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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少爷……”阿明推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不走,不管去哪里你身边总需要人服侍,你就管我一口饭好了,我不要工钱的。”

    孟成蹊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随即硬把支票塞进他手里:“傻子,没钱能娶得上老婆吗?趁年轻去学门手艺,跟着我能有什么前途?你呀,人不聪明又死心眼,真是废物点心。”

    阿明哽咽着,一不小心呛咳起来,更没办法反驳他了,只能呜呜地咧嘴哭。等大家都哭得差不多了,孟成蹊给他们时间去收拾行李,单独叫了阿明去楼上自己房间。

    他把杨贵妃送到阿明怀里,郑重说道:“往后这兔子你帮我喂,不用好吃好喝地供它,去菜市场捡卖剩的菜叶子就行,但不能饿着它,也不能杀了它吃肉,能做得到吗?”

    阿明忙不迭点头,对着孟成蹊又是一咧嘴:“少爷,您别赶我走……”

    孟成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连哄带骗道:“好啦,你到时候留个信儿给我,等过年我去看你,毕竟我的兔子在你手上呢。”

    阿明心里知道他在哄他,愈加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接下来的几天软磨硬泡不想离开,可是孟成蹊铁石心肠,竟然完全不为所动。

    五日后,孟成蹊搬进了杜美路上一栋僻静的小洋楼。因为租期不定,租金着实不便宜,但胜在房子精致紧凑,抽水马桶之类的设备应有尽有,短时间内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对外自称杜先生,平时足不出户,像个影子一样蛰伏下来。孟成蹊说去北平是说给德叔他们听的谎话,他从没想过离开上海,也没有放过沈慕枝的打算。

    孟成蹊雇了几个专业人士,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紧沈慕枝的行踪,通过电话向他源源不断地汇报。这回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他要亲自出手。

    每日的吃食由楼下的听差送上来,通常是从附近几个饭馆打包来的简单饭菜,孟成蹊早就对吃失去了兴趣,吃是为了果腹,为了让他有力气思考。他起早贪黑忙碌着,一天大把的时间用来规划他的复仇大计,各种细节一遍遍在他脑子里放映,精确到分,精确到秒。

    余下的时间,他躺在房间的弹簧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大片的空白发呆。他想起两年前的这时候,他还有个美满幸福的家,有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只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孑然一身了。这种孤独太冷了,冷得他身处酷暑时节,却仿佛置身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透骨冰凉。

    雪地一望无际,寒冷一望无际,他的灵魂死了,肉身还活着,所有的忍辱负重,只为了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西历七月十七日,上午八点三十分,孟成蹊从车库开出他新买的凯迪拉克汽车,朝着他目标的方向出发。

    天气好得不像话,车玻璃上有天空映上的蓝,孟成蹊心情平静地握住方向盘,把车开得很稳。空气里散发出热而烫的尘土味道,有一丝呛人,但更多的是热情。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涂延,一个像夏天般的男孩子,想起他身上青草气的汗味,想起他们共同的乌托邦,掌心微微湿了。

    “哎……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思维变得迟钝生涩,“早知道我就先喜欢他了,早一点喜欢,早一点表白,用一颗赤子之心,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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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意地和他好。”

    过了几秒,他自嘲地笑笑,心想:“有什么好后悔的呢?现在想这些也都晚了。今天我若是能成功的话,涂延就能回来了,我也算死得其所。”

    想到这里,孟成蹊不再做过多徒劳的回忆,加足马力向前开去。八点五十五,他到达沈家烟土公司楼前的路口。

    从窗口看过去,吸惯大烟的保安们一个个脸色枯黄,像螃蟹般横七竖八地走来走去,惫懒而松懈。他掀起外套,腰上系着他从黑市买来的炸弹,他像抚摸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

