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朝菌无术
那群诗人成了国王的跟班,可笑的是他们与我一样,本质上不过是侍从,却自诩为神使,仿佛法老的一句话真叫他们开了窍,灵魂升华,与神共舞。埃赫那吞命令他们与自己一起写诗歌颂阿吞的美德,我常年立于娜芙蒂蒂身边,这种主题单一的作品听得太多,往后几乎一听就感到头晕脑涨,眼皮乱跳不止。每每这种时候都忍不住暗忖,还不如准许我直接站到太阳温暖的光华之下沐浴一场,神明直接的恩赐显然要比你们这种浮夸滥调实用太多。
这种烦躁不安不得释放,致使其在我内心深处逐渐恶化。我没法对祭司产生任何好意,过去不行,现在反感更甚。以至于这一日走在路上撞到了人,当定睛细看发觉又是个身着祭司袍的家伙时,甚至连道歉都不大想说出口了。
当然我的急促自有原因——在此之前我被琪雅派来的人在半路上截了个正着,说王妃想见我一面——而这简直莫名其妙。琪雅自然认识我,但她对我从来没有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召见过,毕竟作为娜芙蒂蒂的侍女,我似乎也没必要与王妃殿下有什么交集。而且我敢说她的侍从一定看准了我不在王后宫中的时机,特地逮住告知这一命令——无论如何她的地位远高于我,如果没有娜芙蒂蒂做挡箭牌,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这场会面。
在我印象里琪雅不是没事找事的人,或许她确有重要的缘由——况且娜芙蒂蒂的身份无形地照在我头上,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在后宫中几乎拥有仗势欺人的资本。然而虽说并不担心琪雅会对我怎么样,但让我放下手头上一大堆做不完的活计去应付一场突如其来的召见,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难免叫人心生忿懑。
“抱歉。”我含混地嘟哝了一句,刚要闪身离开,对方却似乎没有要算了的意思。
“小姐,你——”
我抬起头来,看到这是个挺拔俊秀的青年男子,乍一瞧也不像是会找人麻烦的模样。我自诩看人还算准,这人应当是受过教育贵族教育的,他打手势的方式与站立的仪态隐隐透露出旧教人士古板而克制的风格。
然而他穿戴的分明是阿吞祭司的衣饰。
“您还有什么事?”我退后一步,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他顿一顿,盯着我沉默了片刻,而我一直都很讨厌被别人长时间地打量,因此也毫不客气地回盯过去,场面僵滞半晌,最终对方似乎放软了态度,转而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只是想问个路,小姐你知不知道国王陛下在哪里?”
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原先要说的话应当不是这句,皱了皱眉道:“陛下下诏的时候没通知你在哪里见面吗?”
“陛下没召见我,是我要见他。”他轻描淡写道,“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愣了一愣:“嗯……这种时候国王可能在与别的朝臣或是祭司谈话,当然也有可能在上他的私人艺术课。”
“啊?”
我撇撇嘴:“我的意思是写诗作画——你如果对此也有兴趣,他说不定会邀请你一道参与——不过记得不要批评他,那是王后的任务,虽说也没什么用。”
对方似乎觉得有趣:“你在嘲讽国王的艺术造诣,或许他从小到大也没什么进步吧。”
“哇,那你很了解他了。”我语气浮夸地敷衍道,“阁下是新晋的祭司吗?以前没见过你。”
他微微颔首:“阿吞摩斯,愿为您效劳。”
“真是个好名字。”我言不由衷道,“这是您出生至今从无撼动的美名吗?”
“不是,是最近改的。”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诚实,“我原先是阿蒙神的信徒,但国王陛下对阿吞的信仰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震动——或许我们埃及人千百年来对于神明的崇奉将在如今这个时代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对此我十分期待。你不得不说,我们的国王是个勇敢的人,他还很年轻,他的未来光明无量。”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人的态度不像个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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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派,他似乎也只是在此地摸索试探自己的前途,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埃赫那吞未来无量,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合得来的志同道合者。
“所以你觉得国王至今所做皆为功绩喽?”
