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朝菌无术
“——你也没有,可你现在做得跟一位真正的国王一样老练。”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梅利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确实得对她有信心。”
“可她还是埃赫那吞的女儿,我怎么知道她会像谁?”她不高兴地说,“还有斯门卡拉,他性格怎么样,适合当执政者吗?”
“你对孩子们的关心也太少了。”我指出道。
“真好笑,我每天都有那么多政务要处理,哪里有时间给他们讲睡前故事?”她眯起眼睛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况且无论如何,我从来都没有打算让斯门卡拉成为王位继承人。”
我大吃一惊:“你当初答应过琪雅——”
“——我答应过琪雅会让斯门卡拉与梅利成婚,但从没说过要让他承袭王位。”她冷笑了一声,“她以为一场婚姻就可以确保她儿子前途无忧,而我会让她在地下好好看看清楚,野心太大的后果就是什么也得不到。”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慢慢地前倾身体喘了口气,然后重重咳了两下。“你没事吧?”我赶紧上前搀扶她,“你最近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这样对肚子里的婴儿也不好——你这几年妊娠时的征状比从前大了好多。”
她抓住我的肩膀闭着眼睛缓了一会,然而重新睁开时似乎完全没听到我刚才的劝告,片刻间的休息也不过是在思索:“伊西尔索娅,看孩子去。”
“我——啊?”
“我说,现在就替我去看看安荷森帕吞、图坦卡吞,还有莫克他们。”她敷衍地挥了挥手,“你说得对,我是好久没去看孩子们了,叫人多做点奶酪和烤乳鸽带过去——安最喜欢吃这些……”想了想又道,“顺便把梅利和斯门卡拉叫到我这里来。”
我看了看她:“你确定能自己一个人回寝宫去?我怕你晕倒在半路上。”
“我从没在半路上晕倒过。”她瞪了我一眼,“从前不会,现在与未来更不会。”
现在除了最小的那两个女孩——涅弗尔-涅弗鲁-阿吞与涅弗尔-涅弗鲁-拉,王室其余的王子公主都已因年纪足够大而搬离了王后的住所,他们当然拥有数量充足的奴仆,衣食无忧,成日里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玩耍嬉戏和纵情欢笑——这是出生王家的孩子们的特权,代价却是常年与父母见不到几面。我不知道以他们这个年龄而言,这种不应是理所当然的孤独会不会深深烙刻上他们的心情,但稍稍回想一下我自己的童年,也只能默默祈祷能是一个趋向否定的答案。
我找到他们时每个人都在花园里。叫我高兴的是,安荷森帕吞一见到我还是像很小的时候那样奔跑着然后飞扑上来,犹如一只自由的小鹰那般没头没脑撞进我的怀里。“伊西,我好想你!”她嚷道。于是我把双手中提着的沉重食盒放下,搂着她飞快地转了一圈,她尖叫起来,咯咯笑得不行。
男孩子们也走了过来。图坦卡吞小跑一段来到我们跟前站定,清秀的面容因运动而泛起红光,眼里闪烁着晶亮而充满活力的锋芒。他眼下可比婴儿时期要健康许多,虽说还是个身量瘦小的孩子,却与所有普通的少年人一样爱动弹——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就摇摇晃晃地执意爬上父亲的黄金战车,刚想扯一扯缰绳却因脚下没站稳一屁股滑倒在地,半天也没爬起来,最终还是埃赫那吞将他抱起来放到膝头坐好,倒惹得周围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跟他哥哥不一样,小王子还在襁褓中时就被抱到了王后宫中抚养,因此与我、甚至与他的继母都很亲近,说实话在我看来,他与娜芙蒂蒂的亲生骨肉的确也没什么分别。我将他拉过来,在额角上吻了吻;而他手里攥着两朵明显是刚刚才从池塘里捞出来的莲花,将一朵别在了我的头发上,另一朵则递到了安荷森帕吞小小的掌心里。
“我也很想你,亲爱的。”我柔声说道,捏了捏他温软的脸颊,然后将食盒递给斯门卡拉,“你们的母亲特地叫我送来的。”
休憩成了野餐,这种惊喜确实最能讨孩子们的欢心,食物端出来的时候安荷森帕吞的眼神都亮了。而最后才等到从远处慢慢走过来的梅利塔吞与莫克塔吞公主,我给她们递上两盘食物,可梅利看了一眼便拒绝了。
“我讨厌奶酪。”她简明扼要道。
我愣了一愣:“我不记得你说过自己讨厌奶酪啊。”
“我没说过妈妈就不能知道了吗?”她抱起双臂冷声回敬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留给别人吃吧。”
“这就是给你们五个人准备的份量,”我好言劝道,“你不吃不是浪费了吗?”
