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成蹊,”涂延苦笑着挣开了他,“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自私了吗?”
“我自私?嗬,你居然说我自私?我只不过不想你死!”孟成蹊怒道。
“哎呀,也不一定会死,”涂延刻意敛去愁容,朝他扬了扬唇,“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孟成蹊不去看他,盯着自己高级定制皮鞋的鞋面喃喃地说:“你当我是傻的吗?沈家有多少人马,你手头上有多少人,我想你比我清楚。涂延,如果这是一场有胜算的较量,哪怕希望是一星半点,我二话不说立马站在你身后支持你。但是你我都晓得,搞垮沈家对现在的你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能完全办到的话,给他们点打击也是好的。”涂延的胸膛因为情绪激荡而起伏不定。
孟成蹊哽咽了,他几乎有点恨涂延的坚定:“值得吗?为了那点打击值得吗?”
“值得。”他木然地回答。
“既然这样,”孟成蹊嗓子口被一股热流堵死,简直要呕出血来,“你为什么要再来招惹我呢?为什么不干脆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有了那般赴死决心的人,是不该留恋人间的风情月意的。如果这场复仇是涂延的理想,那他孟成蹊就是这理想的对立面,仿佛生和死,白天与黑夜,光明跟黑暗,生生不可调和。
涂延痴痴地呆在那里,喉结像小鸟般上下跳动着,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孟成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所有的幸福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什么都没变,只是梦醒了。
他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黑呢帽和皮手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涂延被盘桓在他耳边的声音吵得彻夜难眠。
一个声音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另一个声音说:“抛下那些仇恨吧,跟我一起天长地久。”一个声音说:“你如果退缩,那么多弟兄岂不是白死了?”又一个声音说:“螳臂当车,实在是愚不可及。”
他感觉像是走到了岔路口,一边是痛苦地活,另一边是痛快的死,没有一条是通往康庄大道。他缩着身子苦苦辗转,脑子里翻浪一样乱,他认为自己大概是太贪心了,既忘不掉涂金元,又舍不得孟成蹊。
二十岁的涂延在这个冰冷的冬夜,深深感受到了人生的寂寞。
第49章
学校陆陆续续地放了假,学生宿舍一下冷清起来,醉心学业的孟楚仪再没有不回家的借口,便收拾出一箱子常用的衣物,搬回了温暖如春的孟公馆。
这天的晚餐时分,趁各位埋头吃饭之际,孟楚仪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我交了个男朋友。”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齐刷刷扔下了手中的餐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表情各异。
孟重迁虽然觉得女儿这个年纪谈谈恋爱实属正常,仍免不了心中不痛快,训斥她道:“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讲究个自由恋爱,我本没有打算要干涉你的选择,可你呢?不声不响就把关系给确定了,对方是阿猫阿狗我们都不晓得,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看您说的,我这不是正在通知你们嘛。”孟楚仪觉得父亲有些小题大做,秀丽的眉毛皱了起来。
“哪家少爷眼光这样差,能看上你个刁蛮丫头?”孟成蹊试图打圆场,给她盛了碗罗宋汤递过去,“又在编瞎话唬我们了吧?还是别了,爸爸可受不了你的惊喜。”
孟楚仪接过汤,一脸正经道:“二哥,不是开玩笑,他也不是哪家的少爷,就是个出身微寒的普通人,我和他交往半年了。”
此话一出,孟重迁和江星萍都变了脸色。
“楚仪,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一个姑娘家如此作风败坏,真是丢尽了孟家的脸面!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你让我以后怎么活?”江星萍气得指着女儿劈头就骂。
孟成蹊赶紧扶住她安慰:“萍姨,这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家交异性朋友普遍得很,您骂她做甚?况且楚仪向来机灵,总归不会被人骗了去的。”
“你你……说,”孟重迁似乎有些犯病,急促地喘息着问她,“对方是……是什么样的人?”
“李励他是个好人。”孟楚仪不假思索地回答。
孟重迁一跺脚,脸涨得又肿又亮:“孽障,敢情我们这些都是坏人?”
