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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帘闲挂小银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薄山散人
    顺安错愕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督公,这、这……”

    李瑞霄拖着长腔,慢吞吞道:“我倒想看看,那女子有多大的本事呢。”他拈着瓜子往嘴里送的手丝毫不停,瞟了一眼惊掉了下巴颏儿的顺安,道:“听戏!”

    等到顺安回过神来往戏台子上瞧的时候,才发觉正是金榜题名的陆进士、新晋的陆翰林、陆海辰的戏,正唱道:“谁料邦家多事,共君投异国。归把倾城相借……”

    陆海辰的扮相果然绝妙,目如秋水、含情带愁,身段柔软、摇曳生姿,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宛若西子再生、佳人重现。只是顺安心里存了事儿,只觉得光听这唱词也觉得不对,哪里还是春秋的旧事,全然变了味道。

    台下一片叫好之声,有人扔的银锭子砸到台上“咚”得老大一声。

    顺安悚然而惊。

    台上陆海辰还在唱:“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骥足悲伏枥,鸿翼困樊笼。才子佳人,泛太湖一叶扁舟。

    ”

    李瑞霄手指在桌上轻叩,玉扳指敲在木头上“笃笃”的。顺安暗道,恐怕督主心里也不太平。

    就这么听了个把时辰,宾客渐稀,灯影阑珊。李瑞霄二人抬脚便要离开,只见陆海辰迎面走来,袭来一阵暖香,却并没有脂粉气。他罩了件青色鹤氅,隐隐露出白色的裙角和斑斓的袖口,脸上依旧浓墨重彩,显然没卸下那一身唱戏的行头,边走边往头上系兜帽。

    见到二人,陆海辰拱手作了一揖,笑道:“督公赏脸!今日可还听得尽兴?”

    李瑞霄上下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答非所问:“还未向陆翰林道喜。”

    谁料这陆海辰却也直爽,笑容丝毫不改,应道:“学生不才,托贵人的福!”

    见他这样大方承认,李瑞霄不禁高看他一眼,又道:“陆翰林是怕被人认出来?这般遮掩。”

    陆海辰摇头苦笑:“我好票戏这一口,与我相熟的也都知晓。只是人家戏班子本就经营不易,让我登台献丑已经感恩不尽了,哪里还好意思用人家的行头、占人家的地方!”

    李瑞霄见他说得真挚,也就没再追问,又瞧见他腰间配着一把短剑,便问道:“陆翰林也习武?”

    陆海辰忙把剑解下来给他瞧,拱手道:“我一介书生,不曾习得棍棒拳脚,只不过出门在外防身罢了。”

    李瑞霄把剑拿在手里,鞘上累丝嵌宝,华丽非常。他用手掂了掂,还了回去,道:“回头本督送你把好的。”

    陆海辰也不客气,利利索索地应了,笑吟吟地向李瑞霄拱手道谢。

    “不知督公爱听什么戏?下回督公要来千万知会我一声。”

    太监都好听喜庆热闹、歌功颂德的戏,不光赵得祥爱听,李瑞霄也爱听。

    李瑞霄道:“以陆翰林的功夫,唱‘叹浮生如有一梦里’定然不错。”

    这是段苦戏,也是段哭戏,书生士子最爱的那种。

    陆海辰一听,果然眼睛一亮,道:“下月初八,还请督公再次赏光!”

    你说这样一个人,谁能不喜欢?不光他司礼监掌印赵得祥喜欢,这东缉事厂提督李瑞霄也喜欢。

    李瑞霄坐轿回到自己的宅邸。

    “顺安儿,你跟张桂他们几个,平素里去南馆

    不去?”

    李瑞霄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差点让顺安惊掉了裤子。顺安道:“干爹,你这不是作贱人么。咱们虽挨了那一刀,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似那司礼监的老太岁,专好那个……那个狎戏子走旱路的。小的们还是喜欢漂亮大姑娘……”

    李瑞霄听罢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去库房,挑几把好兵刃来。”

    “是,干爹。”

    顺安唱了诺,心里直犯嘀咕。平素里李瑞霄手不碰兵器,碰了必见血。他左手上常戴个扳指也是压着的意思,只要一取下,必有人倒霉。他心里暗道那陆海辰离见阎王只怕不远了,可又瞧着督主不是那么个意思,一时也拿捏不准,摇头晃脑地走了。

    1陆海辰的唱词节选改变自《浣纱记》明

    讲吴越争霸,西施范蠡的故事

    2“叹浮生如有一梦里”一戏,参考《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内容系笔者虚构

    3南馆:指小倌馆

    4走旱路:指男同性恋

    俏女官新到任

    表兄妹计谋深

    平昭帝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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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了令,那头内都察署的女御史们便风风火火地上任了。官署早已落成,连赐给姑娘们住的官邸都是现成的。可见平昭帝对此事预谋已久。

