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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帘闲挂小银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薄山散人

    不多时,便有军牢押着个人跌跌撞撞地踉跄而来。

    那人戴着个乌木大枷,被压得腰也直不起来,蓬头垢面,一把蒿草似的灰白乱须,身上囚字号服,勉强能认出个羸弱身形。

    走到堂前,张桂脚尖往他膝窝一踢,便砰得跪下了,枷锁砸到地上,垂着头,一声也不吭。不一会儿地上竟滴滴答答,淌了好些口涎。

    李瑞霄在上头叫道:“福建布政史曹立亭。”

    曹立亭如梦初醒,颤巍巍抬起头来,一看眼前的李瑞霄,登时吓得屁滚尿流,两眼翻白,瘫软在地,口中杀猪也似的嚎叫:“督公饶命!督公饶命!小的全招!小的全招……”一时间又哭又笑,满地打滚,裤裆上哗啦啦湿了大片,一股子骚臭味弥漫开来。眼见是疯了。

    乔子清平素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唇角的笑影早没见了,双唇和眼睫一齐轻颤。

    想来这便是东厂的手笔,曹立亭身上丝毫不见伤口,脑袋却已然痴傻了,也不知是何种酷刑,让曾经威风八面的一省长官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李瑞霄看乔子清这副模样,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道:“本督早便说了,乔大人只怕是见不得这腌臜事。”

    乔子清面有愠色,怒道:“督公端的好手笔,下官这是想审也审不成了!”

    李瑞霄唇角微微一勾,抿成薄薄的一道直线,拖着长腔:“这等人,也不值当劳乔大人亲自动手,咱们东厂便了结了。”说罢又瞧了眼瘫地上不省人事的曹立亭,笑道:“乔大人也瞧见了,本督原是想从宽处置,曹大人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咱们不过是吓他一吓,谁料他心里有鬼!”

    乔子清被堵得哑口无言,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再看他东厂各处,庭院深深,草木葳蕤,四围阴暗,泛着一股子森森鬼气,不知名的地牢里或许正有活人在受剥皮剜肉、恐吓恫吓之苦,不知多少冤魂正准备掐他李瑞霄的脖子,发出凄厉的嚎哭。

    乔子清在这东厂地界,眼见是一刻也呆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眼见就要跨过门槛出去,乔子清却停了下来,转身一笑。

    这一笑,不媚也不娇,反倒十二分恶劣。她声音也轻轻的,语调漫不经心:

    “督公御下有方,今儿算见识了!”

    李瑞霄是最要面子的,听了这话,面色登时晦暗不明了起来。

    反正这日过后,东厂和内都察署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勋贵清流自然乐见其成。

    满朝文武皆传颂,弱质女流乔子清忠肝义胆、为人方正、不阿阉竖,敢与东厂叫板。

    东厂众人都知道,内都察署的女探花乔子清乔大人,是个手段得了的蛇蝎美人,不光敢下督主脸子,还害得那日当值的所有东厂弟兄都吃了板子。

    就连督主身边儿的桂公公和安公公,也被打得半月下不来床。

    1历史上东缉事厂提督常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地位一般来说低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像魏忠贤那样的是少数)

    李提督巧设迷心计

    乔御史含羞卸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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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八这日,草青柳黄,桃乱李香,端午佳节未至,天气将将热起来,正是个踏青的好时候。城外游人如织,城内坊前街后、茶肆酒铺,人头攒动。

    不过李瑞霄没工夫游春,却有闲心听戏,去赴那个“叹浮生如有一梦里”之约。

    李瑞霄身着绿地八团蟒纹曳撒,腰别一把乌亮的错金银小弯刀,足蹬粉底皂靴,乘四人大轿,缨枪排队,军牢喝道,带着一干东厂亲信,声势浩大地进了戏楼。

    顺安、张桂等心里暗道:这样大的排场,督公怕是在给陆大人撑场子、装门面呢!

    到里头,李瑞霄自然坐到上座,老板杂役等人不敢怠慢,连忙在戏楼里挂满了羊角珠灯,照的明晃晃的,好似在白日一般。能将陆海辰在台上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前头说了,这出“叹浮生如有一梦里”是桩哭戏,凄凄切切的,一唱三叹、一波三折,余音绕梁。

    陆海辰身段好、扮相好、唱得好、演得好,台下有不少人跟着戏文抹眼泪。

    前头也说了,李瑞霄不喜欢这出戏,是为了卖陆海辰面子才点的。

    故而李瑞霄手执茶盏,一搭没一搭地抿着,低垂着眼皮,巍然不动。身边几个惯伺候的都知道,他这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苦了顺安、张桂几个,直愣愣地在一旁杵着,眼睛不敢乱瞄,耳朵不敢多听,动也不敢动上一下。直到陆海辰唱完了戏前来拜谒,才略略喘了口气。

    李瑞霄也不多客套,便请陆海辰到近处的茶楼叙话。陆海辰面有难色道:“下官这回来得匆忙,也没带穿换的衣裳包袱,恐怕不大方便。”

    李瑞霄却道无妨,执意要去,陆海辰再三推辞。李瑞霄不耐道:“陆大人这是碍着赵公公的面子,不愿喝咱们东厂的茶?”

