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想到此处,宋方衣服也不换了,便就穿着家居闲服,命车赶到了宋闳家里。
两人见面。
宋闳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路上不冷么”
宋方穿了件单衣,下头是条薄袴。这条袴子的形制不多见,裤腰上缝制了两条带子,可以搭在肩上,形似后世的背带裤。宋方有时好标新立异,一次在别人家中见到了这种从江左传来的新式袴子,觉得新奇,就自做了几条,常在闲居时穿。
宋方没回答宋闳,盯着他,半晌不语。
宋闳被他看得发慌,问道:“黄奴,你直勾勾地看我作甚”
宋方开门见山,说道:“阿父,氾、张结亲,莘迩心机深沉,我家危矣!我知你必有对策,就不要再瞒我了!”
宋闳说道:“什么对策”
宋方怒道:“阿父!我,你还信不过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不密**’这一套!”
越想莘迩、氾张,越对自家的未来感到紧张。
宋方焦躁地把背带从肩上拽下,由之耷拉在袴子的两侧,转悠了几圈,站住,对宋闳说道:“阿父,你就对我说罢!”威胁似地说道,“你如执意不肯对我说,阿父,我可没准儿就要干些别的事情了!”
宋闳扶额,说道:“我叫你不得轻举妄动,你已经不听我的,又是去收买秃发勃野,又是去撺掇张道将,这还不够么你还想要干什么!”
宋方知道宋闳耳目众多,不奇怪他知道这些事,向前了半步,握住拳头,说道:“我家危在旦夕!阿父,你不给我说你的谋划,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
“唉,你的办法有什么用秃发勃野被你收买到了张道将被你挑唆到了么你连秃连樊那小奴都去买,还有那个什么乞大力,你买到了么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了么”
宋方哑然。
秃发勃野含糊其辞;张道将爱理不理;秃连樊什么都不知道;乞大力倒是卖了些莘迩的私事,问接头人讨了不少钱作为报酬,但听来听去,这厮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小事。
宋方强硬地说道:“我的办法有用没用,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宋闳还真怕他再乱来,没得办法,只好对他说出自己的盘算,说道:“黄奴,你想过没有莘迩为何能够得到先王的重用,又为何现下能够得到中宫的信赖”
“因为他巧言善辞,伪作忠诚,故是骗到了先王与中宫!”
“伪不伪的,咱们另说,但‘忠’,你说对了。黄奴,莘迩所以能有今朝,是因为他的‘忠’,我问你,如果他不忠呢”
宋方楞了下,说道:“不忠”
“是啊,如果中宫发现,他其实大奸似忠,忠是假的,而心怀反意,实为国朝大奸呢”
“那自然他就会失宠,不,他会因此而连性命都不得保全!”
中宫信用莘迩,是因为相信他的忠诚,可如果能让中宫确定莘迩是个谋朝篡位的大反臣,之前的信任自就如付诸流水。莘迩会不止因此而失去权势,性命想亦必会丢掉!
宋方明白了宋闳的意思,面现喜色,很快又蹙起眉头,说道:“可怎么才能让中宫明白,他实际是个奸贼呢”
“郑庄公杀共叔段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阿父是说”
“且骄纵之,奉承之,莘迩今方弱冠,以气盛之龄,绕阿谀中,握一国朝权,你我稍待时日,何愁朝中群臣不皆侧目,又何愁他不自行不义待至其时,我等搜罗其过,发动党羽,朝廷、郡县劾章如雪,是忠是奸,言出吾等之口,辨於中宫之耳,即其毙命日也!”
宋方大喜,说道:“阿父,我就说你必有谋算!你这是老成之谋,高策,高策!”又道,“细品阿父此策,与氾宽奏请封拜莘迩为侯,倒是一般无二。”
宋闳微笑抚须,说道:“氾宽奏请封莘迩为侯之举,说来是不错,但他太急了,他此举之用心也太明显了,与我之此策,还是有所不同的。”
言外之意,氾宽不如他能耐得住性子。
宋闳教宋方,说道:“黄奴,你急躁的脾气,务必要改。定西立国以今,我宋家从没有离过朝堂,现下的暂时遇挫,算的甚么只要你我还在朝中,只要咱家的底子不失,重获朝权是早晚的事!”
“是。”
“铁券之议,今得通行,莘迩帐下的那帮胡虏,定会对莘迩陡涨忠诚,你不要再去收买了。张道将虽然年少,张浑老谋深算,你也是挑唆不动的,亦不要再去白费力气,徒然引张家与我不合了。”
“是!”
