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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这个僧官,无非是早设几日、晚设几日的问题。

    唯是在僧官主官的人选上,朝臣们有点不同的声音。

    有人推举由一个西域高僧,——即道智向其求受菩萨戒的那个来出任此职;有人推举了另一个本地的土著僧人。

    左氏知黄荣是莘迩的亲信,没有听他们的,最终还是采纳了黄荣的举荐,把此职任给了道智。

    在莘迩的设计下,僧官不但管僧侣,而且管定西国内的寺院。

    行政级别上,分为中央和郡两层。

    中央的除主官以外,设左右善世、左右讲经、左右译经等各两人,负责佛教经典的翻译、讲说等;郡设都纲、副纲等,负责监督辖内的寺院、僧人有无遵守戒律。而下僧人的戒律还很简单,没有成形,莘迩计划,等把关於戒律的佛经译出之后,再在这方面给僧人们做个完善。

    中央与郡,此两层的这些职吏,或由道智推举,或由朝臣举任,都可以。

    莘迩只有一条原则:定西僧由定西管,所有的备用人选,必须都是定西本地的土著僧人,并且还必须都是愿意下拜君上的。

    说实话,莘迩虽是无所谓宗教的信仰,但对时下之佛教,实有两点看不惯,一个是耗费民财,另一个便是见君主不拜。若放到后世,拜不拜的没甚要紧,可现下是什么社会可以说是王权社会,也可以说是王权至上为特点的“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里,僧侣也是生活在世俗间的一员。莘迩不能容忍信奉了某个宗教,就好像有了超出世俗的特权这种情况之存在,所以,在僧官吏属的选用上,他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

    好在这里是定西,不是江左。

    江左那边,针对僧人要不要拜天子这回事,已经有过两次朝堂级别的大讨论了,尊王抑佛的纯儒一派,两次都败给了对面。当然,两次失败,并不是说江左的和尚们口才有多棒,世俗社会里,再兴旺的宗教,也要依附权力,纯儒们的失败,与其说是败给了和尚,不如说更主要的是败给了那些不乐见皇权伸张,故而支持“不拜天子”之说的阀族右姓们。

    定西信佛的士族毕竟不如江左多,定西的王权毕竟也比江左的皇权威重。

    是以,莘迩的这条原则也得以了顺利的通过。

    但在另一件事,却激起了一定程度的杂音。

    便是度牒。

    时下僧人,尽管已在经济、赋税上享受一些特权,但在出家的程序上,还不需要国家发给度牒,也就是说,百姓的出家,尚处於“王法”的管辖之外,士子、百姓,想出家就可以出家。

    这种情况,就造成了国家对“国内僧人的数目”无法进行有效的控制,也就无法从法规层面上,对佛教势力的“肆意扩张”进行严格的限制。

    吸取后世所闻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教训,借此机会,莘迩叫黄荣申请朝中,议创度牒之制。

    明文规定,只有拥有度牒的和尚,才有资格享受各项特权。

    为了减轻一些施行此制可能会遇到的阻力,此前已经出家的僧人,暂不加辨别,统统补给度牒。

    但从此令颁布之日起,再有国中士人、百姓想要出家,就不能如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寺院,拜个师傅,有几个和尚见证,仅仅进行一下佛教的出家程序,就算出家了,必须得首先经过朝廷的批准。如果不报朝廷,或者没得批准,未获度牒,那就是不被国家承认的野僧,赋税、劳役,一概不免,倘若弃家而逃,罪其父母、妻子;如有寺庙胆敢收留,以连坐同罪。

    度牒的下发、备案,统一由僧官负责,而每年度牒下发之数目,则由牧府决定。

    换言之,从今以后,每年国内有多少百姓可以出家,就要由朝廷说了算了。

    尽管已经做了让步,对已出家的僧人,可以悉数给予度牒,然而还是有人对此相当反对。

    想那和尚,自称世外之人,自以为与凡俗非是同类,矜持身份,见到贵人,以至天子,尚且大多不拜,何况信徒出家的权力,亦即他们扩充本教势力的自由,怎能容忍被朝廷收揽王都的和尚们闻讯,不少出来抗议;朝中信佛的臣下,受了和尚们的撺掇,亦有上书谏止的。

