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他卸下围巾帽子随手扔在车里,朝阿明吩咐道:“我过去看看,你等在车里不许走开。”
说完他一甩车门,头也不回地往入口处走了过去。
学校能拆的部分都已经拆了,牌匾不知所踪,操场和礼堂被人改成了仓库,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幢三层教学楼。房子的底层是空的,凌乱地堆砌着废旧的建筑材料,空气里弥漫着粉尘的呛人味道。孟成蹊沿着昏暗的楼梯拾级而上,看到二楼有间教室灯光明亮,隐约还能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悄悄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一屋子人,课桌排得整整齐齐,居然有人在上课!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站在讲台上,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正抑扬顿挫地讲着什么。台下坐了三四十个年轻人,有学生模样的,也有工人打扮的,一个个听得认真,而他的妹妹孟楚仪在人群中间,低头给听课的人分发资料。
当他看到黑板上用粉笔写的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等词句时,孟成蹊瞬间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以来呵护的小妹妹,早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孩了,她的主见和选择,已经引着她走上了一条危险且前途未卜的的道路。
他心绪不宁地往楼下走,脑子里涌上千头万绪,怎么理,都是乱的。当作一切都没发生默默走开吗?他做不到。干涉她的人生理想吗?他自己都活得浑浑噩噩,又有什么权利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
儿时的记忆像无数展翅的蝴蝶,翩翩然铺满了他的视线。那时楚仪刚会说话,浑身散发奶香的小娃娃最爱叫着哥哥让他抱,他一抱她就笑,一放下就哭,连她母亲江星萍都觉得不可思议。孟成蹊不过六七岁,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懂得疼妹妹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楚仪留一份。而孟楚仪也天天哥哥长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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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
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他不再懂妹妹的心思,妹妹也不把他当做偶像了,曾经的亲密无间,变成今日的渐行渐远。
孟成蹊盘桓在教学楼外,绕着一棵老银杏树走了一圈又一圈。雨停了,天空像浸染了墨汁的画布,格外阴沉,孟成蹊的心情也跟这天色一样,沉重的,黯淡的。
时间无声地流逝,等孟成蹊再往楼梯口看去的时候,下课的学习小组成员涌了出来。他呼出一口酸涩的热气,干脆走上前,叫住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楚仪……”
孟楚仪的身体僵了一僵,扭过头看到了那个惯常嬉皮笑脸的二哥站在那里,一脸凝重。她知道,自己的秘密是再也瞒不住了。
沈寒清的书房里,赌王正拿着剪刀修剪一盆欣欣向荣的五针松盆景。他穿一身浅灰暗纹丝绸长衫,懒洋洋的丹凤眼瞥了一眼对面的沈慕枝:“下午你去见了邓戟?”
“对,他亲自去烟土公司找的我。”沈慕枝微微颔首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堂堂一个保安处处长,找我们能有什么好事?”
“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沈慕枝晶亮的双眸划过他的脸,“他跟我聊了两个多小时,说的都是傅啸坤呢。”
沈寒清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不掩饰对邓戟的轻蔑:“全上海都知道他跟傅啸坤不和,而他更应该清楚我跟傅家的私交,还自作聪明地跑去找你说什么?”
“前几天法租界第二特区法院院长谢持坚被暗杀的新闻,爹可有耳闻?”
“报纸上连着几天都在报导这事,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那爹知不知谢院长和邓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同门师兄弟呢?”沈慕枝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有这事?”沈寒清有些出乎意料,“这一层关系我倒是不清楚。”
“千真万确,邓处长为谢院长的死悲痛万分,放话说不抓到罪犯誓不罢休。”
沈寒清想了想,问:“这些同傅啸坤又有什么联系?”
“我方才从邓戟那处得到消息,凶手已经落网,是个专业的杀手。您猜那杀手供出的幕后策划者是谁?”
沈寒清几乎未做思考,便说出了傅啸坤三个字。
“你也知道严刑拷打逼供的证词水分有多大,没有足够的证据,上面会听他吗?邓戟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沈寒清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沈慕枝的嘴角弯弯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事他是动不了他,不过他说他掌握了一些对傅啸坤来说非常致命的把柄。”
“什么把柄?”沈寒清手上剪刀不停。
沈慕枝慢条斯理道:“傅啸坤和涂金元在做走私军火的生意,数目很惊人,邓戟说等查到他们仓库的具体位置,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咔擦”,盆景的枝叶被剪坏了一块。沈寒清“砰”地扔下剪刀,脸色不佳地朝沈慕枝看去:“他确定消息属实?”