他诧异地看了看我:“我没那么说,瑕疵无可避免,但针对迂腐旧势他很明显企图翻盘,只为他这一腔高傲,我认为瑕不掩瑜。”稍作停顿,他摇着头笑了笑,“不过你居然胆敢对一个陌生人质疑国王的作为,真不愧是王后的侍臣。”
我眯起眼:“……你怎么会认识我?”
“……几日前我请人远远指认这个宫廷里应当认识的每一个姓名。”他如是解释,“这个宫廷的构成太过庞大繁杂,若不提前做好准备,我怕自己要闹出不少笑话。”
我虽半信半疑也不好再说什么。此时停下来与他多交谈几句,一来觉得这个陌生男子十分与众不同,二来只是在下意识地拖延时间——我可不想一被琪雅召见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关键这拂掉的还是娜芙蒂蒂的面子,要是被她知道了,很有可能又要扣我的俸禄。
“你既然都知道我,那肯定不会不知道王后。”于是我这般道,“你如果找不到国王,可以去跟王后谈谈,她应当就在自己宫里。娜芙蒂蒂不像以往的宫廷贵妇人那样迂腐无知,与她见面跟与国王见面实际上没什么区别,她甚至可以领你去议事厅一道高谈阔论——这是她的特权。”
“……不了吧。”阿吞摩斯犹豫道,“就算要去议事厅,首先我还得先去王后的寝宫——我觉得我还没有自大到敢在后宫之中瞎晃悠。”
“哦,原来你没有吗?”我叹了口气,为他的愚笨微微翻了个白眼,“那你知道自己脚下走的这条路其实通往的是琪雅王妃的寝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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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母与子
“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眼下我站在王妃寝宫的中央,恭恭敬敬地听候她的吩咐。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以一副优雅却极其虚弱无力的姿态半躺在卧榻之上,那卧榻置于好几级高台阶上,四围装饰着厚重华丽的帷幔,香料的气味过分浓稠,说实话这种极尽馥郁的氛围实在不像这个小女人的风格,况且她还怀着身孕,门户风息不透,使这里的环境更加幽昏难耐。
其实可以猜想得出来,这些东西应当都是王太后命人布置的,或许是出于严密保护的意图,但我总有种错觉,这间偌大的屋室仿佛成了陵墓,王妃本身就是陪葬品,而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如今它正站在通往阴阳两世的岔路口,谁也不知道——包括它自己也难以预料,抬脚前往的究竟是哪条道路。
如果是阳世有幸选择了它,那对它而言将实属不幸,毕竟生存之路绝非坦途。
别说它了,此时它母亲都被折腾得够呛。“我召见你是因为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直接面对你的主人。”琪雅将自己宫中的侍从全都遣散了出去,此刻只能靠自己挣扎着直起腰身,而一面与我说话时的口吻里分明都是痛苦,“与你交谈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殿下没必要担心,我敢保证王后并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她咳了两声,紧锁着眉头摇头称否:“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这个——娜芙蒂蒂是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屑于与我或是与我母亲周旋,因为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她如今几乎已成为埃及的第二个国王,可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你不认同她?”其实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奢求听到什么动听的回答。琪雅自然要站在她母亲这一边——无论出于血统还是出于被迫。或许她只是个不谙政/治的普通女人,可泰伊王太后不是,至少在我们目前的认知中,王太后始终与娜芙蒂蒂的父亲立于统一战线之上,因而我不妨断言平日里琪雅必然有一千一万个机会听到旧教一派对君后二人花样百出的诋毁。
可我没想到的是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漾起一丝波澜:“不,当然不是,我没有不认同她——恰恰相反,我很崇敬她。”
这个答案实在叫我始料未及,于是迟疑道:“我不知道——”
“——我不认同的是埃赫那吞。”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搞不清了,“不认同国王与不认同王后,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这番疑问脱口得十分仓促,我话音落下才意识到这不是重点,重点应当是琪雅居然会质疑国王。