孟成蹊飞快给妹妹使了个眼色,又弯下身去给父亲拍背,待他呼吸平稳了,方才说道:“好端端的动什么气嘛,爸爸要是不放心,把那人拎出来瞧瞧便是了。”
“拎出来?”孟父望着儿子,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对啊,”孟成蹊充分调动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反正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切都来得及。不如改天邀请他来我们家里坐坐,见上一面,您也好给楚仪把把关。”
孟重迁思忖半晌,接纳了他的建议,便对孟楚仪道:“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你那个丑男人也带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孟楚仪心说李励一点不丑,可不敢再火上浇油,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两日后,孟家众人像吸足鸦片似的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家接待了这位孟楚仪的男朋友。
李励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文气青年,个子不高,身板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过于纤瘦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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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一张娃娃脸,生机勃勃的脸上常带真诚的笑容,给人一种很舒畅的感觉,实在是算不得难看。
孟重迁用他那一套日久弥新的绅士做派款待他,一番客套之后,老绅士忍不住跨入正题:“小李啊,说了半天,我们还不知你的职业呢。”
李励在眼前一屋子的富丽堂皇中回过神来,并没有为自己的一身旧棉衣自惭形秽,依旧和善地笑着答道:“我平日里为报纸和杂志撰写些稿子,余下时间用来写剧本,勉勉强强算个文字工作者吧。”
“爸爸,”孟成蹊激动得提高了声线,挨近父亲说道,“李励他是个作家哩。”
“作家这个名倒是不敢当,在下只是会写几个字而已。”李励谦逊地补充。
孟重迁听到女儿找了个穷酸文人,心底划过稍许失望,遂清清嗓子又说:“作家好哇,我孟某人对有文化的人向来是尊敬的,小李如此知文达礼,祖上想必也是书香门第吧?”
“孟伯伯见笑了,我的祖父是个大字不识的剃头匠,父亲是个木工,他们都是最最平凡的手工业者,也是靠这样勤劳的双手,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李励泰然自若地报出家世。
听到要跟木匠剃头匠攀姻亲,孟家人集体沉默了,特别是孟先生和孟太太,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
孟重迁觉得女儿肯定是昏了头了,她没找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就算了,居然寻了一家子瘪三回来,简直是瞎胡闹。他顾及脸面没有当场爆发,只是掩饰性地低头去拿雪茄,一双手颤巍巍地举起打火机,愣是好久都没把火点燃。
孟成蹊接过他手中的打火机,凑上去把烟点了,然后转换话题道:“李励,你跟我们家楚仪是怎么认识的呀?”
“那时候我看到了报纸上他写的一篇文章,主动给他写去一封信,他又写了回信给我,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孟楚仪怕李励的话再引起父母不满,抢在前面回答了。
孟成蹊很是惊奇,对妹妹投去崇拜的眼神:“哟,楚仪,你们这是柏拉图之恋啊。”
孟父的脸色更阴沉了,用手杖挥开了捣乱的儿子,继续同李励说话:“小李,你打算跟我们家楚仪长久下去吗?”
“那是当然。”李励道。
“既然如此,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你的学历不错,有没有考虑找份教职工作呢?写文章的收入怕是不太稳定吧,如若你想进政府工作,我这边可以……”
“爸爸!”孟楚仪不悦地打断他。
李励淡然一笑,朝孟先生垂首道:“感谢孟伯伯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是我选择写作这条道路,是出自内心的呼喊,是我的梦想。我有幸正在做自己热爱的事业,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孟重迁忍无可忍地拍了一下桌子,训斥道:“你啊你,口口声声梦想道路这些虚无缥缈的词,你们的物质基础呢?你打算以后让楚仪跟你喝西北风?”
“爸爸,您别说了。”孟楚仪脸色也变了。
“孟伯伯过虑了,”李励坚持要把话说完,“晚辈虽然不才,但是赚个一日三餐不成问题,往后结婚若是买不起房子,我们可以去外边租房子住。”
听到“租房子”这三个字,江星萍一下子崩溃,手绢抵着眼角呜呜哇哇抽泣出声:“老爷子,呜呜……这可怎么办呀?”
孟重迁本就心烦不已,一挥手制止了她的哭泣,沉声对客人说:“小李,我如珠似玉地养大的宝贝女儿,你动动笔杆子骗了去,以后就忍心让她跟你粗衣粝食地过日子?”
“孟伯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我选择了楚仪,楚仪也选择了我,这中间不存在谁骗谁。”
孟楚仪也帮腔道:“爸爸,都是我自愿的。”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孟重迁转向江星萍吼道,他不舍得掐死孟楚仪,只好把怨气发泄到了妻子身上。
江星萍什么话也说不出,捂着嘴巴呜呜地哭。
孟重迁只觉得心脏突突乱跳,气得头晕眼花,他努力撑着身体站起来,连招呼都没打就上了楼去。
等李励一走,孟重迁直接告诉孟楚仪两个字:不行。
孟楚仪耍起了小姐脾气,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丁零当啷一阵摔东西,末了就窝在里面绝食抗争。孟成蹊去劝了她几次,都被她冷漠地赶走了。想到她还有力气同自己顶嘴,大概是饿不死的,他便放心地出门去了。
孟成蹊连着一个多礼拜没去见涂延,倒不是他要搞欲擒故纵那一套,是实在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他明白这样下去跟涂延是没有出路的,然而又狠不下心快刀斩乱麻,所以干脆装起了鸵鸟,眼不见,心不烦。
过年前夕正是饭局连着饭局的应酬高峰期,孟成蹊索性把精神力气都放在了正事上。他前些天连着请了工商局的几位官员推牌九,今天约了海关的几个人去红房子吃西餐,把工作之余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
在接手家里的生意之后,孟成蹊真正体会到他父亲和大哥的难处,经商犹如一个人过独木桥,要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精明的时候精明,方方面面都需花心思周旋。他费心费力照顾那些官员吃好喝好,说了不少漂亮话,把他们一一送上车,这一晚上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席间孟成蹊陪着喝了不少酒,出门后被寒风一吹,酒气上头。他步态不稳地走出饭店,眯起眼睛在霓虹灯下搜索家里汽车的位置。
一辆黄包车“吱呀”一声在他身边停住了,人力车夫在斑驳的灯光下露出脸来,那古铜色的面庞上是浓墨重彩的五官,他咧开嘴笑了,笑得露出两粒好看的虎牙。
“你怎么来了?”孟成蹊惊得酒醒了大半。
涂延搓搓手道:“你总不过去,我便来了。”
孟成蹊慌张得把他往暗处一拉,语气里满是焦灼:“你疯了,怎么敢这样跑出来?”