    但都没有用。

    左氏为此专门召见了一次莘迩,把臣下、和尚们的意见告诉与他,问度牒之制是否还要实行

    莘迩回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僧人出家,口称方外,然彼等衣食日用,何物不是取自尘世既然取自尘世,便是尘世之民,焉有尘世之民,不服朝廷管制的彼虽僧侣,亦大王之臣也!臣民有民籍,臣僧亦自应有僧籍!‘方外’云云,抗拒度牒者,臣以为,实怀不臣之心!

    ““再有如此进言的,臣敢请中宫惩之!

    “而如竟有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不用人间衣物,超然脱世者,可不需度牒。”

    左氏对佛家是很信的,虽是听了莘迩此话,仍是忐忑,说道:“可是,王都高僧,颇有反对此制的。将军,要是因此引起了佛祖的怒火,降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心道:“她在担忧令狐乐。”答道,“王太后,臣之倡此制,正是为了国家、为了大王着想!”

    “喔”

    “佛教渐渐兴盛,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而短短数十年,我定西国中,民间出家的僧尼已达数千、万数,我定西国小,民口本就不多,如再不对此进行管制,继续放任百姓随意出家,假以时日,臣敢请问王太后,大王治下尚有民乎

    “且佛教僧侣,不服劳役,不纳赋税,坐受信众供养,食国家民膏,已是虚耗,而此辈意尚不足,还常常组织‘邑会’,更再三从信男信女那里榨取资财,建寺造院,开山凿窟,大兴佛事;兼满一己私欲,年月所费巨矣!今当乱世,民已度日艰难,佛云普渡众生,彼等却不怜民艰!臣敢请问王太后,民间如竭,则假以时日,朝廷国库之中,尚有钱乎

    “无民、无钱,臣再敢请问王太后,国家尚可自立,大王尚可自雄么”

    左氏尽管敬佛,但最爱的自是令狐乐,听了莘迩的话,她极是以为然,当即定下心思,决定按莘迩的建议去做,说道:“将军,你说得对!”妙目流连,看着莘迩忠心的面孔、英朗的姿态,柔声说道,“将军,大王年幼,我见识浅薄,国家的大事都要依靠你了!”

    “王太后明察聪睿,大王虽然年幼,已有明主之相;臣鞠躬尽瘁,甘为王太后死而后已!”

    左氏心中感动,不知为何,还有些喜悦,语声愈加温柔,说道:“你上次送进宫的蜜香,我很喜欢。没有别的回赠,这些葱韭菜蔬是刚长成的,你拿回家去,给小小尝个鲜吧。”

    猪野泽以后,左氏就没再见过刘乐,多问了莘迩几句,叫刘乐改日入宫来见。

    莘迩应诺,心道:“小小名义上只是我的侍婢,中宫不以她身份低贱,犹念旧日之情,召她入宫,可见中宫的生性善良。”善良的人总会激起别人的正义感,他想道,“就算朝中的局势再为叵测,敌人再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尽出全力,保住中宫和令狐乐的周全!”

    早在秦初,就有了“温室栽培”的技术,始皇帝时,曾於冬季,在骊山温泉种瓜;后来,秦朝的皇帝又在都城的皇家菜园的温室中,冬植蔬菜,以供皇室日用。定西国亦有类似的温室,具体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昼夜不停地燃火,以使室内发生温气,使蔬菜能够种植、生长。