“你前天是不是让你的八弟宋羡去见麴爽了”
“是。督府的中直兵参军羊馥,莘迩之故吏心腹也,近日以军务为由,与上军将军令狐曲稍有走动。我叫宋羡去见麴爽,是想煽风点火,看能否以此挑起麴爽与莘迩的相斗。”
“麴氏,朝廷外家,麴硕在外,麴爽在内,掌中外重兵,如能挑得麴爽与莘迩的争斗,自是故佳。但令狐曲这点小事,不会起多大作用的。你不要枉费心机了。黄奴,你要记住,不到机会,就老老实实地安静等待。你这样乱干一气,只会引起别人对我家的警觉。”
“有了机会呢”
宋闳悠然说道:“见过虎狼扑兔么”
宋方会意一笑。
冬去春来,机会,在积雪消融的初春时来了。
第三十三章 飞黄腾踏去 美人嫁丑夫
令狐奉遗嘱,叫令狐妍与莘迩在春天成婚。
元旦的大朝会过后,左氏就亲自布置,开始准备莘迩与令狐妍的婚礼。
吉日已定,选了二月中旬的一天。
华夏人的婚姻程序成形於周时,周代把之确定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共六礼。
成、唐以来,在沿用此正统的六礼之同时,又给婚礼添加了一些新的组成元素,把不少流行的俗礼亦掺杂入了其间,这就使得时下的婚礼形式,不但比三代时期丰富多彩了很多,而且许多盛行於后世的婚俗,也正是源於此时。
比如“夫妇交拜”、“新妇盖头”,——这个新婚盖头,现下叫做“拜时”,简单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简化的成婚形式。因为秦末至今,战争频仍,世道多艰,世事多变,很多人没办法赶在良辰吉日时成婚,於是遂就产生了这种权宜之策。“六礼悉舍”,以纱巾蒙新妇之首,而由新郎揭开,然后拜公婆,“便成妇道”。较以六礼的繁琐,实在是简单明了,且此种形式的法律效力与正式婚礼相同。本朝的前中叶年间,是此礼最盛之时,无论贵贱,皆采用之。
此外,当下的俗礼,还有“却扇”、“闹房戏妇”、“看新妇”等,以及受到胡俗影响,被华夏民间接受采用的“青庐行婚”之类。说到受胡俗影响,后世接新娘的时候,新娘下车,脚不能沾地,须得由新郎抱着或背着进夫家之门,此俗最早大概也是来自胡风,或是胡人“转毡”之俗的一种变化。迎得新妇后,使新妇履不着地,而以毡次第铺垫,承之而行,此是为转毡。
总的来讲,时今的俗礼不少,但在俗礼这块上,没有一定之规,总体遵行的还是周之六礼。
六礼中的前五礼都属於“定婚”阶段,这五道程序,莘迩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只差“亲迎”。
尽管从成朝起,历代朝廷就一再要求民间婚礼,不得奢华,成武帝还曾经以身作则,嫁女时,凡用器物,皆俭朴节约,给女儿的陪嫁也都是常见之物,婢女亦只十个而已,但不论是朝廷的令旨,还是成武帝的以身作则,基本都什么用,毫无收效,民间的奢侈之俗,依旧成风。
令狐妍是王室娇女,莘迩是左氏於下的首要依赖。
左氏因此之故,也是想要把莘迩、令狐妍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给他俩大操大办一下的。
莘迩为此,特地求见左氏,以“国家强敌环伺,财用不足,而民间婚俗浮丽,货殖之家,侯服玉食;中人百姓,裂锦绣以竞车服之饰,贫富相高,至有一婚而倾家荡产者,於国於民,其弊深远”为由,诚恳地请求她,千万不要追求奢靡,认为应当以俭朴为要。
他并且提出,“天家无私事”,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建议左氏,可以抓住此次机会,看能不能稍微扭转一下民间奢靡的婚姻风俗,至不济,也可通过自己的亲身典范,使朝中的士大夫於日后的婚姻时,不要再那么铺陈,愿“改此弊风,敢请由迩始”!
