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老爷,这些人太胆大包天了,一定得抓了他们
滚!滚出去!哎吆!
艾正文爆发大骂,吼了两句却牵动肿痛处,痛叫出声,倒是把那几位家人仆役吓得噤若寒蝉,连忙退了出去。
老爷,咱们就这么走了?老爷,要不要留几个人看着?在向外走的路上,不断有家丁询问。
不用理会那县令了,翻不起天,你们看看王井。朱达大咧咧的说道,笑着指了下王井,和担心纳闷的家丁们不同,王井听到这消息后立刻兴高采烈,大步流星的走在队伍中,秦川考中举人的意义,想明白的只有朱达和王井两人,王井懂得举人身份贵重,而朱达想的更深刻些。
身为举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虽说除了特例之外,惯常的上限只是知县,但有了这样的资格,就是进入了统治阶级,是官绅的一员了。
朝廷官府对秀才有种种管束,除了减免赋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特权,不得妄议政事,县令想要革除秀才的功名也很简单,可举人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减免赋税徭役的额度更大,而且有参与政事的权力,会被认为本县士绅的代表。
当初秦川给朱达讲述这些的时候,朱达却想不通举人为何有这样的权势和地位,在他看来,举人身份不过是个功名,固然带来免除赋税徭役的好处,可敬重和影响力不是自己说有就有的,要别人的承认,县衙官员文吏以及土豪们不认也就不认了,你个举人又能如何,如果大家都不理睬,又何谈权势。
如果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举人,那自然有借势的效果,可这样的权势和你本来的实力有关,举人功名仅是锦上添花,如果一个贫寒士子中举后被本地实力排挤抵制,那么除了经济上有所改善之外,这功名没有任何的好处,在官吏豪绅面前一样是弱者。
自古举人便是官宦一等,人人都觉得贵重。百姓会这般想,可百姓想有何用,士绅豪强们不这么想怎么办?秦川和朱达时常有这种抬杠似的问答,到这个时候,朱达还觉得举人是个纸老虎。
咱们大明最重同乡同科,最重师生,乡试中举后,拜座师,彼此勾连,进士也在这些人中出,今日交好,日后官场上或有关照,或有帮扶,党徒就是这般来,若有求恳,我今日不帮,明日若有求恳谁来帮我,还有那座师门生,各省乡试主考都是天子钦点的,他做这主考,是把这一科考中的举子看做门生,这师生之间要在官场上成一党的,若不彼此帮扶,谁愿会结成一党,谁会跟随
这个理由就很让朱达信服了,当时说得秦川额头见汗,他不太理解朱达为何问得这么细,明明是刮风下雨一般的常识却要讲个所以然出来,秦秀才越说越是深刻。
说是穷书生,可读书是要不事生产的,能从秀才一路考中举人,大多都是富贵人家,大多是本省的士绅,家中亲朋故旧本就有功名在身的,更别说那座师了,本就是有品级的清贵大员,士子考中举人后,就是全省士绅的一员,谁若就和他做对,就是和全省的士绅为敌,且说一件事,举人写信给同年和座师哭诉求恳,有人懒得管,可若有人过问下来怎么办,巡抚巡按布政道员知府他们管还是不管,这些人哪怕发句话,除了两京苏州这等地方,又有什么人能抗住
说到这里,朱达就彻底理解了这套体系,举人已经是大明士绅的一员,他可以动用这个体系的力量,这个体系就是他的靠山和后盾,举人这个身份的确天然具有权势和力量,成为举人之后,不管他从前如何,立刻就是士绅,立刻就是豪强。
举人只要不去外地当官,在官面上有座师和同科的关照,在地方上则是豪强士绅,又有本地土著盘根错节的关系,这等实力和人情,面对只就任几年的流官毫不怯场,怕只有府城才能勉强压得住,县里就不必说了。
难得看你这么高兴。正在向前走着,周青云在身边说了句。
朱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喜怒形于色了,他平时可是绷得很紧,不过这时候确实是从内而外的喜悦,笑着回答说道:当然要高兴,接下来不用过得这么紧张,晚上能放心睡觉了。
县城不大,街道上又空旷得很,朱达他们一行人出来后没多久就看到了前面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平时很少见,十余匹高头大马纵队行走在街上,马队两侧是各色人等,这些人都跟着马队走,都在努力的向前凑,想和排在首位的那一骑靠近。
这么看过去,已经能看见凑近乎那批人的打扮,大多是长衫袍服,这就是怀仁县的富贵人等了,甚至还能看到几个白发老者,都是不顾辛苦的向前凑。
怎么锣鼓班子也来了。家丁队伍中有人念叨了句,顺着看过去,却看到另外一条路有拿着锣鼓的人正赶过来。
朱达看清了马队首位那人,那是分别数月的义父秦川,当年的秦秀才,现在的秦举人,他不在意功名变化,朱达只是觉得亲切,蒙古马队入寇,贼兵洗掠烧杀,自己的父母两位师父以及绝大部分的乡亲都死在大难之中,只有自己和周青云秦琴相依为命,现在又有一位亲人长辈活了下来,朱达心潮翻涌,脚步越来越急,从慢走到快走,从快走到小跑,跑的越来越快。
他这边跑起来,周青云也跟着跑,身后的家丁们也跟着跑,他们都是全副武装,这么跑动倒像是冲锋一般,本来街道就不长,这边喜气洋洋的突然间看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冲过来一帮人,整条街都安静了。
什么人!秦老爷别动!能听到几声暴喝,秦川身后的几名骑士不管路边凑近的那些人,提马就向前冲,跑动时候已经抽刀出鞘,还有人在马上张弓搭箭。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朱达和周青云刹住了脚步,身后纪孝东还喊了声举矛,家丁们这个动作倒是熟练,立刻是将短矛架在投矛器上,举起准备投掷,这等骑兵冲来不退,并且要做出反击的架势也不差了,那几位骑士都是勒停了坐骑,还有人回头大喊道:有不对,准备走!
