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朝菌无术
当我把与王妃交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娜芙蒂蒂后,她怔在原地许久,久到我都要以为她中了什么咒术。
“你还好吧?”我有些担心地问她道,“我知道琪雅的意图很难理解,但以我所见,这应当不是个阴谋,她的状态看上去确实不是很好——”
她打了个手势截下我的话头:“她什么时候把你叫去的?”
“……今天上午。我原本要帮你去取新打的耳坠与冠饰,但半路上被她的侍女截住了,我也没有办法。”我迟疑道,“这怎么了?”
娜芙蒂蒂慢慢抬头看了看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又没与我一起去,所以我这不是如实相告来了吗,不然还能——”我突然停顿下来,屏住呼吸略带警戒地回瞥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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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这种小事你都需要眼线盯着?难道你还怕我叛变倒戈不成?”
“你私下里活得像个僧侣还是娼/妓,我才懒得管。”她轻哼一声,“关键是你是我的侍女,被别的妃子叫过去谈天,我的手下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万一她放毒蛇咬死你,我想救你都来不及——搞搞清楚,这对你自己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真是要感谢阿吞庇佑,竟然让我活着回来了。”我嘟哝道,“莫非是你养的盯梢者出了什么问题?”
“可惜就算真是这样,出问题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她沉吟片刻道,“琪雅的侍从并不在意于众目睽睽下直接召你前去,这是因为她本来就希望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找你找得光明正大——我甚至怀疑她刻意如此,或许还乐得让其他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我与她又在明里暗里争执不休了。”
今日与琪雅说过话以后,我没法否认娜芙蒂蒂的想法,或许对方真有此意也说不定。
“但既然是这么容易被别人看见的事,为什么我的眼线什么也不知道。”娜芙蒂蒂轻声说道,“原因只有两种——第一,有人背叛了我;第二,他们被别的势力遮蔽了耳目。”
我其实根本没听懂,却也懒得去揣测她的意图。“那你现在想怎么办?”最终我只是这般问道,“你还要遂琪雅的心愿吗?”
“当然。”她挑了挑眉,“她现在是孤注一掷的状态,因此才会破罐子破摔地向你抒发内心忿懑,想借真诚打动我。如果她真的有求于我,不出所料的话,我应当能有机会到她那里开一些不错的价码,又何乐而不为。”
我点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得等到她生产完以后,反正也没两个月了。”她干脆道,“在那个孩子平安坠地之前,傻子才去蹚她的浑水。”
“你觉得琪雅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难道是被谁威胁了性命?”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所惑,“就算平时不声不响,直接对你低头也不像是她的行事准则。”
娜芙蒂蒂微微笑了笑:“我猜跟她的孩子有关。”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个母亲,你可别忘了这一点。”她似乎有些不满,“她不关心埃赫那吞,他也帮不了她,可她愿意来求我,明显是希望我能对她感同身受——所以更得等她生完孩子以后再谈正事,让她好好看着自己怀中的珍宝,这样我们交易的筹码也会更加清楚,不是吗?”