    八点五十九分,烟土公司的铁门提前打开了。九点整,沈慕枝的汽车出现在大门口。孟成蹊猛地转弯蹿了出来,油门踩到底,他毫无征兆地冲沈家那辆汽车撞了上去。

    与此同时,他拉掉了炸弹的保险栓,以玉石俱焚的姿态冲向沈慕枝。

    “轰隆”一声巨响,两辆汽车极其惨烈地碰撞到一起,碎成了千千万万片,然而不幸中的万幸,也许是买到了次品货,那颗来路不明的炸弹竟没能爆炸。

    孟成蹊在短暂的剧痛中懊悔了半秒,之后他眼前一黑,沉沉地陷入了死寂。

    第74章

    壮丽的牺牲,史诗般的绝唱,伟大的英雄主义,这些并没能在孟成蹊身上上演,因为他终究没死成。

    同样没死成的还有沈慕枝,他满身是血地倒在汽车残骸堆中,一条腿被牢牢卡在前座的座椅底下,他艰难地仰起头巡视周围,及至发现了这场横祸的肇事者。

    接着,一丝笑意从他嘴边漾了出来,沈慕枝感到滑稽,他这个不成器的胞弟,竟然把所有的志气都用在了对付自己身上,不惜舍掉性命陪他死,也算是敢爱敢恨,勇气可嘉了。

    变形的铁皮割开了去,徐仁指挥着手下搬开障碍物,像挖古董似的把沈慕枝救了出来。躺上担架的那一刻,沈慕枝突然呛出一口血沫子,手指哆哆嗦嗦指向了孟成蹊的方向,艰难地发出声音:“看……看看他,有没有的救。”

    底下人手忙脚乱地将孟成蹊残破不堪的身体弄出车子,有人伸手去碰他的鼻端,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于是连忙向沈慕枝汇报道:“老板,还活着呢。”

    听到这个答案,他仿佛一下感觉不到疼,笑着朝对方吩咐道:“好,把他也带上车吧。”

    众人对他这个决定颇为不解,毕竟孟成蹊是个胆大妄为的刺杀者,就他今天的所为实在是死不足惜,可为什么自家老板还要救他呢?不过约摸是沈慕枝太过神秘的关系,他是向来不能被他们理解的,所以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孟成蹊和沈慕枝一道被送去了宝隆医院,在这家德国人兴建的设备一流的洋医院里,他们得到了最好的救治。沈慕枝的伤多少轻巧些,他断了两根肋骨,骨头扎进肺里,导致他频繁地咳血,另外就是他的右腿,有过旧伤的膝盖再次遭到破坏,骨头又裂开了。

    而孟成蹊那边,情况则要严峻得多。他的身体在这场灾难性的碰撞中碎了个七七八八,从头到尾的骨折多达几十处,更别提无数的挫伤。医生与其说是在救治病患,毋宁说是在缝补他的各项器官。但最致命的一点是在脑子上,他的头部受剧烈震荡而造成脑积血,使他迟迟没能苏醒过来。

    一周后,沈慕枝强撑着能下床,就叫人把他移到轮椅上,他固执地要去隔壁病房看看。房门打开,他见到孟成蹊无声无息仰卧在洁白的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同床单一样纯白。那人浑身上下被纱布和石膏裹得密不透风,又是完全的纹丝不动,成了一个臃肿的人偶。

    沈慕枝让闲杂人等退出去,只留下自己与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位,摆出了对谈的架势。面对一个一动不动的活死人,他心平气和极了,故而愿意袒露一些真实,一点真情。

    他挑衅地开了口:“孟成蹊呀孟成蹊,你怎么永远学不会聪明呢?把自己当成人体炸弹来杀我,结果呢,你撞成了一堆烂肉,而我还四肢健全地活着,何苦来哉啊?”

    手指滑动轮椅,他挨近孟成蹊的病床,然后抬手摸了摸他冰凉的眼皮:“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对你印象深刻,尤其是这双清澈的眼睛。一个人可以说谎,但他的眼神无法说谎。你的眼睛太干净了,所以你后来对我说你喜欢我,我毫不怀疑那是真的。于是我抓住了这一点,打算用感情报复你。”

    “可惜你跟你老子一样,爱无法持久,那么我带给你的痛也无法持久,因此我不得不加入别的手段。”

    “后面的事估计你也知道了,对,你们家的天灾**都离不开我的参与,可以说是我一手摧毁了孟家。要问这一切是为什么,因为我嫉妒你,发疯一样嫉妒你……”

    他略微退开了一些,深深吸一口气道:“同样是孟重迁那个老混蛋生的,我要时时刻刻陷在泥潭里辛苦挣扎,要为了生存狗苟蝇营,凭什么你可以活得那样纯粹快乐?要怪命吗?我偏偏不信命!”

