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追悼会上有不少宾客跟他说话,孟成蹊依稀记得曹瑞林和涂延他们还拉着他讲了很多,都是关怀备至的话,可惜他一句都记不得。他脑子里面轰隆轰隆的,有无数火车开过,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晚些时候,沈慕枝来了。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给了孟成蹊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孟成蹊被他坚硬的胸膛一砸,倒是砸得略略清醒了些,沙哑地跟他打招呼道:“沈大哥。”
“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沈慕枝拉了他去角落处说话。
孟成蹊浑浑噩噩一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慕枝又俯身抱住他,怀抱扎实而温暖,他说:“成蹊,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你必须坚强。”
在孟成蹊以后的回忆里,一九三四年的八月,他的无忧时光戛然而止。
第32章
涂延一天两趟地来看望孟成蹊,见他被睡眠问题折磨得面无人色,渐渐有了肺痨鬼的样子,心焦不已。托人四下打听之后,他打算带孟成蹊去见个洋大夫。孟成蹊坚持说自己没病,瘫在床上不肯动,涂延也不跟他废话,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下楼,塞进汽车扬长而去。
洋大夫名叫特洛伊,是个四十来岁黄头发鹰钩鼻的英国人,他冷漠地打量了孟成蹊一番,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问他:“你哪里不舒服?”
孟成蹊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无力地佝偻着,瓮声瓮气回答:“我一直睡不着觉。”
“持续多久了?”特洛伊又问。
“大概有七八天吧。”
特洛伊拿出一堆仪器,煞有其事地对他全身做了一番检查,然后告诉忧心忡忡的两人,孟成蹊什么毛病也没有。
涂延也知道他身体没事,问题是出在精神上,可这精神上的毛病不治,他怕孟成蹊会出大问题,于是虚心向特洛伊求教:“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睡好觉?”
洋大夫思考了下,从里屋拿出一瓶药给他,嘱咐道:“每天睡觉前吃一颗,不要多吃。”
涂延千恩万谢的拜别医生,带了梦成蹊火速往自己家里赶。他领了孟成蹊进了一间收拾好的客房,叫仆人端来一杯开水,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丸递给孟成蹊,看着他把药吞了。然后他把窗帘一拉门一闭,让孟成蹊去床上躺好。
孟成蹊嗤笑一声,说:“涂延,你什么意思啊?我在自己家都睡不好,换了你家的床就能睡好了?”
“不是,我是怕你睡不安稳,这里有我守着,不让人吵你。”涂延倒是答得满脸诚恳。
孟成蹊看他对自己关怀备至不是假的,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便走到床边脱掉鞋袜,一下躺倒在了床上。
“这大白天的,我可能睡不着。”他不安地嘟哝了一句。
涂延给他身上盖了条透气的毛巾毯,怕电扇声音吵,坐在边上拿一把扇子给他扇风,语气慈祥道:“睡吧,试试这药灵不灵,如果没用,我回头就把那洋鬼子宰了,尸体拿去喂狗。”
孟成蹊被他柔声细语的杀人计划吓得一个激灵,乖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一动不动躺了二十分钟,鼻尖闻着枕间清淡的皂香,身上凉风习习,他感到十分安心舒适,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有了这灵丹妙药,孟成蹊每天都能一觉睡到天亮,几天下来便恢复了先前皮光水滑的白嫩状态。等精神体力一养起来,他不得不开始接手家中的生意。
孟重迁因为遭受接连的打击,激发了哮喘的老毛病,成天感到喘不上气,只能窝在家中吸氧静养,对那些繁重的工作实在是有心无力。也不需要矮子里拔将军了,孟成蹊成了家中唯一可用的男丁,他再不情愿,总不至于把养家的重任推给还在念书的孟楚仪,只能苦着脸劳碌奔波起来。
孟成蹊翻动着手上厚厚的账本,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是既无热情又看不懂,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上面。要是大哥在的话,他何苦要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这些枯燥的东西上?想到孟怀章,他瘪瘪嘴,似乎又想要哭出来。如今大哥没了,他爸爸身体又不好,全家的生计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孟成蹊觉得沉重极了,而且心慌慌的,完全没有搞定这档子事的信心。