之后娜芙蒂蒂果然践行自己所言去见了琪雅——在王妃诞下小王子的半个月以后。
真的被对方说准了,这次王室新添的血脉又是个男孩。可据说这个小家伙刚来到人世的时候就柔弱得不行,身量非常小,气息细微如丝,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攒不起来,国王却因此格外疼爱他——或许不应为此感到稀奇,因为埃赫那吞刚刚降生那时,似乎也正是如此光景。
王家的种种过往传言每每游荡于宫廷的每个角落,有些甚至是娜芙蒂蒂与我小时候就听阿伊大人谈起过的。埃赫那吞年少时从来都不是他父母膝下最受宠的孩子,他体格瘦弱平凡,性情阴沉又偏执,从小身体也并不好,作为次子,似乎没有哪一样能与他的哥哥图特摩斯王子相媲美——不妨说,在图特摩斯意外病逝以前,在众人心底里他早夭的可能性还要大上一些,然而世事变化中没有如果二字。
而图坦卡吞——戴上这个国王为他亲取的名字,仿佛戴上了阿吞钦赐的王冠一样——尽管还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母亲的臂弯里熟睡,从各种方面而言,恐怕他都更完美地继承了其父的特征与秉性。琪雅还期望他长大后能成为阿蒙神的信徒,可如果国王果真这般关爱他,如果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正如当初先王培养埃赫那吞一般,那么我想,那份期望落空也只能是早晚的事了。
娜芙蒂蒂去见琪雅的时候并没有带我去——她谁也没带。这又是一次密谈,似乎她这辈子总在一对一地汲取别人的秘密,从而不动声色地壮大自己的力量。眼下我已不清楚她手中究竟握有多少张黄金好牌,而这些牌面将在什么时候亮相、又亮给谁看,那更是未知之数。然而现在我已经懒得去询问她到底有什么计划,毕竟我只是个侍从——而且就算国王问她,她不想说,照样有办法可以拒绝。
我只知道自那以后她开始等待某样事物的到来,信心十足且目标坚定。而在这期间她依旧忙于与国王分摊政事,埋头重置目前祭司职位的格局,致力于太阳教教义的解读与修订——更糟糕的是,同时我也无法闲着。
上次琪雅突然召见我的事令她耿耿于怀,以至于她坚信有人在阻碍她获取消息的渠道,于是要求我去查个清楚,可这要求实在让人大吃一惊。我一直知道她手底下有真正适合做这种事的人,有几个甚至只是奴隶身份,无论如何,诸如此类的活计都轮不到我去做,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侍女,并不是训练有素的眼线,问题是她的想法坚定不移,无可奈何之余,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推脱。
幸好我心中已然有怀疑的方向。如果真的有敌对势力要暗算她,究竟是谁用脚趾想也能想得出来——王太后与阿伊,以及追随他们的一干角色——关键在于真正潜伏于地表之下,无声无息地替他们耳听八方抑或动手操戈的人,或许是王后手下某个卑鄙的背叛者,或许是什么我们根本不曾察觉到其存在的小人物,要找到很难,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只要我在这过程中别被发觉抑或更糟——干掉就好。
然而就在我为这莫名其妙的差事焦头烂额之际,王宫另一头又传来了令人隐隐感到不安的消息——琪雅被病魔缠身,奄奄一息,恐怕将命不久矣。
她从生产图坦卡吞前后时起似乎身体就不太好,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已经孱弱到了这个份上。
可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再转回身去看娜芙蒂蒂的神情,却看到她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夹杂着诸多情绪,繁复而鲜明——笃定而无惊讶,满意而无怜惜,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还闪过一丝竭力克制的欣喜。
那一刹那我就知道,她终于等到她等待许久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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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博弈局
我们赶到琪雅寝宫门口的时候,该来的人都已经凑成了一堆。
屋室外面因聚集了宫廷中众多混杂人士而喧闹不堪,走进去以后却犹如置身另一个阴森可怖的世界。泰伊早在坐在卧榻旁侧陪伴病危垂死的女儿良久,她身边站着面色苍白、默不作声的斯门卡拉,而阿伊站在不远处,身边还围聚着霍伦海布将军、乌卡尔那几张极为眼熟的面孔,一众人等正低声窃窃私语,且时不时就要往琪雅那里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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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眼。虽说他们当中好几个都白袍加身,那阴沉而探寻的神情却丝毫不像神使该有的尊容,倒不如说有如鸦群觅见了死亡气息,扇羽而至蠢蠢欲动,恐怕无需多时就将要一拥而上夺食腐肉。
国王还没有出现,不过娜芙蒂蒂在出发以前就派人去通知他了——虽然他的妃子奄奄一息,到最后他不会不赶来,但我根据娜芙蒂蒂闻讯后行动的速度判断,她显然是知道在琪雅宫中会遭遇怎样的龃龉,因此如果埃赫那吞不能在琪雅死去之前抵达助她一臂之力,对她而言,他还不如不来。
王后风风火火驾临宫门时声势闹得很大——她身边并不只有我一个随从,除了为衬托自己无上尊贵而带上的一干侍女与奴隶,助阵者中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名叫阿吞摩斯的新晋祭司。