    说着说着,沈慕枝的眼睛里放出诡异而兴奋的光芒:“现在好了,你一无所有,空有一腔仇恨,就像过去的我一样,这个滋味不好受吧?我简直有些幸福了,即便晓得你那样恨我,我也不觉后悔,因为我终于把你踩到脚底了,我见证了你的一败涂地。”

    “不过你放心,”他近乎温情地抚摸他打了石膏的腿,“你如今成了废物,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答应过老头子,不动你。从此往后,我们算是两清了。”

    说完,沈慕枝仰起脑袋对天花板低低笑了一阵,似乎在庆祝自己的胜利,轮椅转了个方向,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病房。

    到了月底,沈慕枝由于恢复良好,已经可以出院了。走的时候徐仁来接他,推着他出了病房,徐仁的眼睛瞟到隔壁病房,便问了一句:“老板,那家伙留着也是祸患,要处理掉吗?”

    “他醒了吗?”沈慕枝自那天过后第一次打听孟成蹊的状况。

    徐仁摇头道:“还没有。”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支票本,签上字后递给徐仁:“蠢货,你犯得着怕一个活死人吗?喏,把他留给医院,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傅司令右手握住钢笔,直着眼睛朝窗前绿意盎然的那片竹林出神,桌子上摆着李洪跑遍镇上替他买来的信纸,纸上寥寥几个狗爬字。信纸是粉色的,背景印了淡淡的玫瑰花纹,像是中学里情窦初开的女学生爱用的款式。他写一阵,又涂涂改改一阵,最后还是撕烂了重来,仿佛始终写不出自己满意的词句,丟得那地上全是纸团。

    他此刻身处浙江安吉县的某处山区,与省保安团一起对游击根据地的共匪进行清剿。说来也好笑,人家游击队不过数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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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他们可是拥有正规编制的两万多人,不仅打仗时没占上风,还时不时在山里迷路,一个个从军校毕业的师长团长,居然对这满山乱窜的敌人束手无策了。

    这屋子是保安团的冯团长让给他的,三间砖砌的平房,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竟然已是方圆几里最好的房子。一个月过去,眼看剿匪毫无进展,傅啸坤渐渐对这项任务失去了兴致,有了时间宁愿留在屋里写信。

    他的信大多是写给远在上海的成蹊老弟的,不过这也情有可原。一是因为他尚未成家,故而没有个家眷要去惦念,二是因为他的朋友大多也是丘八,要联系大不了发份电报,实在不必大费周章地献出傅司令的墨宝。

    这个地方不通电话,傅啸坤心里惴惴的,他有一个月没有孟成蹊的消息了。刚到这里落脚的时候,他给对方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孟成蹊倒是很快回了,尽管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可自从过了小暑,上海那边再没有回信寄过来,他隐隐地嗅出点异常。

    傅啸坤诸多考量之下,给上海市警察局的一位友人发去电报,托他代为打探孟成蹊的近况,算算时间,这几天应该能得到回音。他一面想着,一面又把写了几笔的信纸揉成一团。

    果不其然,还没到午饭时间,李洪手里捏着一份东西走进来了:“司令,上海那边发来的电报。”

    傅啸坤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伸手夺过电报看了起来,才看了两行,他的眉毛就像麻花一样扭了起来。电报上说,孟成蹊于大半月前凭空失踪了,而孟公馆也已经易手他人,对方查出他在法租界租了一套房子住,可房东说好些日子没见过此人。

    失踪?生死不明?傅啸坤身上暗暗憋出一层冷汗,他坐立不安地熬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把工作交给参谋长张济东,他只带着几名亲卫,低调地坐汽车回了上海。