“我只怕你离开我。”
他的话像一缕烟,缭缭绕绕升腾在冷清的冬夜,给人一种虚茫的不真实感。孟成蹊忽然就感到心脏一刺,疼得他周身都在发抖。
阿明在不远处发现了他的身影,不合时宜地跑过来,嘴上叽叽喳喳:“少爷,原来你在这儿呢,我在那头找了好久。”
他刚说完这句,一抬头看到自家少爷身边站着的人,顿时惊讶地捂住嘴巴。
“你先回去,”孟成蹊立刻扳过他的身子不让他看涂延,严厉地警告他,“记住,你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许说!”
阿明点头如捣蒜,战战兢兢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这边还有点事,晚点我自己回。”孟成蹊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示意他快走。
阿明跑远了,涂延对着孟成蹊的背影吹了个口哨,俏皮地问他:“老板,坐车吗?”边说边扶起他的黄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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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孟成蹊几乎咬牙切齿地回应他,一个欠身坐了进去。
月亮的光辉划破云层,头顶满天繁星,涂延拉着他跑呀跑,穿过一片片灯红酒绿,穿过一望无际的璀璨繁华,穿过寒冷坚硬的风,一直往城市的尽头赶去,像一场华丽的私奔。
“如果能这样永远跑下去,永远不要停,该多好呢。”孟成蹊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那种醉酒的迷离重新俘获了他,他不由快乐地自言自语道。
第50章
孟成蹊让涂延把车拉到了洋行总办事处。
入夜后的办公大楼人去楼空,并不比墓地热闹多少。鉴于涂延现下身份敏感,人多的地方是断断不能去的,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二人悄悄避过打瞌睡的看门人,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孟成蹊灵巧地掏出钥匙开锁。昏暗的廊灯映出他莹白的一张脸,眉目是永远生动多情的,嘴唇和脸颊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微微泛出几抹艳色,像擦了胭脂似的,涂延一时看得呆了。
“发什么呆?快进来!”孟成蹊先自己闪身进门,然后伸手将涂延飞快拉了进去。他风驰电掣地,像一条紧紧叼住食物不放的巨蟒,把涂延拖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
房门在他们身后沉闷地阖上,四周静得吓人,孟成蹊在黑暗里只能听见自己呼呼的喘气声。他摸索着去找墙上的电灯开关,手指还未摁下去,却被涂延一把拽入怀中。
如同一条见了主人的大狗,涂延极度热情地在孟成蹊的脖子和脸上胡乱地拱来拱去,时不时亲上一口,嘴里喃喃叫着:“成蹊,成蹊……”
汽车尾灯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进来,一闪一闪的,给暗处的两个人增添了些许梦幻,靡靡的情愫氤氲地铺展开了。
孟成蹊由他热烘烘湿漉漉地吻着,身体也渐渐像着了火,又痒又炙热,他不由揽住了涂延的脖子。涂延受到了鼓励,越发用力地缠他,吻到意乱情迷处,将他顶到了房门上。
后背猛地一震,孟成蹊脑袋晃了晃,理智也稍稍回笼,他想起自己前一个钟头还在和涂延冷战,后一个钟头便和他亲亲抱抱搂成一团,十分为自己的不坚定痛心疾首。
他费了老大的力气从涂延怀里挣出来,半嗔半怒道:“你还来这里作甚?走开走开。”
“啊?刚刚是你要我来这里的嘛。”涂延对他的喜怒无常摸不着头脑。
“咳咳,”孟成蹊心中一虚,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把他又推远些,“我意思是你以后不必来找我,你走吧,我不想同你好了。”
“不行,我不同意!”涂延方才感受过他贴着自己产生的动情颤栗,知道他是死鸭子嘴硬,故而说得铿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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