    这日乔子清一大早穿戴整齐,便乘轿往西千步廊赶。一个等候听差的小火者远远地只见一位身穿鹭鸶补服

    ,腰系革带,左挂牙牌,足蹬玄色云头履,耳畔一双金宝八珠环儿的丽人来,遥遥地冲他一笑。走到近处,香风阵阵,面色温柔,观之可亲。

    这小火者话也讲不囫囵了,刚刚练好的一套说辞到了嘴边便成了:“乔、乔、乔大人,您以后千万可不能再这么笑了……”

    乔子清听了这话却笑得更厉害,直晃得这小火者眼晕,又见他生得可爱,神色一派天真,便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劳小公公带路。”

    里头叶法莲和金敏已经坐着了,子清笑盈盈地拱手行礼:“先生近来身体可大安了?”倒还似在京师女学那般。

    叶法莲是钦点的内都察署的头把交椅,从前在京师女学待过的都称她一声先生。一来以示尊敬,不忘教诲之恩;二来也有些标榜亲近的意思。

    叶法莲瞧着浑身上下嗤嗤直冒喜气儿的乔子清,扶额道:“子清,你何时才能稳重些!这位子上多少双眼睛盯着。”

    乔子清上任头一天就平白挨了训,便有些垂头丧气。

    金敏放下手边案牍,睨她一眼,哼道:“先生的咳嗽这才刚刚好些,你便又来惹眼了。不明白的还道你是来闲逛的呢!”

    乔子清知道金敏本就是这么个性子,嘴上饶不了人,也不恼,依旧是笑嘻嘻的。实际上要说规矩,乔子清一静一动进退有度,礼节举止不差分毫,实在是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偏她整日脸上没个肃着的时候,下巴整日都笑得尖尖的、眼角半眯着,瞧着不似个正形儿。

    叶法莲又道:“你与敏儿几个,都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所忧者,惟有你尔。官场险恶,你这爱玩闹的跳脱性子,哪里应酬得了这些。”

    乔子清听罢,正色道:“先生且放宽心,子清虽愚,却不是那不分是非黑白的。”

    这第一日本就没什么紧要事体,无非是拜谒同僚、认认门子,况且她们本大多都有同窗之谊,又是同年,相互之间熟得很,也就轻松应付过去了。

    乔子清与金敏几个,都住御赐独门独栋的联排二进小院儿,在官署南边小时壅坊占了一条街。故而傍晚回去的时候两人挤在一间轿子里。

    金敏不似乔子清这般整日打扮地花团锦簇,只在头上素素地撇着一根方头玉簪,耳边佩了一副玉兔耳丁香,好似怕那金银脂粉污了她本身的好颜色。熏的也是梅花冷香。

    虽然是个孤高清傲的性子,但到底年少,哪有不爱玩的,又不在学堂里有先生约束,故而与乔子清手挽着手,谈起来哪家的玉壶春最清、何处的桃花酒好喝也是滔滔不绝,话说也说不完。

    眼见就要到了,二人头抵做一处正商量晚上出去到四围的酒肆茶铺转转,金敏突然一掀轿帘子,伸头一看:“喏,那不是你表哥吗?”

    只见一个瘦弱白净、皂色圆领衫,头戴唐巾的书生,提着点心包袱,正在乔子清家门口立着。乔、金二人只得作罢,改日再约。

    “海辰哥来啦!”乔子清亲亲热热地叫道,“怎么不进去?还了带礼来,这样客气做什么!”说罢便将陆海辰迎进院内,唤了小丫头子来接过点心。

    陆海辰面上飞出一层薄红,连连拱手道:“表妹,这些日子多亏你替我周旋……”

    话音还没落,就被截住了话头。乔子清这厢朗声道:“表哥说得哪里话?姨母姨丈对子清有养育之恩,表哥初来乍到,我这做妹子的自然要照应一二。”

    陆海辰手一抖,额上沁出点点薄汗,喏喏应道:“是、是,表妹说的是……”

    “莹莹,沏些茶来,要新下来的玉叶长春!”

    二人这才在堂屋坐定。乔子清家里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莹莹近身伺候,做些造饭洒扫的活计。外有军牢巡街,往来有官署的轿子,就连门房脚夫也省了。

    只因刚搬来不久,院里前前后后也未整饬,空空荡荡的,中央只一口小井,几只大箱笼沉甸甸地往墙角一堆。屋内也无甚家具陈设,左不过几张桌椅板凳罢了,瞧着十二分萧瑟冷清。

    乔子清不禁赧然道:“我这些时日手忙脚乱的,也未来得及打点屋子,表哥莫嫌子清怠慢。”

    陆海辰道:“往后表妹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乔子清笑着应了。

    寒暄过后,二人相顾无言,干坐了一阵。陆海辰越发局促,手掌在膝上来回摩挲。

    如此静默了半晌,乔子清低低地开口道:“表哥此番要与赵得祥周旋,需得多加小心才是。”

    陆海辰捏紧了拳头,“若非……你我又怎会如此。”

    “表哥慎言。”乔子清手往陆海辰肩上一压,陆海辰旋即噤了声。

    稍顿了一顿,陆海辰又道:“近来有桩大事,不知表妹听没听说。”

    乔子清道:“表哥说得可是河南大旱一事?”

