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我们是真的想帮助你。”孟成蹊又觉得这人不识好歹,便从他大哥身后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低声嘀咕道。
“帮助?我在你们厂里任劳任怨干了十来年,生了场大病,孟老板一句话就打发了我,害得我们全家都要饿肚子,现在还假仁假义地提什么帮助?”
兄弟两人严肃地对视了一眼,暗道不妙,他们猜得没错,说谎的人如果连自己都默认谎言为真,外人就更难分辨真假了。
“姚女士,”孟怀章纠正她道,“您当初煽动工人罢工的时候,还没有病发,你也清楚我们解雇您的真实理由,绝不是身体原因。”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到她手边:“您的困难我们都了解,毕竟是为工厂服务了那么多年的老员工,我们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这些钱是给您治病准备的,请您收下。”
“条件呢?”姚翠兰拿起支票看了一眼,转而盯向孟怀章斯文的脸。
孟怀章不疾不徐地回答:“只要您肯出面阐明真相,等外面的风波压下来,我们还会为被解雇的那些工人提供一笔抚恤金。”
姚翠兰蜡黄的脸上冒出豆大的点点虚汗,她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才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不能不同意,”孟成蹊急了,口不择言道,“没有钱你会死的。”
姚翠兰的双眼迸出怨毒的光,一字一句说道:“你不用再说了,我就算死,也不能给孟重迁这种黑心商人洗白!”
“哎,做人不能不讲道理……”孟成蹊还想再说什么,屋里突然闪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穿着一身旧校服的十六七岁男孩,塌鼻子三白眼,黑黑瘦瘦,应该是姚翠兰的儿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烤地瓜,轻轻放在姚翠兰枕头边,也不说话,脸上是一副极端麻木的表情。
对着儿子,姚翠兰的表情柔和下来,她伸手拿起那只地瓜,对半拗开,把其中半个塞到儿子手里。那男孩接了,忙不迭将食物往嘴里送,头也不抬地边吃边走出了房间。
孟成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那孩子怪得吓人,木头一样的脸,好像没有情感似的。
孟怀章捡起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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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说:“您可以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吗?有了那笔抚恤金,至少能让这个家撑过一段时间。”
“我们这样的穷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拿了那笔款子,我儿子将来还不是照样受你们剥削?”
说着,她抓起手边的支票,三两下撕烂了,朝二人下了逐客令:“没别的事的话,我要休息了,二位请便。”
孟成蹊心中十分窝火,但实在不能把一个女人怎么样,何况是个病歪歪的女人。孟怀章也没处理过这样的情况,两人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只好无功而返。
兄弟二人回到孟公馆,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明明是吃午饭的时间,餐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忙里忙外的江星萍不在楼下,仆人居然也没开始上菜。
宋绘瓷吩咐厨房去做点简单的小菜,悄声跟孟成蹊他们说:“你们出去的时候,楚仪回来了,不知那小姑娘怎么想的,竟然跟她妈妈说她要搬到学校宿舍去住。那哪能行呢?萍姨不同意,可楚仪好像铁了心似的,两人争执了好一阵,萍姨气得饭都不想吃了。”
孟成蹊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一听这个更是火冒三丈,问宋绘瓷道:“大嫂,楚仪她人呢?”
宋绘瓷手指向上一指:“大概在楼上收拾行李吧。”
孟成蹊顾不上说什么,旋即飞奔到楼上,叩开了孟楚仪的房门。见了他,孟楚仪呆呆地扶着门把手望向他,欲言又止。
“孟楚仪,你没良心。”孟成蹊连名带姓地喊她。
孟楚仪脸涨得通红,赶紧把他拉进房间,关上门扭头瞪他:“二哥,你瞎喊什么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不过说话大声了点,你就魂不守舍了,我倒想问,你又在怕什么?”孟成蹊边说着,边打开了她房间的电风扇,面朝风扇敞开上衣,露出白花花的里肉。
孟楚仪嘴硬道:“我可没什么可怕的。”
“好,你说的,”孟成蹊揩一把额头上的汗,作势要去开门,“你去跟全家人说说你搞革命的事。”
“嘘,你小声点!”孟楚仪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脸色都变了。
孟成蹊甩开她的手,目光扫过地上打开的行李箱,讥讽地说道:“哟,这东西都理好了,要跟我们这些吸血鬼资本家划清界限了?”