    到了上海以后,他细细问过一圈,仍然没有结果,后来偶然得知沈慕枝住院的消息,他不知怎的联想到孟成蹊和沈慕枝剪不断的牵扯,连忙派人往沈家的方向去查,终于获知对方于一月前遇刺受伤,然后顺藤摸瓜,傅啸坤查到了宝隆医院。

    孟成蹊靠着源源不断的营养针和药物,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这个挺过来的意思,是指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流淌,呼吸不曾间断,甚至他的脸上还保留着正常人的生机,只是他一如既往地沉睡不醒。

    昏迷后的第十天,他没醒,第二十天,不醒,第三十天,他仍旧没有醒,傅啸坤却找到他了。

    傅司令看到病床上这个破碎后拼凑出来的人偶,气得又想揍他,然而他扫视了一遍孟成蹊身体的上上下下,竟没有地方可供他下手,无奈之余,他只好捏紧他手背上的肉,狠狠地拧了一下。

    “混账东西,欠我的都没还上呢,你他妈敢去死?”他把语气放得很凶,像要吃人一样。

    孟成蹊明明很怕痛,也最爱跟他顶嘴,这时候安安静静的,是个不会动也不会叫的假人。傅啸坤的身体贴着墙慢慢滑落下去,变成了烂泥似的一团,他忽然感到十分绝望。

    傅司令每日来陪孟成蹊说话,他口才有限,颠来倒去也说不出多少好听的话,说久了就开始转为谩骂,听得李洪心惊肉跳。他本人却是满不在乎一扬手,说:“哎,你不懂,对付成蹊就得用这个。”

    兴许是他的这一招起了作用,一个礼拜后,孟成蹊果真在他的骂骂咧咧中睁了眼睛。见他醒了,傅啸坤张开的嘴差点合不上,只是不知所措地端详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孟成蹊的眼神呆呆的,脸上露出一种又痴又傻的表情,也是朝着傅啸坤看,看了良久,他方问道:“你是谁?”

    第75章

    他僵尸一样躺了那么久,嗓子废弃不用,一开口便是乌鸦似的暗哑声音,十分干瘪难听。怪不得屋子里仅有的两名听众在听到他的话后,俱是一愣。

    孟成蹊也不闲着,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不多时,他看出这屋子的怪异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白色的房顶,白色的窗,连窗帘都是白的。“这是什么地方?医院?”他默默地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然而脑袋里面空空如也,不能提供给他任何答案。

    一蹬腿,他迫切地想要爬起来,可四肢像破布袋似的挂在身上,有感知,却是软趴趴的没有力量。完蛋了,他想,这两人恐怕不是什么好人,那我还有命活吗?孟成蹊本能地觉得害怕,因为害怕,身子缩成一张绷紧的弓。

    “莫杀我,”他一下子在床上抖如筛糠,双手做成恳求的姿势,“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傅啸坤的脸色忽明忽暗地变幻着,一个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有了雏形,朝李洪一甩手,他命令道:“去找医生过来。”

    几个外科医生围住孟成蹊问了好些题,对他进行过脑部爱克斯光检查,又交头接耳地讨论一番,这才得出了结论。傅啸坤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堆医学术语,暴脾气再藏不住:“行了,给我说人话!他究竟得的什么毛病?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

    里头年纪最大的医生被推了出来,颤巍巍跟傅司令解释,孟成蹊得的其实不是病,是颞叶受损后造成的记忆丢失。

    “那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傅啸坤没好气地问。

    “这个……”中老年医生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眉头紧锁道,“这就不好说了,以病人的伤势来看,估计很难。”

    “你是说,他要一直这么傻下去?”

    该名医生使劲摇头:“长官,准确地说同傻搭不上边,他是丧失了大部分记忆,就像刚出世的娃娃那样,脑子里什么都空了。不过他还会讲话,大抵不算糟糕的,只要假以时日,他的认知可以慢慢恢复得跟常人一样。”

    傅啸坤双手抱臂沉吟着,思维向四面八方发散开来。

    世界上大多数人之所以会感到痛苦,都是因为记性太好的缘故。孟成蹊当初说要和他断,无非是因其父亲暴毙而良心难安,那现在好了,既有的过往都不记得,对方也就没了拒绝自己的理由。大不了和那家伙从头再来过,他怕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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