    陆海辰忙拱手道:“岂敢。”

    李瑞霄道:“陆大人无需多虑,本督一向是惜才之人,今晚这茶便是我李瑞霄的。”陆海辰见推辞不过,又不好执拗,只得应了。

    在茶楼上雅间坐定,陆海辰身上依旧披红挂绿,满头珠翠。刚刚台上演了许久,出了些薄汗,又哭着唱了一场,妆便有些花了。

    李瑞霄径自吩咐道:“顺安儿,去打盆水来,再拿条手巾!”

    陆海辰在一旁愣愣地,目瞪口呆。顺安几个,呈上热水、手帕等物,便悄悄退了出去,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人。

    李瑞霄道:“今日本督大饱耳福,陆大人想必也是累了,洗把脸松快松快罢!”这家常似的话,被李瑞霄这东厂厂公说来,怎么听怎么刺耳。

    陆海辰不动。

    李瑞霄拿过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放在热水里拧了拧,往陆海辰面前一递:“陆大人,请吧。”

    陆海辰半晌还是不动。

    李瑞霄眼里就有了讥诮。

    陆海辰低了头,哑着嗓子,低低地说:“督公何时发现的。”

    李瑞霄不答,自顾自地用手扳起眼前人低垂的下巴,拿手巾拭了起来。

    抹掉脂粉、洗尽铅华、明珠拂尘、玉台不染。不多时,一张清水芙蓉脸儿,两道柳叶儿细弯眉,直隆隆瑶鼻,红艳艳丰唇,便显露在李瑞霄面前。

    陆海辰,不,应当说是乔子清,到底是个姑娘家,李瑞霄这般儿一点点卸了她的妆,就好似一层层剥了她的衣裳,唇瓣抿得紧紧的,眼里便蓄了两汪带雨梨花泪。鼻尖眼角三点艳红,好不可怜。

    李瑞霄见她这般模样,顿了顿,到底忍下了想用手拭她眼角的冲动。

    乔子清忍住哽咽,问道:“督公不问我缘由?”

    乔子清此时身上也软,口气也软,猫儿似的,全然没了那日到东厂的魄力。

    李瑞霄也放轻了口吻,道:“为了让你表哥接近赵得祥,做到这般田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居心,有什么好问的?左右是跟本督一条道儿上的。”他把手巾放下,搭到盆边,瞧着乔子清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禁想要发笑。

    “倒是乔大人你,看不出来,竟然有此技傍身,以后就算是辞了官也不愁的。”

    乔子清听了这话只觉得讥讽得很,两眼又是一红,险险没掉下泪来。

    “督公年纪轻轻便位比王公,自然不知小民疾苦。我自小无父无母,习得一艺傍身,自被姨母姨丈找到收养才好些。”说罢,又摇头道:“督公见笑了,东厂洞察百事,这些陈年旧事想来督公早就是知道的。”

    静默了一阵,乔子清又开口道:“福建布政史曹大人开埠通商功在千秋,沿海商贾获利颇多,此时征收船税着实不妥,督公为何执意……与民争利?”

    李瑞霄听了这话,气得冷笑一声:“你道那曹立亭是个干干净净的清官?朝廷先前不征船税,正为与民休息,谁料他曹立亭私自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倒不如这钱让朝廷收了!”

    乔子清听了此番缘由,羞愧难当。讷讷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只听得李瑞霄又道:“河南大旱,朝廷的田税一应全免,这亏空从何处补上?这赈灾银要从何处来?莫非让本督自掏腰包么,乔大人也忒高看咱家了。”

    乔子清只摇头不语。

    “说到此事”李瑞霄接着道,“朝廷正要派你表哥前去赈灾。”

    乔子清面上便显出焦急,“表哥此时正有了门路接近那赵得祥,督公为何不让他趁热……”

    李瑞霄打断道:“这番安排,正是赵得祥的意思。”

    乔子清瞠目结舌,无话可说。“这是个好差事,也是险差事。做的好,加官进爵;做不好,人头落地。赵得祥用人,自然要先试试深浅。”

    乔子清听了,不过默默点头而已。

    李瑞霄薄唇一勾,竟然笑了,“还有一事,正要告知乔大人。”

    乔子清道:“洗耳恭听。”

    “此番赈灾的灾银,由本督押送。”不等乔子清开口,李瑞霄自顾自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而此去赈灾的都察御史,正是乔大人你。”

    乔子清一惊,不解道:“这又是谁的意思?”

