用的“五石散”,其原材料便是几种矿物质。
孟朗随行在侧,躲在蒲茂身后,於阴影中细细观察校场上诸多兵卒、军吏的表情,倾耳听他们的议论,心中想道:“《河图龙龟符》中本就有‘草戊应王’的言句。草、戊者,茂也。天降白石,‘白’又合我大秦的尚色。两下结合,不由得这些愚夫凡俗不信!士心已有三成了。”
《河图龙龟符》是时下流行於世的百余种图谶书籍之一。
相比其他的图谶书籍,这本“预言书”,更得蒲秦、鲜卑魏国等胡人的相信。因为在此书中,提出了“五胡次序”的预言。所谓“五胡次序”,这个“五胡”,指的不是五个胡人种族,而是五个胡人,说的是,上天降命,胡人也能作中原的天子,总共有此五人能够轮流称帝。
自上古以今,中原向来是夏人称王、称帝。一则是出於对历史传承的敬畏,二来也是胡人对本民族文化不自信的缘故,——便在北地为胡人占据多年后,尚有胡人的大贵族自己说“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所以从匈奴赵氏建立秦国开始,所有的胡人君主、抑或有野心逐鹿天下的胡人英豪,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称帝、夺占诸夏寻找“法统上”的依据。
《河图龙龟符》的作者无人知晓,从书中偏向胡人的言语来看,没准儿可能是胡人中精通夏文化之人写的,又或干脆就是出自称臣胡人的夏人之手,但不管此书是谁写成,“胡人也能作天子”之说辞,自此书一出,很快便大兴南北,此书也就立刻得到了北方胡人贵族的推崇。
鲜卑魏国、蒲秦之建,羯人贺浑邪之野心滋生,皆是因从此书中比附到了对应的话。
这本书里,亦有“草戊应王”四个字。
底层的兵卒,大概许多是只知此书,不知内容,但没关系,孟朗知道,白石降落的当晚,就有人在营中散播起来了“草戊”即蒲茂,蒲茂“应王”的谣言。
一股暗流在数万步骑的秦军中渐渐形成。
两天后,蒲茂拔营还都。
路上,他行军甚缓,三十里一歇,日行不过六十里。
从前线秦州到王都咸阳,短短六百里的路程,走了三天,还没走到一半。
白石与“草戊应王”形成的军中暗流,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慢慢发酵。
第四天上午,兵到雍县。
雍县出於咸阳与秦州的中间位置,行军至此,算是走了半程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各部营中空穴来风,上到将校,下到兵卒,都听说了咸阳朝中,丞相蒲光建议皇帝蒲长生,大发唐人兵户,并征各部胡兵,五丁出三,攻打定西。
有的胡人士卒不信,说道:“无缘无故的,打定西作甚”
有的唐人士卒聪明,自以为知道原因,说道:“咱们跟着大王攻打冉兴,为何还没开仗就匆忙撤退还不是因定西奔袭朔方么定是丞相与陛下忍不下这口气,所以要做回击。”
有的身在士籍的兵卒愁眉苦脸,说道:“春天的时候,从陛下讨伐叛乱,打完叛胡,又打乞活;夏天的时候,虏魏的游兵侵扰边境,又跟他们打了两仗。这回说打冉兴没打。想着回到咸阳,总算能够歇上些时日了,陛下与丞相却怎么又要动兵!要打的还是兵强马壮的定西!”
蒲秦虽说有河、山之固,关中诚然王者之业,可环顾其周边,它的地理位置其实不好,西边是定西,东边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巴蜀、江左,北边是柔然、拓跋,四面皆敌,立国以今,几乎年年打仗,导致民不聊生,结果百姓为了求活,又此起彼伏地起来反抗,愈是火上加油。
被编入士籍的兵户们,如同蒲秦的奴隶,被迫成年累月的打仗,父死子继,兄亡弟接,人生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产生厌战的情绪亦是难免。
没在士籍的“部落兵”,闻得蒲长生、蒲光居然要“五丁出三”,也是顿生怨望。
这是孟朗的第二计。
细细听完安插在各营中耳目的汇报,孟朗对蒲茂说道:“士心怨愤。大王,事已成六分!”