“我确实是阿吞教的反对者,这一点与我母亲、与朝堂上大部分维齐尔,甚至卡纳克诸多阿蒙神祭司都别无二致,而且我也不打算为了任何人改变,包括我的丈夫。” 她勉强地笑了笑,“他先前企图说服我,但我拒绝得很干脆,他很生气。”
我一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那你真是勇敢。”最后我只能如是说道。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娜芙蒂蒂勇敢。”
她意味深长,我不可能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夸赞对方。只见眼前的这个女人微微偏过些头,眼中竟流露出些许精明的光亮,这不是她平日里会呈现于众人跟前的神情,因此那倏忽间冒出的一点点几乎可以称之为睥睨的气度倒真将我吓了一跳。
“她一直都很支持埃赫那吞,与他做着桩桩件件相同的事,似乎矢志不渝地要帮助他完成大业,而同时自己也获得了他的支持与爱戴——可伊西尔索娅,你是最亲近她的侍女,你说呢,她真正的目的究竟何在?”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冷下脸来:“她是王后,她要什么没有,你说她还需要什么‘真正的目的’?”
这种敷衍的话当然堵不上她的嘴,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作为仆人我不被允许与一位王妃相峙,就算反对也只能说些意味寡淡的废话。问题是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清楚娜芙蒂蒂的野心。
娜芙蒂蒂从来就不是个会为了别人奉献自己的人,她生来就为自己而活,从下定决心成为王后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用最聪明的方法为自己争取利益,直至一步步登至如今的顶点——不过与其说她利用自己的丈夫做到了这一点,倒不如认为埃赫那吞是个幸运的人,毕竟他能够拥有妻子这个极具号召的助力,全因自身趋往的目标未与娜芙蒂蒂有所冲突,否则鬼才知道他们两个的婚姻怎么会如此和睦。
“你不用紧张,都说了我很崇敬她,她为全埃及的女人带来了多少福音啊,也难怪王后陛下能获得那么多人的拥戴。”说这番话时她语气十分平静,我听不出来其间是否暗蕴嘲讽抑或妒忌,“我听说在下埃及,甚至有好些根本没见过她的百姓与奴隶都愿意将她奉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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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于是毅然决然舍弃阿蒙神,继而投奔阿吞——不是很有意思吗,眼下这场热烈的改变,原该只是国王心中一个疯狂的想法,一场荒谬绝伦的闹剧,这是渎神的罪孽,可就是因为她的存在,闹剧成真,疯狂也美其名曰为虔诚。”
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公主们一定很为她们有这么一位母亲骄傲。”停顿片刻又道,“还是说她们的母亲并没有太多时间能与女儿呆在一起,所以她们还没有机会骄傲?”
无论如何,琪雅明白得太多了。从前我一直认为她平日里不与娜芙蒂蒂争执除了出于她性情的柔弱,更多的是源自她的单纯无知——甚至连娜芙蒂蒂自己也应当是这样论断的。眼前的这个王室女子,她在宫廷一众的眼中无异于王太后的附庸,很少有人见到她表露极端情绪抑或个人言论,以至于我下意识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对她而言似乎理所应当维持的角色——一位埃及王妃,一尊美丽雕像,即使无名无姓没有灵魂,这些都无关紧要。
但我错了,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是没有灵魂的。
想到此处我不由地嗤笑了一声:“你与我说的这些,真应该让王后陛下亲自听一听。”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警告。“可她不屑于来我这里,也不会欢迎我去她那里,那就劳烦你告诉她吧,我找你过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你想让她知道你对她的看法,然后呢?”我慢慢走近了两步,语气也变得不那么虚情假意了——我终于意识到她应当是有求于娜芙蒂蒂。不知怎的,我隐约感觉到她的情态之中溢出一种浅淡的绝望感,正是这绝望叫她整个人变得与以往有所不同了——她在努力剖白自己,对于旁人,这仿佛是一种恳求的姿态;而对于她自己,这意图分明在于发泄与挣扎。
“没有什么,我只是需要与她谈谈——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她坚决地说,“对于我而言,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惊讶道:“你究竟是怎么了?你有什么难处吗?”
