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混乱中有人打了他几拳,又有人把他掼到,被许多人七手八脚一顿乱踢,不甚强健的孟怀章只觉眼前黑雾重重,躺在血泊中厥了过去。涌入车间的人越来越多,其间有人踩到了他的手指,孟怀章一下痛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形容狼狈极了,头上滴滴答答淌着血,眼镜的镜片碎了一块。
孟怀章恐惧地望着失控的人群,看到的一切画面都扭曲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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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千军万马跑过,耳朵里只能听到刺耳的厮杀声。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半晌,突然,有一道凛冽的目光直直射到他身上,他下意识扭过头。
那是一张半大孩子的脸,三白眼塌鼻子,鼻子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像苍蝇拉的屎,但奇怪的是,这张脸的神情却是麻木不仁的,那种淡漠,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脸上才有的。
孟怀章盯住那人,因为讶异微微张开嘴,他似乎在某个瞬间想起了他,但意识涣散不已,下一秒又记不起这是谁了。他拼命晃了晃头,想从这个动作中寻回些清明,再看过去,对面的男孩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枪声骤然响起,孟怀章的脑袋上忽地传来一阵剧痛,在凄厉的尖叫声中,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孟成蹊像条肉虫一样窝在躺椅上,看涂延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地捉兔子。
涂延自从见过他养的杨贵妃之后,有样学样地也养起宠物来。他底下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灰色的肉兔,仅仅养了一个月,那兔子的体型就赶上了杨贵妃,让涂延的成就感大大的有。这不,他今天上午就领着他的小灰,来和杨贵妃联谊来了。
在孟成蹊眼里,涂延是个怪人。他仿佛是直接从原始社会过渡到现代来的生物,狂放,粗鄙,不讲体面,一切用拳头说话。但那样的野蛮人,到了孟成蹊这里,却小心翼翼地用所谓的文明和礼节武装自己,展露出不符合他身份的笨拙和真诚,这让孟成蹊感觉到窃喜。
他满足于拥有这样一个伙伴,涂延强大、暴烈、充满男子汉气概,简直是软弱的反义词,却对他显示不可多得的细腻和柔情,多么难能可贵。
要说孟成蹊多看得上涂延,那倒是没有的,虽然涂延好好打扮一下,勉强也能入他的眼,但有沈慕枝在前,涂延对他并不构成什么致命的吸引力。他只是像小孩喜欢抱着毛绒绒的玩偶睡觉一样,喜欢涂延的这种陪伴,既安心,且可靠。
涂延千辛万苦把两只兔子捉到手里,撅着屁股一手按住一个,把它们头对头凑在一起。哪知杨贵妃见了小灰,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眼睛都瞪圆了,它趁涂延一个没留神,挣脱掉他的手落荒而逃。
孟成蹊见状,无情嘲笑他道:“放过我们家玉环吧,它和小灰有缘无分,注定凑不成一对。你瞧瞧它见了你那只兔子的样子,没吓死算好的了,还想让它看上小灰,做梦。”
“谁说看不上?”涂延越挫越勇,爬到他床下找杨贵妃,哼哧哼哧流着汗说,“杨贵妃可能怕生,多处处就好了,我可觉得它们是绣球配牡丹,天生一对。”
“啧啧,这两只东西要是真好上了,生的宝宝岂不是杂毛?咦,怪难看的。”孟成蹊一脸嫌弃地晃头。
杨贵妃没抓到,小灰也跑了,涂延懊丧地站起来掸了掸青色短褂上的灰,委屈道:“怎么还没生你就嫌丑啊。”
“少啰嗦,过来歇会儿,”孟成蹊拨动电扇的头,让它能吹到涂延身上,“看你一身臭汗。”
涂延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蹑手蹑脚走近躲在柜子底下的杨贵妃,眼疾手快地一扑,终于把兔子逮到了。
“抓到了!嘿嘿。”他抱着杨贵妃坐到孟成蹊对面的椅子上,满足地乐了两声,然后掀过它的身子看起来。
这一看,他脸色陡然一变,爆出惊呼:“不好,完了完了,全搞错了!”