离开雍县,部队继续东行。
过了扶风,到达始平郡,咸阳已近在咫尺。
这日,军中又传开了一道流言。
蒲长生前日宴会群臣,齐折部的酋大酒后失态,被蒲长生於堂上手刃,从属於齐折部的啖提部酋大求情不得,也被蒲长生杀了。
蒲秦的主体种族有两个,一个是国族,即蒲长生、蒲茂的族人,一个是远在千余年前,就与他们在西北部边地共存的从属部族。
国族中,共有四个部落最为高贵,蒲、齐折和被杀的太尉步岐所在之雀戈戈,都是其一。啖提部是从属部族中的几个大部落之一。齐折、啖提两部,现在蒲茂军中为军吏、兵卒的甚多。
蒲长生轻剽好杀,步岐以太尉之尊,只因为一句歌谣就身死族灭,要说他醉后杀人,不足为奇。但是,消息传开后,起初齐折部、啖提部的人并不很信。
无论如何,齐折、啖提都是大部落,一下杀掉两个酋大,便是蒲长生,估计也没这个胆子。难道他就不怕激起兵变么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由得他们不信。
蒲茂携孟朗,并及齐折、啖提两部在军中的几个将校,宰杀牺牲,痛哭流涕,当众祭奠齐折、啖提两部的酋大。蒲茂与齐折、啖提两部的将校都出来祭奠了,这事看来不会有假。
此乃孟朗的第三计。
数千的兵卒围观奠礼。
日头惨淡,渭水如带。
蒲茂额抹白巾,孟朗和一干齐折、啖提的将校身着丧服,十余人拜倒大哭。
兵卒里头,有齐折、啖提的部民,也拜倒地上,捶足顿胸,嚎啕哭叫。
一个齐折部的将军抽出短匕,在脸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吼号叩首,几至昏厥,血、泪混合,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他的这个举动叫做“嫠(li)面”,是戎人丧葬时的风俗。其余的将校、下边的兵卒模仿效之,尽皆割面,恸哭嚎叫。其余将、卒,都觉感动。
那个首先割面的将军起身到蒲茂身前,大声说道:“大王!朝中奸臣当道,陷害忠良!长此以往,国家将亡!末将斗胆,敢请大王急行入都,清君侧,诛奸佞!还国人朗朗晴空!”
孟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想道:“小胡粗野,不读书。就这么几句话,我教了他半个时辰,他还是没能给我说全!不过还好,至少把主要意思说明白了。”
另几个将校,包括站在台下的十余军官,齐齐上步,共至蒲茂身前,下拜皆道:“敢请大王入都,清君侧!”
两个忠於蒲长生的将领大惊失色,欲要上前阻止,刚到台上,话尚未说一句,就被几个军吏乱刀砍死。一人朝他们的尸体上唾了口,骂道:“奸臣!”
几天来,先是白石降,继而朝中将要大发兵,现在又是蒲长生妄杀忠臣。
数条流言、信息会拢,於满是悲痛的气氛中,绝大部分的将校、兵卒都受到了强烈的影响。陆陆续续的,不断有人拜倒,加入到劝说蒲茂清君侧的行列之中。
孟朗小声提示蒲茂,说道:“大王,事已成十分,可以决断了!”
阴云蔽日,蒲茂却觉阳光刺眼,北望渭水,前眺咸阳,偌大的关中之地,思求已久的雄图霸业,就要成於今日!
他抽出佩剑,看向近前的将校、台下的兵卒,用最大的声音,慷慨地说道:“祖宗艰难创业,百战浴血,才使我等得有关中,基业来之殊难,我辈当广大发扬,岂可任由断送奸佞之手
“众望不可逆,国贼必当除!今日拔营,发兵咸阳!待诛奸佞,孤上奏陛下,分平阳、河东沃野地,与军中‘国人’诸部;军中属营户者,免尔等兵籍。以酬忠奖诚!”