“或许你不相信,我相信自己能与娜芙蒂蒂谈得来。我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个王宫里我最能理解的居然是她,果然身为女人,最了解的还是同类。”可她却如此答非所问道,“至于国王,我现在早已经看不懂他了——或许我从来没有看懂过他,无论作为兄长还是丈夫,他的理想都离我非常遥远。”
“你与国王,决裂了?”我不明白她口吻中那种疏离与漠然,除了发生很大的争执,我想不出别的。
“我们不会决裂,他与我的血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但不可否认,我远没有像爱图特摩斯那样爱他,而且就算是小时候,他也没多么喜欢我。”她稍稍昂扬起头颅,嗓音有细微的颤抖,“我从没想过要与娜芙蒂蒂争抢他,他是我的哥哥,我为什么要与他的妻子争抢他?这真奇怪。同她争抢他的分明是我母亲,然而她却将我推了出来应付王后,可我对此早就厌倦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时机,迫不及待又无法停止,话毕后整个人一下子疲惫下来,于是慢慢地躺回去了一点:“我知道,很快你们就要搬去阿玛纳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我本来可以不用回答,但我注意到了她用词中不妥的一点,不由指出道:“你当然也会一同迁往的,不是吗?你是国王的王妃。”
“我在底比斯生活了一辈子,这座王宫就是我的家,虽然住在这里从没叫我有多开心,但好歹我已经习惯了。”琪雅道,“我不愿意去阿玛纳,也绝对不会去。”
“你很快就要生产,届时埃赫那吞一定会带着他全部的儿女往赴新都。”我提醒她道,“如果他带走了斯门卡拉王子和你肚子里的新生儿,你会不跟着孩子一起走吗?”
我没有恐吓她的意思,完全只是好意提醒她注意到这个无可避免的事实。说实话作为一个母亲,琪雅比起娜芙蒂蒂要好上太多,让前者放弃自己的孩子,这对她而言根本不可能。
琪雅闭了闭眼,安静半晌,慢慢长吁了一口气。“我清楚事态会怎样发展,我完全明白。”她这般说道,“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把今天我们交谈的内容全盘奉告于你的女主人,拜托拜托。”
这时她身体好像突然抽搐了一下,继而面露痛苦之色,我见状赶紧道:“我该退下了,马上就帮你把仆人都叫进来。”说着转身就欲离开——开什么玩笑,要是她在只有我在场的情形下出了什么状况,再给我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你别害怕,刚才只是宝宝踢了我一下。”她温声劝慰我,“我想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王子。”
我不动声色道:“也可能是位出色的公主。”
“如果是现在这个时代,是位公主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笑了笑,“可我知道他是个男孩,做母亲的直觉不会有错。”
她既然如此坚定,我也没有办法反驳,只得顺应道:“愿阿吞神保佑他。”
琪雅抬眼望向我。“或许吧,但我怀疑阿吞神还有没有闲暇愿意顾及到他。”她平静地说道,一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腹之上,“我的儿子是阿蒙赐予的贺礼,就算他现在别无选择,就算今后真的跟着他的父亲去了阿玛纳,但我说总有一日他终将回到底比斯,回到阿蒙神的麾下——接受祂的照拂与封赏,这是他不可更改的命运。”
我离开后还在思索琪雅最后的那一番话。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把类似期许的祷词说得犹如诅咒一样,仿佛她才是阿蒙神钦定的女祭司,但传达的不似祝福却似惩罚。她控诉埃赫那吞与娜芙蒂蒂的固执使得她的儿子别无选择,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偏执如狂?倘若那个未出生孩子的命运真的被她一语成谶,我倒不相信她所信奉的阿蒙能比阿吞宽宏大量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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