谁知她转头往别个方向努了努嘴:“喏,那还有一个人,给他吃好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瞧见朝这边走来的一道身影十分眼熟,待其行近却发现竟然是阿吞摩斯。
“你怎么在这里?”我诧异道。
他的神情看上去意外地有些窘迫,似乎没想到会有旁人到来。“我只是一直都很喜欢孩子,”他温声笑了笑,“就过来看看他们而已。”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利不高兴地反驳道。
安荷森帕吞却显得十分开心,边吃鸽肉边碰了碰我的胳膊:“阿吞摩斯也会给我们带好吃的。”
我皱了皱眉,望了望那年轻祭司,又望了望身边的男孩女孩,心中一时不大能理解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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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景。“怎么,你还经常来看他们吗?”我诘问道,“他们又不是普通的小孩,是王子和公主,没经过国王与王后的允许,你一个朝臣不能随随便便接触他们——千万别告诉我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只是偶尔与我们说几句话而已,不至于吧。”梅利眯缝起眼睛,“反正爸爸和妈妈也没空来看我们,你不说也没人知道。”
“他们是抽不出空,所以你母亲让我来叫你们过去。”我转过头直视这姑娘,“她要见你和斯门卡拉。”
梅利似乎蓦地怔住了:“……为什么?”
我有意不回答,她显得更加急切了,直接大步走到我身边坐下,径自将安荷森帕吞挤到了一边。“梅利!”她妹妹抱怨道。
对方没搭理她。“伊西尔索娅,妈妈为什么突然要见我们,她想做什么?”女孩一把攀住我的肩膀晃了晃,却没敢太用力,克制中似乎带了点讨好的意思。
我稍作停顿:“你跟斯门卡拉该结婚了。”
“就为了这件事?”她放开我,仿佛有些许失望。
而一旁默默咀嚼着食物的少年也好似吓了一跳:“这么快?”
“怎么,你们两个人都不愿意吗?”我看着他们的反应莫名感到好笑,“婚姻是必经之路,否则你们都无法正式获得王家的授权。”
女孩挑了一下眉毛:“什么授权?”
我慢慢瞥了她一眼。“国王陛下投身于神职事务,国政上你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必须有其他人帮助她共同执政。”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半晌之后斯门卡拉迟疑着开口道:“所以你是说——”
我耸了耸肩:“娜芙蒂蒂需要你们。”
我话音刚落梅利塔吞就跳了起来。“我就知道……”她挺直身子,高昂起头颅,眼中愈渐充盈抑制不住的狂喜,而嗓音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我安静地望了她一会。“所以,梅利,我让你吃点东西,一会我带你们去见她——”
“吃什么!”她不再理会我,一把拉起斯门卡拉作势就要往外走。
莫克塔吞喊道:“梅利,需要我给你留点吗?”
可她姐姐没给她任何回应,她盯着那两个迅疾离去的背影盯了许久,直到被走过来的阿吞摩斯轻轻拍了拍肩膀才回神。
我打量了他几眼:“听我一声劝告,你也快点回去吧,信不信等梅利和斯门卡拉的事情正式定下,很快娜芙蒂蒂就要把一大堆事砸到你头上了。”
可他只是将刚才被梅利挤到一旁的安荷森帕吞抱回到原处坐好,又给图坦卡吞喂了一口奶酪,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我不明白她的做法。”
“你是说让梅利和斯门卡拉执政?”我顿了顿,“毕竟他们终究是国王的嫡长女和长子,这件事无可非议。”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两人行去的方向,“况且我现在突然发现,梅利真的太像娜芙蒂蒂了。”
“正是如此,正是这样。”然而阿吞摩斯只是几未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感到有些不安——你觉得王后的这个决定会是正确的吗?”