    只见陆海辰摇了摇头。

    此番送走了陆海辰,已过了酉时,一旁莹莹早已点上油灯。乔子清只觉得自己腹中饥饿,看那莹莹小丫头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想来也未生火煮饭,不禁叹了口气,道:“莹莹,家里还有甚菜蔬,我去煮了来吃。”

    莹莹听罢晃晃脑袋,头上的红绳一摇一摆,也学着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道:“我的大人,您省省气力罢,别再白瞎了东西!”

    乔子清被她这样一说,面上讪讪的。只听得莹莹又气闷道:“家里可是揭不开锅啦,你早晨哪里有给我银子来!”

    乔子清面上更挂不住了,连道:“此番是我错了。”想了一想,整整衣袍,起身笑道:“走,我们去金大人家中看看。”

    1小火者:宦官中地位低下者

    2鹭鸶补:六品文官补服

    3耳丁香:即耳钉,是轻便的家常戴法。而文中女主的金宝八珠环则为耳坠形,是隆重的耳饰

    修罗场迎娇客

    活阎罗罚群臣

    这日,李瑞霞照常在东缉事厂坐镇,忽而听得外头小火者一叠声地通报:“内都察署乔御史到!”

    放下手中公文,李瑞霄正了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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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的乌纱高帽,却没起身相迎。

    只见外头一个人影轻云流风似的飒沓而来,正是:官袍一袭红妆,进门一阵香风。狂蜂浪蝶不鲜见,牡丹瑶池未采撷。

    眉眼稍弯,唇角含笑,先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下官参见大人。”

    李瑞霄是惯常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慢悠悠地开口:“乔大人,找本督有何贵干啊?”

    乔子清站直身子,微微一笑,道:“不敢。”

    当值的公公们算是遇上了件稀罕事儿,这被人视若阎王殿、修罗场的东厂,今儿个居然有人主动拜谒。更稀奇的是,这人还是个女子。

    虽明眼人都知道,按理儿说这内都察署专为掣肘东厂而设。但谁会觉得一群如花似玉、初出茅庐的小娘儿会治得住那积威已久、势力盘根错节、统领十万阉军的东厂?东厂提督没拿她们当回事儿,全东厂上上下下也自然不会拿她们当回事儿。

    故而乔子清一来,一路上便引得无数人侧目。进了屋里还有人探头探脑,想要一窥究竟。

    虽然面上不显,乔子清却是憋了一肚子火。

    乔子清嘴上客气,但神色倨傲,瞧着确然是要有些“贵干”的,而且明显是有备而来。

    果然,只听得她开口道:“这些日子听闻福建布政史曹大人突然不知所踪。督公这里消息灵通,想来是知道的。”

    李瑞霄颔首道:“不错。人的确是在我这里。”

    乔子清神色不变,道:“那想来是下诏狱了。”

    李瑞霄冷笑一声:“莫非我东厂还有其他羁押人的地方?”

    乔子清拱手,面上一派整肃之色,道:“督公深明大义,想来也不愿见曹大人无故蒙冤,还望督公将曹大人交予下官亲自提审!”

    李瑞霄瞧她行动做派与那朝中清流勋贵并无不同,喉咙里便如吃了苍蝇似的厌烦,冷哼道:“乔大人好大口气,便知道他是受了我东厂的冤!既然他人下了诏狱,那便是圣上的旨意!”

    乔子清被他堵得一噎,旋即放缓了口气,强笑道:“圣上的旨意?不应当是司礼监么?”

    人人皆知司礼监赵得祥与东厂李瑞霄面和心不和,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赵得祥年高望重、圣眷甚隆,司礼监把持大权,处处压东厂一头,乔子清这话是实打实的落了东厂的脸子。故此言一出,不光李瑞霄,屋里站着的顺安、张桂等人全黑了脸。

    “他司礼监与本督何干?只怕乔大人是找错了地方。”

    乔子清却瞪圆了眼睛,问道:“督公不正是司礼监秉笔

    ?”却似全然不知其中典故。

    屋内的一行人也不知道这乔子清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清介耿直的读书人样子。李瑞霄额角突突直跳,出言讥讽道:“本督人微言轻,不敢劳乔大人记挂。”

    又道:“诏狱那地方藏污纳垢,尽是腌臜物什,只怕污了乔大人眼睛。”

    乔子清见他松口,心里略略放下一口气,连道无妨。心想这李瑞霄还怪好说话的。

    李瑞霄道:“罢了,既然乔大人要见,也不消亲自去,本督命人把他带上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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