何止“天家无私事”。
莘迩亦然。
身在不同的位置,就须要有不同的相应觉悟。
莘迩从得被任为顾命大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从那以后,他就不单单是莘迩,更是“顾命大臣”了,也就是说,他“自然人”的属性自此退居其次,“政治人”的属性则将占据主位。
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对莘迩来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政治。
自然了,这份“觉悟”,只是针对有抱负的人而言之的,如果没有抱负,那么坐什么位置都一样。
莘迩现在,不用说,肯定是有抱负的。
他的抱负而且很大。
每个人都可以有抱负,但切实的抱负,却绝不是一下就能有的,位处低微之际,三餐不续,纵有远志,只是空想罢了,非得脚踏实地,步步上进,攀爬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空想才有可能会由之变成切实的抱负,并有可能会进一步地慢慢壮大。
莘迩也是这样。
最初时,他没甚抱负,只求活命。救下刘壮祖孙俩,是他保命之余,唯一力所能及可做的。
到了建康,手中有了一定的权力,乃由之,他产生了一些的抱负,但那时他的权力不够,尚需得仰令狐奉鼻息,“抱负”更多的也只是想想。
现今,他成为了顾命重臣,上头没有了时刻使他感到压迫的令狐奉,权力得到了质的提高,他的“抱负”也就因之而从空想,有了转向切实的可能,且在一日一日地逐渐壮大之中。
与宋、氾等家的矛盾,固是他眼前着力的重点,但“飞黄腾踏去,哪里顾蟾蜍”争权夺利,庸人所图,又岂是堂堂男儿莘阿瓜的目的得到更加充足的权力,以来实现胸中日大的抱负,才是他的盼望。
说回时下的婚姻奢靡之风。
攀比虚荣,古今皆然,此是根深蒂固之人性,通过一次婚礼,就想把民间浮华的风气改变,这是不可能的,但由此而叫朝中的臣属们以后小做收敛,确是有点可能的。而只要臣属们做收敛,有道是“上行下效”,随着慢慢的影响,或许民间的风气也就能产生些微的变化了。
左氏被莘迩的恳切打动,回到灵钧台后,与服侍她的亲信宫女们感叹:“武卫将军一心为国,宁肯自己迁就。国家有幸!显美也是好福气,得了一个佳婿。”宫女们也啧啧称赞。
左氏同意了莘迩的要求,令狐妍未免就不太开心了。
“佳婿”不“佳婿”的不提,只婚礼简办这条,新妇还没娶到家,莘迩已是“大逆妻意”了。
令狐妍性子直爽,没有心机,她身份又尊贵,人且贪玩,因颇是交了好些的闺中密友。
她是得宠的宗室贵女,可以到十六七岁还不成婚,她的朋友们,与她年龄相当或比她大点的,可早就全都嫁人了。这些阀族、右姓家的千金,嫁人时,场面无不宏大,热闹壮丽。
令狐妍再是爽朗好玩,毕竟仍是女子,对自己的婚姻也是有过美好的憧憬和幻想的,听贴身的小婢告诉她说:武卫将军坚请中宫,简办婚礼,越朴素越好。
令狐妍心里头,那小火苗顿时就一冒一冒的,气得跺脚,说道:“丑八怪!要非是先王的遗命,我才不会嫁给他!我已委屈下嫁,他不知足,还胡说八道,‘不要奢华’气死我了!他怎么不请求中宫,干脆‘拜时’算了!把六礼甚么的也都免了,不更省事不是更合他的心意”
命令贴身的小婢出去,招呼奴仆备马。
她贴身的小婢名叫大头。
这名字是令狐妍给起的。只看此名,似乎此婢的脑袋不小,实则不然,想那能伺候令狐妍的,相貌、脾性自都是上乘之选。只是此婢,好戴浓厚的假鬓,戴上后,脑袋就显得略大了些。
令狐妍是不喜欢蔽髻、缓鬓这类东西的,从未戴过,出於善意的嘲笑,遂给此婢起了此名。
大头惊道:“为何备马翁主要作甚么”
令狐妍气哼哼地说道:“我要去找那丑八怪!”
大头哭笑不得,说道:“翁主!下个月你就要出嫁了。中宫前天召见你,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你近期不要再出门乱转了么武卫将军是你的夫家,你、你,你这个时候怎么好……。哎呀,翁主,你要是想他,等你过了门,天天都能见!”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瞎说什么!”装腔作势地问道,“我的鞭子呢”
大头知她性子,却不害怕,笑嘻嘻地说道:“翁主,我给你打听过了,武卫将军家的门第虽不很高,但武卫将军年纪轻轻,已是朝中重臣,日后不可限量!我还听说啊,武卫将军知兵善战,打卢水胡、打柔然、打朔方,只这一年来,就打了好多胜仗呢!你不是最爱书上写的那些名将么先王给你配的这婚,在小婢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翁主,真不知你干嘛不满意。”
“他、他臭烘烘的,丑八怪!还有黄胡子!大头,你是没见着,那天我去武卫将军府,瞧见了他手底下的那帮人,除了个姓羊的,别的要么瘸腿眇目,要么胖得像猪,也是个个丑陋!”
“翁主,你别乱说。武卫将军,小婢也是远远地见过的,年轻英武,哪里臭了丑了”
令狐妍话不投机半句多,丢下一句:“那你嫁给他罢!”噘着嘴,赌气转身,不再去看大头。
大头望望室外的天色,快到午饭时候了,出去吩咐膳房上饭。
她一出去,室内只剩下了令狐妍。
左氏的话是要听的。
得了大头的提醒,想起左氏前天的交代,不让她出门,令狐妍也只好收起找莘迩兴师问罪的念头。
这会儿少了大头,没人和她说话,她无事可做,闲的无趣,取来铜镜,对之自照,看着镜中女秀美的容颜,摇头晃脑,叹道:“此等美人,却要嫁给丑夫!可怜、可怜!”
门外脚步急促,才出去片刻的大头冲了进来。
令狐妍赶忙丢了镜子,问道:“你急匆匆的干甚”
大头神色慌张,说道:“翁主,不好了!”
“怎么了”
“前院的卫士说,麴硕吃了大败仗,去年打下的冉兴四镇,被冉兴的胡人又夺回去了!”
“啊”
“翁主,你的婚礼怕要延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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