“搞错什么?”孟成蹊对他的一惊一乍十分不满。
“杨贵妃是公的,你知道吗?”他扳过杨贵妃的身体,划拉着它器官的位置,说,“这下糟了,我们小灰也是公的。”
“是公的吗?我一直以为是母的呢。那也无妨,谁规定公的就不能叫杨贵妃了?”孟成蹊若无其事道。
“不是这个,”涂延急得脸都黑了,脱口说道,“我意思是,两只公的还怎么交配呢?”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后悔了,男人还能看上男人呢,公畜生怎么就不能和公畜生好?他脑子里乱糟糟一团乱,嘴上笨得不知说什么,那张脸是又黑又红,活脱脱一个戏里的张飞。
孟成蹊在听了他的话后,也是闹得个大红脸。两个公的?他想起了沈慕枝和他在船上做过的那档子事,不由感到一阵甜蜜的羞耻。
他把一只手臂遮在眼睛上,仰面躺倒,竭力平静地抱怨道:“你这个人,惯说不了几句正经话就要露馅,当真是粗俗不堪。”
“是是,是我口无遮拦,你别生气哈。”涂延尴尬地说着,低了头像是真的心中有愧。
孟成蹊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他叫阿明送来冰汽水,和涂延对瓶喝起来。几口冷饮下肚,两人间又恢复了一派和气。
“涂延,有个事情我正要找你,”孟成蹊微微笑着看向他道,“我想从你那里买把手枪。”
涂延想起先前送过他的那把,疑惑不解地问:“我给你的不好用?”
“不是,你想什么呢,”孟成蹊一拍他光溜溜的后脖子,解释道,“你那把很好,不过这个我要另送人的。”
“送人?”涂延眼中的惑色加重了。
他当然不能告诉对方是准备要送沈慕枝的,便敷衍地绕过了那个话题道:“哎呀,其他的你无须多问,你帮我挑上一挑,选把好的,比我那把要大一些,价钱方面好说,你说多少便是多少,如何?”
涂延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他抿着嘴唇说:“你知道我不会要你的钱。选枪的事,我会去办。”
“你这个死人,什么叫不要我的钱?”天气本来就闷热,孟成蹊听了他的话又毛躁地跳脚,“你不要钱的话我便不跟你买了,老子找别人去,哼。”
“你……”
“唉,好吧,我认输还不行吗?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最后还是涂延举手投降。
两人正欲继续商量这事,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向守规矩的阿明居然连门都忘了敲,惨白着脸奔了进来,嘴里慌乱地嚷着:“二少爷,二少爷。”
“什么事?”孟成蹊不悦道。
“出……出大事了,大少爷,大少爷他……”阿明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
孟成蹊一皱眉,心脏砰砰乱了节奏,他连忙从躺椅上跳下来,揪住阿明的衣领道:“快说,我大哥怎么了?”
“大少爷在工厂被人用手枪打破了头,怕是不大好了。”
“你说什么?”孟成蹊腿下一软,差点站不住,“他现在人在哪里?”