我没有回答。说实话,这也是我内心深处想要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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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黄昏时
即便往后世事变化,我偶或还会回想起那一天——这记忆在内心深处往复徘徊的动作也许还要持续一生。那不是尘埃落定的日子,却是一切真正趋向于分崩离析的起点,抑或说,万象终将要褪去繁华遮掩露出真容,而由此这真理即将付诸事实。尽管在神明悠远广袤的眼界里,那或许只是记载一只蝼蚁爬越生死的瞬间,但对于我们凡人而言,一瞬间已然承载太多东西。
我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阿玛纳迎来它新的辉煌——或自以为的新辉煌。娜芙蒂蒂素来贯彻雷厉风行的道理,即使伊始不置可否,可一旦下定决心,正如她自己所言,从来不走回头路。她以女祭司的身份亲手给女儿与她的新婚丈夫戴冠披肩,授以王权,教他们以阿吞的名义向王国上下宣布自己即将登上执政的舞台。莲花缤纷坠落于两个年轻人周身,我在殿下亲眼看着梅利塔吞发间珠光闪烁,眼角金粉飞扬,恍然间不由将这女孩容光焕发的脸庞看作娜芙蒂蒂十多年前刚成为王后时青春年少的面容——那骄矜而自信满满的神采简直如出一辙。
而从前那张面庞的主人眼下正主持着这场盛大非凡的仪式——埃赫那吞没有来,据王后本人所言,国王身体抱恙。正如当年国王承诺的那样,他无法执掌大权时,王后即为埃及的摄政者,于是娜芙蒂蒂在此同时担任起法老与大祭司的职责。她一手轻抚微隆的小腹,一手置于胸口,浓厚艳丽的妆容几乎完全掩蔽去脸上细微的意味,她就那样平静无澜地许久凝望着少年少女,只有嘴角捎带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而那两个孩子过于兴奋抑或紧张,甚至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
娜芙蒂蒂确实赐予了斯门卡拉与梅利执政者的权力,却并未明确宣布其王位继承人的身份,这一点恐怕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这里不是底比斯,阿玛纳朝廷中的人几乎皆是忠于埃赫那吞陛下与娜芙蒂蒂王后,没有谁会在授任大典上刻意挑出字眼大肆议论,而我猜梅利他们未必真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娜芙蒂蒂与埃赫那吞,谁也没有提过退位这个字眼,至少在阿玛纳,真正的掌权者不会更替得这么快。
诚然这对小夫妻得到了新的王衔,斯门卡拉的王衔却直接来自于娜芙蒂蒂——这是她赐给他的,仿佛在说自己任意一伸手,或许随时随地都能将其收回掌中。在典仪上她居高临下而不动声色地宣布国王的王衔为“娜芙娜芙鲁阿吞”,我没有忽略梅利朝母亲投来迟疑而茫然的一瞥。这王衔原为继承却非新生,犹如成为国王的是娜芙蒂蒂本人一样,可似乎没有更好的理由在这一点上挑错——她母亲已经赋予她王后的名义与堪比女王的地位,同样也信守当年对琪雅的承诺,兑现了其子的婚姻与明明白白的权力,她似乎不该再奢求更多。
当然,这是娜芙蒂蒂希望对方做如此想,然而成为新王后的这个人是她与埃赫那吞的亲生女儿——或许这件事实本身即为问题所在。除非置身事外,否则一个人或许永远也发现不了从前的她将自己桎梏在了怎样一种难人难己的境地中。
此后的几个月她极难得地退回到自己宫中安歇——即便这暇余时间并不是她甘愿的。一时间娜芙蒂蒂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怀孕待产的岁月,那时她还是个努力获得所有人认可的年轻王后,还能够按捺下自己的性情讨一把丈夫的欢心,还稍有闲暇对国王的妃子冷嘲热讽,可今昔相比又全然不同,因为那时的她绝没有现在这样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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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为什么埃赫那吞不来看望她,却只得到一个无比淡漠的回答。
“你是在加冕礼上睡着了吗——虽说你似乎一直在干这种事……”她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椅上,费劲地喘了口气,“我早说了,他生病了,可我现在更没力气去看他。”
“他真的生病了?”我惊讶道,“我还以为这只是你找的借口。”
“所以你以为他还在神庙里做着有关阿吞的春秋美梦?不过照你所想也错不到哪里去——我是说如果他没昏厥过去,被人发现面色蜡黄地倒在殿宇台阶下的话,这会倒很有可能确实如此——”
看得出来她的表情有些担心,但更糟糕的是,估计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连担心的精力也攒不出几分。只是我完全没想到国王的病情来势竟然如此突兀且凶猛,虽说埃赫那吞的体量瘦削,总不是很强健的模样,但往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娜芙蒂蒂显然是将其病况的具体细节封锁了起来,毕竟她有理由不让无关人等知道——眼下是执政者更替的关键时期,她又恰好怀着身孕,朝堂上却琐事繁忙,一旦引起恐慌,不仅阿玛纳容易陷入崩溃情绪,底比斯隐藏起来的陈旧声息也将再次勃/发。
我低声问她道:“国王得的什么病你清楚吗?”