不懂装懂地查完洋行的账目,孟成蹊着手处理父亲目前最在意的心腹大患——棉纱厂。有了孟怀章的悲剧,这家染了亲人鲜血的工厂孟家人是再经营不下去了,只好转手卖给别人。但中国人都讲究迷信,一爿引出那么多条人命的厂子,在众人看来总归太不吉利,以至于消息放出去好些天,棉纱厂依旧无人问津。孟成蹊把库存低价清了出去,车间里的机器在事发那天也毁了大半,剩下的那些折了旧,多少还值点钱,加上厂房是完好的,他觉得卖个十五万大洋不是问题。
这天,棉纱厂终于迎来了第一个询价者——日本人沟口健二郎,孟成蹊不甚热情地会见了他。沟口健二郎生了一张毫无特色的圆脸,除了鼻子下面那一小撮板刷胡,整张脸再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点。他不像一般日本人那样矮小,但也不算特别高,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很适合淹没在人堆里。
沟口健二郎像个尽职的管理员一样,仔仔细细在工厂内部审视一圈,各个角落都没放过,还检查了机器的损毁状况,然后微微笑着跟孟成蹊说道:“孟君,这些机器毁坏得很严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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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中文发音很标准自然,一听就是在国内待过很多年的中国通。孟成蹊没有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回敬他:“机器坏了再买新的就是了,都有钱开工厂了,也不缺那点经费。”
“事实上,你也明白,现在经营实业的利润很低,钱不好赚,我们也需要更谨慎地花钱。”沟口搓着手道,脸上是让人厌恶的假笑。
孟成蹊对他的哭穷无动于衷,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孟君,你这个工厂我出十八万,你看怎么样?”沟口巡视完毕,最终开出了他的价码。
孟成蹊眨巴几下眼睛,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我一时半刻做不了主,等回去询问询问我父亲,稍后再给您答复。”
平心而论,孟成蹊不打算把厂子卖给日本人,尤其不想卖给这个臭名昭著的日本奸商。沟口在短时间内收购了上海多家纺织厂,还挤垮了不少老字号的商家,摆明了是要大鱼吃小鱼,好对国内的纺织业进行垄断。孟成蹊不是什么爱国分子或民族主义者,但也不想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他三两句话打发了沟口,也不打算回去跟孟重迁商量,想着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拒绝掉他,反正这个厂子要卖,也不急于这一刻。
看回家的时间还早,孟成蹊悄悄出了工厂,见了等在汽车外的阿明,小声说:“你跟我去个地方。”
“好的,少爷要去哪?”阿明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迷茫问道。
“闸北姚翠兰家。”
阿明大惊失色,忙问:“啊?去那里做什么?”
孟成蹊搡了他一把,坐进车内恶狠狠道:“你晓得个屁,开你的车,另外回了家不要多嘴说这事,不然看我收拾你。”
“小的不敢。”阿明吓得一抖,哆哆嗦嗦启动汽车。
杀害孟怀章的罪犯何敏已畏罪自杀,巡捕房那边觉得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图省事地草草结案,只是把带头闹事的几个工人拘留了。但孟成蹊心里却是有诸多疑点,何敏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子,一没钱二没势,从哪弄来的枪?以他一枪即中的准头,肯定不是胡乱开枪,又是谁教他学的枪?
不清不楚的地方太多了,警方那边估计是怕牵扯出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才会把所有罪责往何敏身上带。孟成蹊总觉得这事件的背后,似乎有蹊跷。
到了地方,他留下阿明守在汽车旁,独自来到姚翠兰家门口,抬手扣响摇摇欲坠的木门。他拍了能有几十下,一直没人来应门,觉得隐隐有些不好的预兆。
他往边上看了看,见有个十二三岁小丫头,正弓着身子烧煤球炉子,她拿把破蒲扇扇风,熏人的黑烟顿时充满了整个弄堂,呛得孟成蹊直咳嗽。
孟成蹊捂嘴狂咳了几声,泪涟涟地朝小姑娘招了招手,说:“哎,小朋友,你可知道这家的瞎眼婆婆去了什么地方?”