三军拜倒,齐呼万岁。
在蒲茂的身后,数丈高的军旗迎风招展,白底黑字,一个斗大的“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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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崽子咬人真狠!这是要老子的老命啊。”令狐奉一边大骂,一边猛抽马臀,平时爱如珍宝的大宛名驹雪如龙此时屁股上血迹斑斑,迈着四蹄奔如腾云,浑身汗如涌下。
一架由两马架着的平板车和四骑紧从在令狐奉的身后。
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
车行太快,道路颠簸,妇女只能紧抓车辕,抱住小的。大的约有四五岁,坐不稳当,从车上掉下去了好几回,累得令狐奉等人只能一再把他捡起。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孩子又坠落地上,哇哇大哭。
令狐奉心急如焚,叫道:“只有为父的让子死,哪有当子的拖累父死老子的种,不能落入贼手!”扭身搭弓就要朝他射箭1。
妇人急得喊车边的从骑们:“救我儿,救我儿。”
从骑多不理会,闷头催骑逃命。
唯有一人勒马兜转,回至孩子落地处,侧腰把他抄起。后头的追兵箭如雨下,快回至令狐奉等人左近时,箭矢中了这人的后心。
这人强忍剧痛,兀自牢抱孩童,对那妇人说道:“夫人放心,公子已经救回了。”说着话,喷出血沫,溅落到衣襟上。
初秋的天气,位处西北的陇地还颇燥热,日头底下,诸人直跑出近百里地,入夜后才借着地形甩掉了追兵,在一处林间歇下。
令狐奉顾看周围,想当年威风凛凛,从者如云,而今虎落平阳,却只剩下了这么几个残兵败将,狼狈不堪,悲从中来,仰头长叹,说道:“我本欲使诸君荣华富贵,万没料到,那狗崽子这般阴毒,反落得诸君从我亡命。”看似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自散了去,各奔前途吧!”
已经到了这等田地,部曲尽失,被国主下令,全境通缉,又还能去何处“奔前途”当今之计,唯有跟着令狐奉,走一步算一步罢。
跟从的几人拜倒在地,说道:“臣等忠心耿耿,绝无它意!愿从主上再作谋划,至死不变。”
令狐奉大喜,亲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说道:“我舅掌兵万余,皆是精锐,现镇唐兴。卿等勿忧,可从我去,有了我舅相助,……”咬牙切齿地道,“我必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方才解恨!”给几人打气,“阿母说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在我!眼下虽一时受挫,你们跟着我,早晚可怀金纡紫!”
发现少了一人,抬脸去找,看见妻子伏在一人身边,正在给他料理伤势。却正是救下令狐奉长子的那骑。令狐奉赶忙大步过去,蹲下来,问道:“怎么样伤哪里了”
他妻左氏怨他不但不救儿子,反而还要杀掉,知他心狠,不敢责怪,哀声答道:“已没气了。”泪珠潸潸而下,合住那骑微睁的双眼,双手合什,说道,“你舍身救下我子,恩情没法回报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不会忘!乞佛祖能佑护你得登极乐。”
令狐奉瞄了另三人眼,利落地拜倒流涕,对这已经气绝的骑士说道:“你放心去吧,等我得登王位,一定追赠你个大官!你族中父老子弟。”说到这里,想到因为跟从自己叛乱,这人的宗族家人没准儿已经被那狗崽子杀个干干净净了,倒也不慌,丝毫无有语塞,流利地接下说道,“只要还有活的,我也一定都封赏他们!逢到你的忌日、清明,我叫我那劣子给你烧纸上香。”
站起身来,他从妻子的身边揪起长子,怒道,“你这小畜生,使我痛失忠臣!”说着就要把孩子举起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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