显然他后来确实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拜见王后。最近这段时间我偶或会在国王或娜芙蒂蒂旁边看到他的身影,从两人对待他的态度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男人很得他们的青睐,或许是因为他相貌堂堂,或许是他对阿吞神神往的心意叫他们欢喜,我远远地端详,也无从判断他究竟是个阿谀谄媚的家伙还是真心投奔一座新兴的盛世。
而前来告知娜芙蒂蒂琪雅垂危的消息的人正是阿吞摩斯——这似乎有些奇怪,毕竟他并不是宫廷里的传讯官,无论如何,王妃安危与否的消息似乎不应由他首先获悉与传达,但事实又是如此,更何况在眼下这种紧急的情形下,我也没有闲暇去顾及内心疑虑。
阿伊看到女儿出现时神色中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意外,不妨说冷淡一瞥中还夹杂着些许面对不得不应付的麻烦的厌嫌情绪,可娜芙蒂蒂显得更为决绝——她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
她眯起眼睛慢慢环视了周遭一圈,此时宫殿里的光线比起我上回来时显得更加暗沉晦涩,服侍王妃的女奴们四散在角落里鸦雀无声,有人疾步走过来于她身前跪拜迎接,而娜芙蒂蒂只是皱了皱眉,蓦地大声说道:“我要见琪雅。”
这一句声响仿佛光明划破冥界,惹得许多人惊恐地抬头,而王太后转过头来冷冷地打量她道:“琪雅现在没有力气见你了。”
娜芙蒂蒂嘲讽般地偏过点头,似乎不耐于泰伊挡在那里妨碍她与琪雅沟通,停顿片刻,又清楚而响亮地唤了一声王妃的名字。“琪雅。”她沉声道,“看在神明的份上,如果你的灵魂还没离开这片苦厄为患的土地,就马上回答我。”
这时听闻帐幔后面传来一声微若游丝的响应,琪雅似乎是想回答她,但泰伊没有说错,她确实没有什么力气在身上了。王太后与退散在四周的几个侍女都想去扶她,可她只是拼命挣扎着坐起来一点,而后伸出一条细瘦如柴的臂膀紧紧攥住了斯门卡拉的手。
“妈妈——”那男孩惊恐地喃喃道,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弟弟呢?”王妃急切地低声询问道,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脸庞周围,眼神显得迷茫而哀伤,“图坦卡吞人呢?我的孩子在哪里?”
泰伊掰过她的面颊,似乎想要哄劝她平静下来:“他在乳母那里睡觉,亲爱的,不要这样激动,你需要躺下——”
“——去把图坦卡吞王子抱过来。”娜芙蒂蒂命令道,同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王妃现在需要见到她的儿子。”
泰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她权当没有看见。我领着一众侍臣退到一旁,微低下头不便出声——现在是她们几个王室中的女人相互对峙的时刻,甚至连王子与朝臣都不敢说话——虽说我斜眼偷偷望向另一个方向时,分明看到阿伊脸上已浮现出某种蓄势待发的神色。一时间我突然开始担心他会否当场对娜芙蒂蒂发难,可后者从出发时刻已是信心满满的状态,显然清楚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而起码在这一场博弈中,阿伊没有机会对她不利。
这幽暗寝宫中的空气仿佛也已被死亡的腐朽气息所侵染,等待的空档里死寂一片,冥冥中好似降下一道无形的屏障,直接从每个各怀鬼胎者心上慢慢碾过,直碾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暂且把雀跃而紧张的心事往下按捺。
直到照顾图坦卡吞的乳母怀中抱着小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琪雅示意她把孩子递给自己。几个月大的男婴还是有点份量的,当他母亲几乎是抢着将他搂紧怀里时,自己也撑不住倒回了床榻上。
琪雅开始哭泣,可眼泪也流淌得没有声息,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干涸。她的□□正以肉眼可感知的方式一点一点逝去,而此时王太后与阿伊众人却显得极为有耐心,他们明面上呈一派无比良善温和的态度,以最大限度的宽容垂怜这个将死的女人——她在这个最为绝望的时刻成为了底比斯王宫——甚至是整个埃及的焦点,她默默忍耐了多年无趣而荒谬的宫廷生活,总算在临别一刻获得了一丝丝肆意妄为的权利,可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整一条悲哀的命运。
她母亲与那群元老眼中深蕴着隐忍的野心,而这种眼神除了更内敛幽深一点,简直与娜芙蒂蒂如出一辙。于是我登时明白了他们所有人的意图——他们每个人都在这里,却没有一个是真正为了琪雅,而全部都是为了她的两个儿子——斯门卡拉与图坦卡吞。
王子是王国的未来,这实在太理所当然了。
这种时候娜芙蒂蒂却成了最没耐心的存在,她不再等待,大步流星地走到琪雅身边站定,几乎把泰伊硬生生地挤到了一边。“你想把斯门卡拉与图坦卡吞交给谁抚养?”她直截了当道,嗓音正巧能让宫殿里每一个相关人等都听得一清二楚。
琪雅没有即刻回答,她将婴儿柔软的脸蛋紧贴自己的面颊,泪水也沾到了孩子皮肤上。娜芙蒂蒂仿佛受不了她这样,一把拽过对方的手腕疾言厉色:“不要哭了,我在问你问题——”
王妃似乎被惊了一大跳,虚弱之际精神恍惚,任由娜芙蒂蒂拉扯了几下才慢慢反应过来。可是两人之间硬碰硬的架势波及到了怀中熟睡的婴孩,片刻后图坦卡吞被吵醒了,吓得哇哇大哭,于是琪雅不得不蜷缩回去将儿子搂抱得更紧了一些。
娜芙蒂蒂气急败坏道:“你是想拉着你儿子一同下冥府吗?”