“瞎眼婆婆?你说的是何敏奶奶吧?”小姑娘直起身问道。
孟成蹊点头:“对对,她人呢?”
“搬走啦,何敏出了事以后就搬走了。”小姑娘回答得颇为轻快。
孟成蹊狐疑道:“搬走?她眼睛看不见,又那么大年纪,谁来给她搬的家?”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天都黑了,我从窗户那边看到好几个叔叔进了何敏家,在搬东西,后来第二天发现何奶奶搬走了。”
孟成蹊一听,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杀害他大哥的凶手,想必正是在背后操纵何敏的人。何敏的奶奶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被迫搬了家,那些人是把她藏了起来,还是杀人灭口了,都不好说。
他若有所思地走向自家汽车,心想:那瞎眼老婆子如果还活着,总能找得出来,看来这事得找涂延帮忙了。
第33章
棉纱厂最终卖了出去,卖给一个欧洲来的犹太人,成交价十三万,比孟成蹊的预期低了些。孟重迁对这个卖价倒是没有置喙,他爱了一辈子钱,等真正缺失掉珍贵的东西,才发现财富的作用何其有限,既买不来他大儿子的命,又换不来他的健康。所以他心如死灰地躺在家中养病,任孟成蹊跌跌撞撞捣腾家业,有点甘心退位做太上皇的意思了。
转眼到了九月,又发生了一件令孟成蹊焦头烂额的事情,有人匿名举报孟记洋行贩卖过期的王子牌午餐肉,工商局没等孟家回应,直接把孟记位于华界的四家商铺查封了。
消息在坊间流传、发酵、再加工,传到后来就变成孟记卖的假货吃死了人,各种小道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导致孟家商誉大跌,所有洋行的生意萎缩了近一半。
孟成蹊哪里经手过这样的烂摊子,顿时急得六神无主。他知道眼下情况是火烧眉毛,想不出法子,又不欲惊动养病的父亲,只好在孟公馆内部神经质地绕圈乱走,绕得仆人们一阵眼花。就在他把地毯磨破之前,阿明来报,说老爷唤了他去卧室说话。
推开门,孟成蹊轻手轻脚走进房间,见父亲仰面靠在层层叠叠的枕头上,面皮肿胀,下巴上松弛的皮肉和脖子连在一起,皱皱巴巴像蛇蜕下的皮,竟是老态毕露。
他觉得眼睛发涩,强忍住哭腔问道:“爸爸,您找我?”
孟重迁对这个好逸恶劳的小儿子,本是无条件放纵宠爱的,现在见他为了家里事务搞得成日愁眉苦脸,心中是又怜又爱。他从被子里慢腾腾伸出手,示意孟成蹊把手给他。
“傻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瞒住我?”孟重迁大口喘着气,浑浊的眼睛牢牢盯住他道。
孟成蹊握紧父亲的手,感觉到他掌心温热,但手上的皮肉松弛,心里又是一抖,但面上故作轻松道:“哎呀,什么都瞒不住您这只老狐狸,我呢脑袋空空,关键时刻不顶用,还望您老人家给指点指点门道。”
“我就问你,我们家到底卖没卖逾期货?”
孟成蹊愤愤道:“当然没有,我都去盘查过了,午餐肉本就是畅销品,我们卖的这个牌子最受欢迎,常常刚到货便脱销,哪里有机会囤到过期?”
孟重迁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高深莫测,他蹙着眉自言自语:“是同行恶意竞争,还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构陷?”