    内宦把预先备好的葱韭等菜茹,捧给莘迩。

    莘迩拜辞左氏,携菜归家。

    他家中也搞了个温室,这些蔬菜并不稀罕,但是左氏所赐,吃起来自是滋味不同。

    且不必多说。

    只说在些许的波折之后,僧官与度牒之设,正式得到了朝中的批准。

    一边择地兴建僧官的官寺、筹备僧官吏员的人选、完善度牒的制度,一边於下一次的朝会上,莘迩把黄荣有关“收揽鲜卑义从胡士心”的献策提了出来。

    这道献策事关“收揽鲜卑义从”,莘迩没由别人代手,亲自上阵,呈递上书。

    内容是:请求朝廷颁铁券与鲜卑义从,与之定约两章。




第三十二章 莘迩堪为敌 宋闳蓄势扑
    莘迩讲的这个“铁券”,便是“丹书铁券”。

    在原本的时空中,此物始於汉高祖刘邦,在莘迩到来的这个时空中,此物则源自秦朝中叶。那时,出现了宗室的叛乱,在名臣、智将的辅佐下,才继位的秦帝历经数年,终将叛乱平息。平息了叛乱以后,为酬功臣,仿照先秦时期的“盟誓”,结合“符节”,遂有了铁券的诞生。

    秦帝将铁券颁发给立下平乱殊功的文武,与之建立近似盟约的关系,当做表彰和信赖。

    自兹而后,铁券就与玉玺等物,一起成为了皇权的象征。

    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地尽收鲜卑义从胡之心

    黄荣提出的,就是以定西王的名义,与北山鲜卑的诸部酋大约盟。

    铁券这东西,不但可做褒奖颂德的工具,也可做安抚胡夷、藩属的政治工具。

    那么,又该如何用铁券这个工具来安抚北山鲜卑,或者说,莘迩该与之约盟什么内容

    探究北山鲜卑也好,其余的诸部胡种也好,之所以不怎么乐於臣服夏人的政权,其重要的一个缘由不在别处,正在与他们不乐於接受夏人政权强行施加给他们的各种剥削和压迫。

    成朝末年,本朝开国皇帝的祖父,后在本朝得谥号为高祖的,时为成朝的权臣,当时海内兵乱,他镇守关陇。关陇之地,以现今蒲茂一族之先人为代表的几个戎胡部落实力不弱,为了与敌方争夺他们,本朝高祖便与蒲茂的祖上以铁券盟约,“约不役使”,从而笼络到了他们。盟约的结果是:蒲茂的祖上领数千家归附之,——这也是蒲茂一族内迁的肇始。

    黄荣建议:可以效仿本朝高祖的行迹,从“役使”上入手,剖铁券,与北山鲜卑的诸部相约,从今往后,朝廷只收取正常的赋税,不再对他们增加额外的杂税。此条之外,又相约:只要北山鲜卑诸部能够服从兵役,那么对他们的部民就不再调派任何的劳役。

    是为定约两章。

    定西只是王国,没有权力使用铁券,但不要紧,一来,定西已等於独立,有私设官职的前科,二者,与江左朝廷也已几乎音讯断绝,连令狐乐继位的奏报至今都还没办法送到江左,那么,临机应变,为了境内“唐民”的大局,“借用”一下朝廷的名义,自然也是没甚不可。

    莘迩的这道“铁券”奏议一上,立刻就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潮。

    单以阻力相比的话,前几天奏请创建僧官、度牒两制时遇到的那点阻力,与这个没法比。

    宋方第一个出来,激烈反对。

    上次莘迩奏请大赦的时候,氾宽没有表态,这回也委婉地表示出了不支持的态度。

    不过令宋方、氾宽没有想到的是,上次坚决反对“开山泽园囿之禁”的麴爽,这回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支持莘迩这边。

    其实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麴爽手底下亦是有胡骑的,麴硕的帐下也有胡骑,麴球的部曲更全是卢水胡,可以说,在怎么才能得到胡骑可靠忠诚这一问题上,麴家与莘迩是天然的同一阵线。

    尽管莘迩在此道上奏中,仅仅提到了北山鲜卑诸部,但谁又能说,不可以随后把卢水胡、西戎等部也列入其中呢

    再加上莘迩预先已然暗示过麴爽,他的这道奏议如果能够在朝中得到通过,他愿与麴爽联名并署,共作此议的首倡之人。谁能在这道奏书上署名,谁就能得到受益者的拥戴,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若能把自己的名字联署其上,不仅对麴家掌控部下的胡骑会大大的有利,而且也会进一步地抬高麴爽在麴家的政治地位,麴爽对此不动心才怪。