她摇摇头:“他一直在发低烧,御医下不了论断。”顿了顿又道,“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前两天是阿吞摩斯在照顾他,听说给他敷用了自己家乡带来的草药,起码有抑制病情的效用。”
我愣了一愣:“又是他?”
“我知道你一直对他有敌意,但你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用。”她无所谓地轻笑一声,“你得承认,无论在何种方面他都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他能皈依阿吞神,埃赫那吞和我都很感激。”
我有意说道:“是啊,毕竟他还经常去看望孩子们。”
听闻这话娜芙蒂蒂倒微微惊讶地偏过头来:“他去看望了哪个孩子?”
“你的每个孩子——包括图坦卡吞。”
她安静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是这样……”
我皱了皱眉,忍不住继续道:“恕我直言,当初他刚来时就出现得很是突兀,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前往琪雅寝宫的路上,那时只觉得他鬼鬼祟祟得十分可疑——”
娜芙蒂蒂骤然嗤笑一声:“伊西尔索娅,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满怀恶意地说:“什么也没有,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一句,你们探过他的底吗?毕竟来路不明,万一真有什么怎么办。”
“那段时间来路不明的朝奉者那么多,一个一个盘查是盘查不过来的。”她冷静道,“不过关于阿吞摩斯,就不劳你操心了,尤其是现在这种梅利和斯门卡拉也十分需要他的特殊时期——眼下他也算是我们朝廷上的老人了,辅佐孩子们在他们父亲的老路上走下去,他驾轻就熟。”
“所以事实上是,你和埃赫那吞也十分需要他。”
“是这样。”她目光坦诚而犀利地瞥了我一眼,“所以无论有什么偏见,也请你闭嘴。”
然而娜芙蒂蒂错了,她该请闭嘴的并不是我,而是她亲自牵上神坛的女儿女婿。
短短五个月的光阴,在寻常的盛世时期恰如一缕清风掠过尼罗河河面的光景,甚至难漾起半点波澜,可阿玛纳的盛世毕竟不比寻常——最首要的一点即是,这热闹斑斓的新王朝是由娜芙蒂蒂他们夫妻两人开辟的,伴以沙漠中/央宏伟壮丽的落日余晖,那金黄的色彩里却满是苍茫,即便是喧嚣狂欢也传不到辽远广阔的埃及上下,这狂欢由此愈发显得孤独肃杀。
然而就在这种孤独映衬下,少年人企图掀起又一场变化的叫嚣亦将愈发唐突刺耳。
正如先前许多人早已察觉到的那样,梅利与斯门卡拉的结合犹如他们父母亲当年的缩影,同样源自王政的需要,源自年长一辈的指示,可一旦就位,也是一样的同心同体——稍有差别的是,斯门卡拉比起埃赫那吞,不如后者那般固执不化,他心肠中彰显的一星半点慈软左不过出于他母亲的血脉,而这种温和却无法与执掌朝政者应有的性情相契合,于是他所缺失的东西,统统被他的妻子彰显得淋漓尽致——梅利塔吞在她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地诠释出父母亲高傲强硬的一面——甚至更甚。她年纪还太轻,没有克制,不懂忍耐,而且她生来就是嫡出的公主,长大后立马成为王后,亦不明白应当展现那种因被道德与规矩束缚而不得不显示的、哪怕是虚伪的良善——这些向来都没有人教过她,娜芙蒂蒂缺乏耐心,埃赫那吞不闻不问,尽管现在阿吞摩斯有意要帮助她,可当这个骄傲的女孩已经站到了几乎最高处,她没有理由为一点小事低下头来——对其而言,这甚至可以说有悖于她对自己灵魂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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