第31章
孟成蹊跌跌撞撞跑出房门,迈最后几级楼梯的时候,脚下一个没站稳,右脚给崴了一下,他登时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挥开涂延上前搀扶的手,他急急往车子的方向走,边走边对阿明吼:“糊涂东西,还不快去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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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驾车。”涂延不由分说地朝阿明讨来车钥匙,快他一步坐上了驾驶座。
孟成蹊也顾不上计较太多,甩开车门弯腰钻进里头,嘴上不停催促涂延快开。
在医院单人病房内,他怎么也不能把那个全身缠满绷带,头骨还缺了一块的气息奄奄者,与自己风华正茂的大哥联系在一起。
孟怀章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头上失掉的一块的部分还在渗出脑浆和鲜血,脸上罩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与其说像个残破的布偶,不如说是个脆弱的肥皂泡,风一吹就能没了。虽然子弹取了出来,但他的伤势太重,除了保持这微弱的生命特征外,医生们也束手无策。
看到这惨烈的伤情,孟成蹊的心像插了一把刀,每跳一下都绞痛不已,他勉强扶靠着墙壁站立,不说话也不上前,只是颤颤巍巍抖着身子,盯住不远处的哥哥。孟怀章吸一口气,他也跟着吸一口气,孟怀章吐气,他也跟着吐气。涂延拉他不动,一摸他的手,发现他五指冷得像冰。
得到消息的孟重迁连路都走不动了,是由德叔架着过来的。他一见自己最引以为豪且爱重的大儿子成了这副鬼样子,悲痛欲绝:“章儿,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你醒醒,快醒醒啊。”
“大哥,你听得到吗?别吓我,呜呜……”孟成蹊也大着胆子靠了过去,举起了他大哥的手摇了摇。
孟怀章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气,也没有温度,像橡皮管子一样垂了下来,看得父子二人都是一惊。
孟怀章哀恸地坐在了地上,嚎啕着:“章儿,是爸爸害惨了你呀,我做什么要让你去工厂?”
孟成蹊努力稳定情绪,扶起父亲道:“爸爸,你要振作点,巡捕房的探长在外边等你。”
调查已经有了初步结果,开枪的是姚翠兰的儿子何敏,他跟着闹事的工人一起混入工厂车间,趁乱袭击了孟怀章,并在击中孟怀章后吞枪自尽。可想而知,今日他去棉纱厂的袭击目标是孟重迁,孟重迁没去,何敏是怀了有去无回的心的,于是转而把孟怀章当成了枪杀对象。
孟重迁听完探长的分析,愈加悲痛自责,他像失了心智的老人一样唠唠叨叨:“该挨枪子的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我儿子是无辜的……”
探长对他的哀伤是既不能感同身受,又没有兴趣过问,他草草了解了孟家和姚翠兰的纠纷,便离开了,剩下孟成蹊和孟重迁两父子在病房门口抱头痛哭。
家里的其他成员接到消息后纷纷赶来医院,涂延纵使不放心孟成蹊,也觉得继续留在这里不太合适,安慰了孟成蹊几句就走了。
在家等孟怀章回来吃饭的宋绘瓷,等了一中午不见人来,她从空荡荡的孟公馆和仆人惶然的脸色中看了端倪。逼问之下,她得知孟怀章遇袭,便再也待不住了,哭着闹着要来见他。待真的见到孟怀章,发现他呼吸微弱,躺在那里连眼珠都不动一下,她彻底崩溃了,扑在孟怀章身上大哭。
受她哭声的感染,所有人开始淌眼泪,孟怀章还没死,但医生说回天乏力,跟死了也差不多,一屋子人提前撕心裂肺地嚎哭不止。
当天夜里九点多,孟家人才觉察到孟怀章身上最后的起伏都没有了,孟家大少爷默默地,在所有亲人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死去。
孟成蹊难过极了,他哥哥没了,那跟他流着一样的血,一直以来替他挡风遮雨的兄长走了,他恨不得替他去死。他哭哭停停,一时觉得伤心欲绝,一时又觉得恍惚,仿佛他经历的一切只是场噩梦。
他一抬头,望见父亲的脸,不过半天时间,孟重迁的脸就老了不下十岁,鬓边又生出许多白发,他半跪在遗体前,泪涕俱下地反复说着:“死的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老爷子,这种意外谁也不想的,怀章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如此伤怀。”江星萍轻柔地劝慰道。
“是呀爸爸,”孟成蹊也不忍他再自责,哽咽说,“你这样哥哥会走得不安心。”
孟重迁像是没有听懂他们的话,神色越发低沉。
这时,孟楚仪突然惊叫:“血,地上有血。”