    宋方反对的再激烈,五个顾命大臣的态度才是关键。

    氾宽反对,麴爽赞成。

    余下三人,此议是莘迩所提,他不用说。

    孙衍和陈荪两人。

    孙衍也知权力的基础是军事,加上素与羊髦亲近的关系,以及莘迩屈己尊人、颇讨他喜的谦虚作风,还有大家同为寓士的出身,他近期与莘迩来往甚密;莘迩与他,已然初步形成了“半盟友”的关系,基本达成了羊髦此前提出的“结盟”目标。

    他从国家财政的角度分析,一直以来,朝廷对胡人的各部都没有能形成垂直有效的管理,胡部的那点赋税、那点劳役,有没有,对定西国都不会造成大的影响;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铁券如果能被颁布,於稳定国内的唐、胡关系上会起到积极的作用,得出结论,赞同莘迩此议。

    三个人的意见一致。

    陈荪的本心是不赞成的。

    他心道:“铁券一颁,诸部胡夷势必感激莘迩,或会增其兵势。然目下情形,不止孙衍赞成,麴爽也赞成。莘迩此议,於孙衍无损,对麴家有利,我即便暂且将之强行压下,不免他们以后寻机卷土重来。与其如此,我还是静默为善,权且观之。”

    陈荪不支持、不反对。

    “铁券”此议就此通过。

    自有相关部门准备,然后召集胡夷的各部酋大,进行颁发的仪式。

    宋方下朝到家,气急败坏。

    奴仆们看他脸色难看,不敢惊扰他,服侍换衣、捧茶送水,都是轻手轻脚。

    还是有个倒霉的,收拾茶具的声音稍微大了点,这个奴仆当即感觉不好,跪下请罪,却是半点用也无。宋方怒火冲头,指着他,大声喝令门外的壮奴:“拖出去!打死!”

    那奴仆惊骇求饶,早被壮奴拖出,棍棒乱下,不多时便被打死了。

    国家尽管有法规明令,禁止杀伤奴婢,可宋家权势滔天,打死几个奴婢,又有谁敢来管

    宋方出去,亲检查了一下,见那个奴仆趴在地上,从臀到头,俱是伤痕、血迹,果是已然气绝,这才出了口气,令道:“扔出城去,不许埋,喂野狗吃了!”回转室内。

    坐了好长一会儿,因为愤怒而导致的青筋跳动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宋方闭上眼,想道:“我小看莘阿瓜了!他今日的这道铁券之奏,纵是得行,也无妨,顶多让他收买到些许胡虏;然他这段日子的几道上书,却每次都能在朝中得到通过,总能得到重臣的支持,这就严重了!”

    上回的“开禁”之请,麴爽反对;这次的“铁券”之请,麴爽同意。

    这次的“铁券”之请,氾宽反对、陈荪不表态;上回的“大赦”与“开禁”之请,氾宽不表态、陈荪赞同。

    宋方只从这几个现象上,就察觉到了莘迩对人心、对利益的运用把握能力。

    莘迩的家世、名望没有变,仍不被宋方看在眼里;但在发现了莘迩有这份能力之后,宋方对莘迩的观感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重视莘迩,把莘迩当成堪为大敌的真正对手了。

    亦是因此,他才会发这么大的怒。

    “张道将那竖子,对宋羡不理不睬的,看来是不会受我的挑拨了。氾宽与张浑联姻,这明显是欲联两家之力,排挤我家,他要当朝中的首臣!氾、张两家别有心思,莘迩又心机深重,照这个形势下去,我家危矣!……不行,我得去见见阿父。今日朝中,他又是一声不吭。这头老狐狸,这么镇定,一定是心中已有成算!我要去问一问,看他是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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