孟楚仪强做平静道:“没那回事,我住校是为了平日里上课方便。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那么大惊小怪。”
“我知道,上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课嘛,我还去听过呢。”
“二哥你……”孟楚仪脸上露出一丝愧色,“我不过是为了追逐理想。”
孟成蹊决定挫挫她的锐气,不客气道:“黄毛丫头一个,你以为你懂那些穷人吗?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心,你根本对他们一无所知。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他们数钱。”
“是啊,我不懂,难道你这个伸手跟爸爸讨钱花的纨绔懂?”孟楚仪脱口而出道。
孟成蹊气得肺都要炸了,朝孟楚仪面红耳赤道:“明白了,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货色。”
“二哥,对不起,”孟楚仪连忙亡羊补牢,“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
孟成蹊打断她的话:“别掩饰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你心目中,咱们家就是那个朱门,生活在里面的人酒池肉林,而老百姓忍饥挨饿。可你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朱门里出来的。”
孟成蹊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貌似有点文化的话,说得他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孟楚仪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否认自己的出身。”
“你不否认,但你会抛开,不是吗?”
“如果有天,我们成了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你会选择你的理想,还是这个家?”孟成蹊红了眼睛步步追问。
孟楚仪用沉默代替回答。
炎炎夏日,房间里热得像个蒸笼,孟成蹊却感到如坠冰窟,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太迟了是吗?”
“太迟了。”
“希望你不会有后悔的那天。”孟成蹊推开门,留给她一颓唐的背影。
第28章
盛夏来得很快,酷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像要把时间万物都熔化了。车子经过白得发亮的水泥路,翻卷起滚滚的尘土和热气,呛得路边吐舌喘息的老狗打了个喷嚏。
沈慕枝的办公室门窗紧闭,屋内因为安装了英国来的冷气机,温度比室外低了十来度。沈慕枝一身长袖长裤坐在皮椅上,怡然地听徐仁汇报工作。
“你是说先前被孟家解雇的那个女工死了?”沈慕枝夹着雪茄的手顿住了,满眼期待地看向徐仁。
徐仁拿起桌上的火柴划拉一下,微微躬身替他点火:“是,昨天死的,消息传开出去,今日又有几百人在孟氏棉纱厂门口游行示威。”
“妙极了,”沈慕枝脸上露出近乎忘形的笑容,“《申报》那个擅长写劳资关系的记者,你去碰个面,把这事情透给他,让他写篇东西。”
“好好,属下知道了。”徐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沈慕枝想了想,又问:“另外,死者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个十六岁的儿子。”
“啊,是嘛。”沈慕枝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含笑地朝对方眨了眨眼,这让看惯他冷脸的徐仁受宠若惊。
沈慕枝勾勾手指,让徐仁凑近些,贴着他耳朵窸窸窣窣交待了一番话,徐仁仍是点头不止,最后哈着腰退出了房间。
六点一刻,沈慕枝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哼着小调从烟土公司的楼里出来。看到等在路边的凯迪莱克汽车,他拉开门坐进去。
他看都没看司机一眼,流着汗先去卷自己衬衫的袖子:“走吧。”
“小沈先生要去哪?”前排的声音清脆活泼,与沈家司机死气沉沉的公鸭嗓大相径庭。
沈慕枝一晃神,伸手去摘对方的帽子,一个乌黑小巧的后脑勺露了出来。
“成蹊,怎么是你呀?”
孟成蹊嘿嘿笑着扭过身子,他今天穿了件短袖海军服,在白蓝两色的帮衬下愈发显得他唇红齿白,头发清清爽爽往两边梳开,露出光洁的额头,连沈慕枝都觉得他漂亮极了。
他得意洋洋道:“想不到吧?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沈慕枝抬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轻笑道:“孟二少爷今天兴致这么好,赶上什么好事了?”
“是有好事,”孟成蹊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沈慕枝说,“生日快乐沈大哥!”
沈慕枝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最近陷在某种持续高涨的兴奋中,有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勃勃野心,生日不生日的倒不能带给他太多刺激。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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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你还记得。”他慢悠悠说着,把半个身子探到车窗外吹风。
孟成蹊也兴奋着,不过是源于一种自己把自己感动了的爱情,他一叠声催促沈慕枝:“来嘛来嘛,老板您想去哪里尽管说,今天由我小孟子为您服务。”
“小孟子?哈哈,听着怎么像太监的名字?”