“我看不假,河北最近查获了一批挪威制造的冲锋枪,来时走的是西伯利亚的线路,离傅司令的老本营那么近,何况他又跟毛子关系匪浅,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沈寒清回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沉着脸道:“羡山这孩子,也实在太胆大妄为了,军火的买卖是随便可以插手的吗?而且跟什么人合作不好,偏偏跟涂老九,他涂金元的黑料一大把,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哎……”
“爹您别急,”沈慕枝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沈寒清,柔声安抚他,“傅啸坤既然敢做那事,应是有留了一手的,他的性格您最了解,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寒清坐不住了,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问了句:“邓戟跟你说那些干什么?他跟多少人提过此事?”
“我们跟涂金元水火不容的关系,本就天下皆知,邓处长是想借助我们的势力,搞垮涂家,”沈慕枝快步跟在他身后,贴近了说,“另外,他说这事尚在保密阶段,目前只有他知我知。”
沈寒清停下脚步,气息又急又乱:“涂金元那老东西,我肯定是要跟他算总账的,只要涂家不倒,这口浊气永远堵在我胸口,吐不出,咽不下。不过这事若要搭上傅羡山的命……”
赌王不是个多重情重义的人,傅老司令和他交情再好,那也毕竟隔了一层黄土,随着光阴流转愈发不可追溯了。他之所以肯为傅啸坤的事劳心劳力,无非是老司令死前对他托过孤,他许过诺要护傅啸坤的周全。正是这个沉重的诺言,弄得迷信鬼神的沈寒清左右为难。
“爹,”沈慕枝抬手为他顺了顺气,说,“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一切自有变数。”
沈寒清扭头看向沈慕枝,不甚明了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他可以不死?”
“这年头,我们要捧高一个人,不过是分分钟的事,要踩死一个人,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全看具体怎么操作了。傅啸坤虽参与了非法军火买卖,但出面的始终是涂金元,假使他咬死了不松口,没有人能逼他认罪。”沈慕枝为他揉着肩膀,磁性的嗓音里有十足的笃定。
“嗯……你说得有道理,”沈寒清冷静下来,担忧之情卸去大半,“说不定这是个好机会,让我们在除掉涂家的同时,又能保全傅啸坤。”
第22章
年前,上海几家外资工厂的工人因为劳资纠纷,联合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罢工,后来通过资本家和工会的斡旋,事端平息了下来。可是过完年,罢工潮愈演愈烈,沪上三分之一的工业几近停摆,事态当然波及了孟家的工厂和码头。
孟重迁心烦得一口早餐都吃不下,喝了一杯黑咖啡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和市政府官员商量同工人代表谈判的事。
孟怀章那边也有一堆事情要做,码头上工人走了大半,即使船到也没人卸货,仓库里的货又发不出去,场面已经相当混乱。他囫囵吞下一碗虾肉小馄饨,低声嘱咐了怀孕的妻子几句,转而对孟成蹊道:“我去码头了,远洋百货新铺子的事情,还是由你来盯着。”
“唔,好。”孟成蹊专心致志地在啃一张鸡蛋饼,敷衍地应下了。
远洋百货下个月才开业,店铺的工程进度有专人负责,孟成蹊去了现场两趟,看出管事的经理是个自律负责的人,便把担子一撂,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
一闲下来,他又开始想沈慕枝,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想跟他说话,想去见他。但自己不在家的日子,沈慕枝可是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仿佛对他也没那么上心,这多少打消了他主动上门的热情。
孟成蹊满腔爱意无处发泄,躲在房间里看外文诗集,专挑戳心戳肺的情诗读,什么“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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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遗忘远不足以吞没我的爱恋”,看得他共鸣叠起,热泪涟涟。这还不够,他把最喜欢的几篇誊写在信纸上,洒了几滴淡香水,然后放在信封里寄给了沈慕枝。
沈慕枝很快回信了,雪白的信纸上只有行云流水的一句古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隐隐晦晦,有点借物喻人的意思。孟成蹊大为受鼓舞,又抄了几篇叶芝和济慈的诗,一天一封往沈公馆送。
连送了七天,沈慕枝再没有回信,而是在第八天的时候遣家丁送了本徐志摩的诗集给他,孟成蹊简直要疯了。“他是夸我心思如徐志摩一样细腻,还是笑我像徐志摩一般肉麻?”孟成蹊后知后觉地一阵阵发窘,感觉自己做了件没羞耻的事,寄情诗的行为至此中断。
就在他不抱任何期望的时候,沈慕枝却来了。
听到下人来报,孟成蹊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哪个沈公子?是赌王家的那个吗?”