众人往她指的地上看去,只见一道蜿蜒的血迹,从宋绘瓷腿上流淌下来,在地板上越积越多。下一秒,她捂住肚子直直倒了下去。
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宋绘瓷早产了。由于月份不足加上胎位不正,她挣扎了一晚上都没能把孩子生下来。后半夜的时候,孟成蹊将孟重迁他们撵回去休息,自己焦灼地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
翌日上午,宋绘瓷娩下一个浑身青紫的女婴,便脱力地陷入昏迷。可能是先天不足,女婴在保温箱中只存活了五六个钟头,来不及痛痛快快啼哭一场,就没气了。孟成蹊往家中传了消息,心情郁郁地留在医院,彷徨着如何把噩耗告诉宋绘瓷。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天之间,命运会对他张开血盆大口,让灾难一个接一个地降临,他自认无法面对如尘埃般弥散的苦难,可那又能怎样呢?活着就像玩大转盘游戏,无论好的坏的,全不由人决定。
孟成蹊振作力气,进到了大嫂的病房。宋绘瓷脸色枯黄,憔悴不堪,像一只被灯泡烤焦的飞蛾。不等孟成蹊开口,她先疲惫地朝他问道:“成蹊,我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好好,女孩好,”她似乎释然地吐出一口气,说,“你哥和我都喜欢女儿。”
“嗯。”孟成蹊酸涩地应了一声,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宋绘瓷眼里闪过一抹亮光,又说:“你把孩子抱来,让我瞧瞧。”
孟成蹊满嘴发苦,垂下眼犹犹豫豫道:“不巧,我刚去看过,孩子睡着呢。”
“没事,你去抱吧,我不吵她。”宋绘瓷脸上有憧憬,一下刺痛了孟成蹊的眼睛。
他想了想,转身出门去抱婴儿。“尸体还没凉,大嫂可能不会发现的吧?”他近乎天真地安慰自己。
孩子抱来了,宋绘瓷果然没发现异常,小心地把婴儿放在她床上,一只手拍抚着,还唱起了摇篮曲。
她对孟成蹊说:“在医院呆了一天一夜,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好,那我晚点再过来。”孟成蹊没有勇气说出肚子里的话,更没有勇气继续骗大嫂,所以选择逃跑。
他浑身无力地走下医院的楼梯,心里复杂极了。他同情大嫂,但并不能为减轻她深刻的创痛做点什么,就像她也不能为他的心伤做什么一样。什么都可以分享,唯有苦痛不可分享。
孟成蹊步出一楼大厅,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宋绘瓷病房的窗户。他想:大嫂不用我说,很快就能自己发现了吧。那样也好,人总要试着自己去接受真相,谁都帮不了,不是吗?收回目光,他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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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头离开,从高处骤然落下蓝白的一团影子。
“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接着是惊恐的叫声,纷沓的脚步声,四溅的鲜血,看热闹的人群,以及在担架中若影若现的,宋绘瓷和婴儿血肉模糊的尸体。
孟成蹊脑袋里嗡地一声,然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顿时被强烈的恶心感俘虏,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里冲出一股热流。扶着医院门口的一棵桃树,他哇哇地吐了起来。
三天后,孟怀章和妻子的悼念仪式在孟公馆举行。因着孟家在姚翠兰事件中一下付出三条人命的代价过于惨烈,舆论的风向立马转变了,报纸上少了对实业家资本家咄咄逼人的质问,多了对激进工人运动的批判。
孟家不兴在家里摆放棺材,只是在一楼设了灵堂,摆上孟怀章和宋绘瓷的照片,供前来的亲友吊唁。孟成蹊一身黑色素服,像个行尸走肉般应付着宾客,白净的脸上挂着硕大的黑眼圈。
从孟怀章死了以后,他再没合过眼,明明身体异常疲惫,可总是进入不了睡眠。闭上眼睛,他想起的不是大嫂在他面前坠楼的场景,就是他大哥被人打爆脑袋的一幕,眼前看到的除了血,还是血。孟成蹊怕极了,亮着房间的灯也不敢睡,每晚干脆让阿明跳到床上来陪他,仿佛急需沾染他这点活人气。愣是如此,他也没能睡过去,神经脆弱得听到一点声响就要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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