“我看就是有刁民吃饱了滋事,他们不说洋人拿死猪肉做罐头给他们吃,好端端来搞臭我们的招牌,那群崇洋媚外的东西。”孟成蹊咬牙切齿道。
“胡说八道,顾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岂是你来随意编排的?”孟重迁横了他一眼,对他的话语不以为然,“没凭没据的事情,以后少说。”
孟重迁毕竟驰骋商场数十年,略作思考后,他有了粗略的计算:“你去找工商局长林友良说情,先把铺子放出来,到时候再登报做个澄清,既然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便没有什么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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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猜不消多长时间,老板姓就会忘了这档子虚乌有的指控。”
“好,我这便去找林局长,我担心的是,他能那么好说话吗?”虽则孟成蹊对人事不精,也知道当官的难缠。
孟重迁本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然后是拉风箱似的急喘,吓得孟成蹊赶紧上去给他抚胸按摩。
他闭着眼睛喘了一阵,复又看向小儿子虚弱地回答道:“这年头情势变化如此莫测,有人肯当这朝夕不保的官,你当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方便捞钱。林友良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帮咱们,但你给的好处足够多,他再不好说话也变好说话了。”
听完父亲的教导,孟成蹊一时觉得醍醐灌顶,有了应对之策。他派人打听过林友良的喜好后,飞快地备好一套价值不菲的古董字画,风风火火地去了林公馆。
没想林局长架子不是一般大,硬是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他又打过去好几个电话,一开始仆人还会拿借口搪塞他,后来接到电话一听是他,干脆把电话挂了,气得孟成蹊嘴里长出好几个泡,喝凉开水都疼。
他满腹委屈无人诉说,便打电话给大闲人曹瑞林,罗里吧嗦地抱怨了一通。等他讲完了,曹瑞林才如梦初醒般,同他说道:“慢着,你说的是工商局那个林友良?”
“正是那个王八蛋,哎,我说了半天你怎么才回过味来?”孟成蹊十分不满他对自己讲话的不经心。
曹瑞林声音高了起来,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嚷嚷道:“我记起来了,我还在司马家见过那人,他是司马艳红的亲娘舅。”
“哦?有这等事,当真?”孟成蹊拽着电话线,把那线扭了个死去活来。
“真,那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曹瑞林言之凿凿。
他眼珠一转,心思又活泛起来。这司马小姐虽然虎背熊腰又待他热情得可怕,但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而他孟成蹊最擅长的不就是搞定女人吗?孟成蹊权衡之下,当即做了个决定,他要为自家生意出卖一次色相。
要来司马家的电话号码后,他不忘表扬一下曹瑞林:“瑞林,你简直是个福星啊。”
曹瑞林“嘿嘿”地笑着,觉得他夸得不够到位,于是笑得有些扭捏。
孟成蹊往司马公馆打去一通电话,温声细语地和司马艳红聊了几句,没费多少唇舌就把对方约了出来。
见面时司马小姐穿一件碧绿真丝提花料旗袍,手腕上戴一对翡翠手镯,脖子上和耳朵上又坠着金光闪闪的项链及耳环,打扮得着实花团锦簇,像一只雍容华贵的大青蛙。
她撅了小嘴嗔怪道:“成蹊,离上次见面好久了,你怎么才想到找我?”
孟成蹊接过她手里的洋伞,殷勤地帮她撑着:“怪我怪我,囿于家中大大小小的杂事,怠慢了司马小姐,当真该打。”
司马艳红对孟家的惨剧也是有所耳闻,故而同情地挽住他一只胳膊,柔声道:“好啦,我又不会真的怪你,遇到那样的不幸,我很替你难过,你也要振奋精神,早日从悲痛中走出来才是。”
“是啊,又能怎么样呢?”孟成蹊苦笑一下,淡淡道,“活着的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罢了。”
司马艳红被他生无可恋的表情逗乐,不禁拍打他道:“你看你,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要去做和尚吗?”
“我若当了和尚,怕是会让有些人伤心那。”孟成蹊勉强开起了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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