孟成蹊气得作势要打他,嗔怒道:“说什么呢,我是司机,新手司机懂不懂。”
沈慕枝受他的欢乐情绪感染,不由感到全身心的放松,他抬头看看天上金红色的晚霞,做了决定:“行吧,小孟司机,载我去老北门。”
孟成蹊兴高采烈打出一个响指,扶着方向盘启动汽车。
按沈慕枝的指示,车子在一个白色石雕牌坊前停下,两人下车步行,孟成蹊跟着沈慕枝在逼仄破旧的弄堂里绕了五六分钟,来到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面馆。
“就是这地方呀?”孟成蹊指指眼前不起眼的门面。
沈慕枝置若罔闻地迈步走进店里,径直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孟成蹊也只好识趣地跟了过去,坐在他对面。沈慕枝扬手招来店小二,说道:“要两碗鸡丝拌面。”
“我小时候过生日,我母亲都会带我来这里吃面。”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你母亲?”孟成蹊第一次从他口里听到他说起母亲,不免觉得新鲜,“她喜欢这家店的口味?”
沈慕枝深褐色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他只管自顾自地喃喃道:“那时我们很穷,没有钱去吃什么好东西,来这里吃碗面,都算奢侈的美餐了。”
孟成蹊斟酌着张口:“你母亲……”
“她早死了,”沈慕枝端起桌上放凉的免费茶水,灌下去一大口,“没事,不用安慰我,都过去二十年了。”
“呵呵。”孟成蹊尴尬地笑笑,心道我当然知道她去世了,不然你会给赌王捡回去当儿子吗。
面条很快上来了,晶莹的凉面条配以鸡丝、黄瓜、胡萝卜,拌上鲜咸的酱汁,倒是适合夏天吃。两人抓起筷子哧噜哧噜开始吃面。太阳一落山,暑气消退不少,这家店虽然连台风扇都没有,但胜在通风,加上面条爽滑可口,孟成蹊一下吃进去大半碗。
“怎么样?这面如何?”沈慕枝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抬眼问他。
孟成蹊吸溜着面条道:“味道尚可。”
“哦?我可听出你的潜台词了,”沈慕枝这边吃完了,笑眯眯打趣他,“看来你对这顿晚餐不甚满意啊。”
孟成蹊也吃饱了,从口袋里掏出真丝手绢揩嘴,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论味道嘛,这家店是相当不差,不过就我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这地方不够罗曼蒂克。”
“是嘛,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沈慕枝明知故问。
“你……”孟成蹊一时语塞,红着脸支支吾吾说,“就,就那种关系。”
沈慕枝坏心眼地继续臊他:“孟公子说得这样不清不楚,莫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他们两人的恋情虽称不上惊世骇俗,但也的确不是能公开的关系,可不就是见不得光嘛,沈慕枝这话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成蹊故意脸一沉,撅起小嘴道:“以前没看出来,原来你竟这般讨厌。”
“是是是,我讨人嫌,可是某人写给我的信里可不是那么说的。”
孟成蹊从没那么害羞过,想钻进地缝里都来不及,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下从位子上站起,边往门外走边说:“我去车上等你。”
沈慕枝看他促狭的样子,觉得有趣,心情也跟着变好了,付完账,他便慢条斯理地走回车子。
“坐好了吗?准备出发了。”孟成蹊把吸了一半的香烟扔出窗外,一按喇叭。
“去哪?”
他这回卖起了关子,说:“到那边你就知道了。”
倒车掉头,孟成蹊一踩油门,汽车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嗷嗷叫着蹿了出去。
窗外的景致越来越荒凉,到后来干脆漆黑一片了,沈慕枝见他加足马力开了一个钟头,那地方还没有要到的意思,便开玩笑说:“成蹊,你莫不是要带我私奔吧?”
“若是和我私奔,沈大哥可愿意?”
“愿意是愿意,就是要劳你先把我送回去取点盘缠,”沈慕枝回答得颇为认真,“没带够钱,去哪里生活都不会便利的。”
“切,”孟成蹊嗤笑一声,说,“沈大哥你这人好生无趣,满脑子想的都是实际的东西。”
“成蹊,你没尝过饥饿的滋味吧?”沈慕枝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孟成蹊以为他是嫌自己娇生惯养,隐隐有些不痛快:“我是打小没有遭过多少艰辛,但我并非不懂人间疾苦。有些东西晓得便晓得了,没有道理要亲身尝试吧?”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他,像是陷入了沉思。车子又开出去五六公里,在佘山脚下的一条河边停了。
“到了,下车吧。”孟成蹊推开车门下去,发现沈慕枝在后座一动不动,竟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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