    李瑞霄拖了长腔,故意吊人胃口:“这自然——是本督的意思。“

    乔子清又是一惊,呼吸明显局促了起来。脖颈到耳根,红彤彤的一片,不知是气恼还是怎么的。

    李瑞霄将腰间那把错金银小弯刀往桌上一搁,道:“以后别用那华而不实的货色了。”

    乔子清犹犹豫豫地将刀拿在手上,轻若无物,触感细腻,想来极为适合女子。

    稍稍拔刀出鞘,闪过一股寒芒。

    李瑞霄乍访乔府

    一行人南下赈灾

    乔子清正逢轮休,便在家中的小院儿里植牡丹。

    李瑞霄进来时看到这样的光景:乔子清穿着赭色的夏布衣裳,高高挽着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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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出两段白灵灵是手臂,头上扣着个竹篾大斗笠遮阳,蹲在地上,正给一株光秃秃的小苗儿培土,鼻尖不断有细汗冒出来。

    小丫头莹莹见来人头戴网巾、穿鸦青道袍,是个陌生男子,便叫道:“大人,有客来啦!”

    乔子清不紧不慢地培好土,又用水把苗浇得透透的,这才抬头站起身来。却见竟是东厂提督大驾光临。

    乔子清心里暗暗叫苦不迭,也不知道自己这落魄院子怎生引来了这尊大佛。

    面上却扯起笑容,心不在焉地行礼道:“督公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手上还粘着泥点儿。

    谁料李瑞霄根本不领她的情,抬手打断她的客套之言,道:“本督闲来无事,随处转转,乔大人无须多礼。”

    乔子清腹诽道:您老人家这随处转转可给我添了大麻烦,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李瑞霄好似会读人心思似的,慢悠悠开口道:“乔大人不必在意,本督独个儿微服出游,又打房顶上来的,没人瞧见。”语调得意洋洋。

    乔子清听了差点仰倒,心里不由得太息:真是夭了寿了!居然让督公使上了大内的轻功!

    “下官衣冠不整,唐突了大人,这便去换身衣裳来……”说罢也不看李瑞霄脸色,急急慌慌,逃也似的走进屋内。

    李瑞霄没看见一般儿,自个儿出门熟路地在院里来回踱步,看看中央一口小井,又在新植的牡丹前逡巡。

    因乔子清是应天府人,南边来的,惯爱那江南水景,便着人挖了一方小池塘,里头种上荷花,已经零零地有了几个骨朵。池边置一尊形态小巧玲珑的湖石,紧挨着几株高高的美人蕉。另有海棠、细竹,都是新栽的。另一边支起葡萄架,下头摆着一方石桌,几尊矮凳儿,桌上还冷落着一场未尽的棋局。再看屋内,堂屋门口置了一架描金五牛图四幅屏风,阻隔了视线,倒是瞧不清屋内的光景。

    乔子清换好衣裳,挽了头发,请李瑞霄到屋里吃茶。这屋里虽不甚宽敞,却也不显局促,陈设器具皆小巧玲珑、典雅细巧,看得出主家是个胸有沟壑的讲究人。

    花梨木画案上一尊博山炉袅袅地散出一股暖香。李瑞霄手里拿的汝瓷茶盏和桌上的小壶是成套的,上面描着:“可以清心也”,他就着喝了一口,不是什么绝顶的好茶,味道不错也就是了。

    “不知督公突然造访所谓何事?”乔子清问道。谁料李瑞霄不紧不慢,“本督就不能无事来坐坐?”

    可以!当然可以!谁敢拒绝,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乔子清干笑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瑞霄正正脸色,终于也不兜圈子了,说:“此次赈灾河南,恐怕有变。”

    乔子清听了,脸上一凛,问道:“此话怎讲?”

    “不知乔大人知不知道‘旱极起蝗’的道理?河南大旱已有月余,昨晚刚刚受到的信儿,多处已经起蝗了。”

    乔子清面色一沉,知道这样恐怕更难治理。

    李瑞霄又道:“此番路途遥远,又不日即将启程。那蝗灾遮天蔽日的,乔大人还是早些打点行装,多做些准备的好。”

    乔子清行礼谢过,道:“劳督公挂心,此番为民做事、为上分忧,下官自当万死不辞!”

    李瑞霄摆摆手:“乔大人言重了,本督最听不得那死不死的。近年山东、北直隶等地多处蝗旱,本督赈灾的事体做过不少,自然不足为惧。不过念你为女子,恐见了蝗虫心里害怕,提点你几句罢了。”说完了这些,屋内的气氛便又有些微妙。

    乔子清干巴巴地再四谢过了,又看天色也不早,日已中天,快要到晌午头,便道:“下官家中饮食粗陋,恐怕督公看不上眼,也便不强留督公。倒不如督公一道去前头的五味居……”

    李瑞霄见她逐客,也不恼,只道:“叨扰许久,还要多谢乔大人款待。”

    乔子清见他这样和善,心里罕纳地不行,殷勤地把李瑞霄送到门口。也没道别,乔子清眼前一花,只见李瑞霄纵身往墙头上一跃,飞也似的“嗖”得一声便没影了。

    乔子清在门口呆立半晌,到底也没看清他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再瞧着院里,又是冷冷清清的主仆二人,除了桌上的半盏残茶,好似无人来过一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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