“对呀。”仆人觉得奇怪,在上海滩又没有第二个沈慕枝。
孟成蹊推开椅子兴高采烈往楼下冲去,一下楼梯,果然看到沈慕枝一袭玉色长衫,正悠然坐在客厅等他。
“成蹊,久违啦。”他摘了帽子朝孟成蹊微微笑。
孟成蹊开心得两眼放光,走上前道:“沈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上次见你是春天,这会子凤凰花都开了。”沈慕枝答非所问道。
见到了他的人,孟成蹊几十天来的酸涩齐涌上来,嗔怪道:“沈大哥是不是忘记了,前阵子我去府上找过你,可惜没见上,给你留的言也杳无音信,电话是寻不着人接的,我道你烦了我呢。”
“你几时找过我?该死,家中竟没人跟我说起那些,等我回去好好审审,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害我冷落了孟二少爷。”
孟成蹊眼睛盯着他,摆明了信不过他避重就轻的解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沈大哥是干大事的,忙起来忽略了我们这些没用场的小鱼小虾,也算情有可原。”
“成蹊你这么说,还不如捅我一刀来得快活。”
沈慕枝面露苦涩的神情,肩膀无奈地垂着。
孟成蹊正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又听到对方说:“你我朋友一场,我如何会看低了你?”
他竟然把两人的关系归为友情,孟成蹊心脏抽痛了一下,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沙哑声音:“朋友?呵,我明白了,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普通朋友而已。”
“成蹊,不是那样,”沈慕枝一瞥见他难看的脸色,自知失言,忙站起来抓住他一只手臂道,“我们的情谊,自然是超越了普通朋友的。”
他深深浅浅的呼吸拂过孟成蹊的发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寄给我的诗,我很喜欢……”
被他这么一哄,孟成蹊内心的那点爱情之火立刻死灰复燃。
“沈大哥喜欢就好。”他耳朵一热,笑容像花一样绽放。孟二少爷还想再表达点心中的炙热,但客厅里来来去去都是人,饶是他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妥。
他当机立断地拉着沈慕枝往楼上走:“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去了二楼孟重迁的书房。这房间敞亮而气派,朝西的整面墙都打了书柜,摆放着精装的上千本书籍,另一面墙上则挂了几幅优美的西洋风景画,皆是出自名家手笔。书桌上除了一般的办公用品,还立着一座大理石雕塑,乃复刻米隆的掷铁饼者。
沈慕枝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不少有意思的物件,不由夸赞道:“这书房布置得当真不俗。”
“那还用说,”孟成蹊掩不住眼角眉梢的自信,喜滋滋说道,“我爸爸一手布置的这里,他的眼光向来是顶好的。”
听到他提孟重迁,沈慕枝浑身僵硬,有瞬间的失神。脚下的这块地面,是那个人站过的吗?眼前的那幅油画,也被他这样静静端详过吗?书柜上他摸过的限量书本,也被那人的双手翻阅过吗?这屋子里的空气,是那人曾经呼吸过的吗?
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控制住自己不在孟成蹊面前颤栗。
“成蹊,这样不妥,没经过令尊的同意擅自来他的书房,我们还是去别处吧。”沈慕枝说着回过身去,想要逃离这里。
孟成蹊强硬地拉住他,把他推到法式宫廷花样沙发椅坐下:“怕什么,我爸爸被工厂罢工的事情缠住了,有他焦头烂额的呢,不到天黑根本回不来。我们就待在这里,这处安静,平常别人不敢进来。”
沈慕枝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垂着眼坐着,显得有些冷淡。孟成蹊不自觉去摸他的手,还是那对好看的手,修长匀称,就是手心冰凉潮湿。
“一双手这般冷,不知你的心是不是也像手一样冷呢。”孟成蹊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也一样冷。”
“什么?”
沈慕枝张开大手包住他的手,像给他戴了个冰凉的铁拳套,轻描淡写道:“你猜的没错,我有一颗冷酷的心。”
他的声音磁性而低沉,孟成蹊听得迷了,大着胆子坐到对方沙发的扶手上,探身把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处:“有多冷,我量量温度。”
两人挨近了,他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贴在那人的胸膛,孟成蹊仿佛能听到沈慕枝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交错,扑通扑通,渐渐变成了一个频率。
顶上的水晶吊灯的光芒映上沈慕枝的眼睛,孟成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觉得他眼里好像有星河。
“你的心非常好,比一般人都好,我是说,”孟成蹊吞了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它很健康,跳得很有规律,也不冷。”
他低头看到沈慕枝嘴角漾出了浅淡的笑纹,心里像有滚水烫过一遍,慌张而兴奋。下一秒,身体掉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孟成蹊脑子懵懵的,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沈慕枝双手圈在他的后腰上,正亲昵地搂着他。
“沈大哥……”他不知所措地被拥着,表情茫然,完全看不透沈慕枝的用意。
沈慕枝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头顶,眼睛异常明亮,仿佛能洞察他心事似的,他问:“成蹊,你喜欢我吗?”
孟成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脱口道:“喜欢。”
“那我对你也是一样的。”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孟成蹊的心跳乱了,痴痴地望着那人,说:“沈慕枝,你不许拿好听的来骗我,我会当真的。”
脑门上一凉,沈慕枝柔软的嘴唇触碰了他的额头,落下蜻蜓点水一吻:“好,我同意了,你当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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