“娜芙蒂蒂!”泰伊厉声道,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将她狠狠推了一把,竟将她推得踉跄了两下,“注意你的言行!”
我见势不好,刚想冲过去支持她,却猛地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阿吞摩斯。
“你现在不能过去。”他低声告诫我道,“王后能够应付这种局面——她是故意的,你过去只会削弱她的气势。”
可他自己看起来脸色也不太好,虽说伸出一只手平稳地拦住了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另一只手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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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正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
我盯着娜芙蒂蒂看了一会,她果然没有破口大骂抑或拍案顿足,面色紧绷却仍然知道克制,这说明事态的发展没有超出她的意料,也不至于叫她暴怒忿懑。“可你怎么知道她是故意的?”我同样低声质问阿吞摩斯道,对他的预料感到十分诧异。
“国王很快就会过来,”他向我解释道,目光却分寸不离那矛盾汇聚的漩涡中心,“她会赢的。”
我冷冷地打量了他片刻,为其这番话,内心升腾起一股极为不安的预感。
从刚才开始我就隐隐意识到娜芙蒂蒂想做什么——她要琪雅亲口指明身死以后两个王子的继抚养者——而那个人选,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就是她自己,否则她没有理由表现得如此暴躁却又自信。这个局面的产生恐怕与琪雅同她的秘密会面有关,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达成了怎样一致的协定,甚至无从理解琪雅为什么选择将孩子交托给她而不是王太后,但今日站在这里观摩周遭这一番危机四伏的光景,我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琪雅一直生活在一座陈旧而腐朽的牢笼里,而娜芙蒂蒂与她生存的方式完全不同,她或许没法确定对方是否只是生存在另外一座牢笼里,尽管对此嗤之以鼻,但起码在不明安全与否的情况下,绝望之余她不得不抱有一线希冀——因为在她自己这里,她确定自己逃不出去,而她的孩子也无望幸免于难。
琪雅只是一个母亲,而我想娜芙蒂蒂完全会是拿王后的身份与她做这笔交易的人。
阿吞摩斯说得没错,一会后埃赫那吞终于赶来,而所有人看到他出现时的神情都仿佛是被施了咒术一样鲜活起来——只不过真实褪去,假意泛滥,犹如戴上面具,演出于此时才正式开始——国王是这一出悲剧中点睛的角色,只不过点染的是旁人的灵魂,而他自己并没被要求粉饰什么,充其量只需担任一个见证者的枯燥角色。
娜芙蒂蒂的语气因丈夫的到来变得愈发自信而温柔。“琪雅。”她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神采飞扬地再次开口道,“告诉我,你究竟想让谁成为你儿子们未来的抚养者?”
埃赫那吞走过去坐下,握住王妃的手想要安慰她,可对方似乎是在场者中唯一一个无视他存在的人。琪雅另一只臂弯里还搂着图坦卡吞,眼睛却盯紧了问话的娜芙蒂蒂,而被紧盯着的人亦以一种居高凌下的架势波澜不动地回望过去,两人似乎正于无声之中进行最后的对弈。我清楚地看到琪雅在发抖,她的神色里满是哀伤的意味,直到最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那哀伤并没有褪去,可坚定更甚,不见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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