倒是马队两侧那些凑热闹奉承的怀仁县众在慌乱片刻后,就安定了下来,可这突然间的剑拔弩张却把很多人镇住了,让他们一动都不敢动,朱达这边家丁们是杀过人的,那马队想来也是见过血的精锐,突然间杀气外放,让喜气洋洋的怀仁县人等惊骇莫名。
义父!义父!朱达忍不住大喊了两句。
人过来时候,马背上的秦川正在和身边的人搭话,等事情发生,视线已经被阻隔,秦秀才是见过杀伐场面的人物,当然不会失态,只不过心中纳闷,还没等询问,就听到了朱达的呼喝,身体大震,原本无精打采的神情也变了。
是小达?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呼喊倒是让两侧的怀仁县人等反应过来了,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只不过这次颇为尴尬,因为居住在县城内的人对蒙古入寇贼兵洗掠的灾难,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很难设身处地的理解生离死别。
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在灾难前离开怀仁县的秦川,在太原城乡试前后知道了这次大难的消息,心中应该有几分侥幸,但理智的觉得家破人亡,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回返怀仁县。
而怀仁县的各色人等,都觉得朱达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事,下意识觉得秦川也该知道,没必要去多说,这就是纯粹的灯下黑了,几个精明的心里埋怨自己,这是个多好的巴结机会,还以为这举人老爷没什么精神是累的,却没想到是强撑着悲痛和大伙交际。
义父,是我,秦琴和青云都活着,我们都活着!朱达大喊说道,他本来做好了再不相见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事情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秦川不仅回来了,还是考中举人回来的。
让开!让开!听到秦川的呼喝,只看见他分开人群跑了过来。
朱达还没说话,却被秦川一把抱住,朱达下意识要闪避,可看到对方的满面泪流,还是没有动。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秦川嗓子突然哑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父子横行
这哪有个读书人的样子!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子,秦老爷可是咱们怀仁县二十年来的第一个举人!
路边有这样的对答,当街下马的秦川先是搂住朱达,然后又把周青云搂住,当街痛哭失声,显得很不体面。
虽说有人理解大难重逢的惊喜,可也有人不习惯这样的感情外露,加上对新举人难免会有几分嫉妒,风凉话就出来了。
不过说风凉话其实也没说错,秦川是读书人,但当年和杨家搭伙经营私盐生意,沾染不少江湖市井的做派,不是那么讲究规矩气度,所谓斯文风度的确差些,但这等风格更被人称为洒脱。
锣鼓班子已经赶到,得到允许之后立刻敲打起来,这段街面上立刻被弄得喜气洋洋,这等看似凑趣实际上不合时宜的响动,将朱达三人从失控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秦川右手抓着朱达,左手抓着周青云,眼泪未干,脸上全是笑意,朗声说道:回家,去看琴琴,这段时间苦了我家女儿,她是不是在闹小脾气,就你们俩来人接。
说完这话秦举人眯了下眼睛,他当然看得到朱达周青云和那一干随从都是全副武装,迎接自己断没有这般剑拔弩张的准备。
怎么回事?秦川激动的情绪已经收束了不少,淡然问道。
义父,我们从衙门里出来。
从衙门里出来,带着刀弓去官府?
虽然众人环绕,可朱达毫不在意,就在街上一五一十的说了,扈从秦川回来的那些精壮汉子有人想要向前凑,被秦举人瞥了眼才讪讪停住。
随着朱达的述说,秦川脸色越来越冷,等这边说完,秦川哼了一声,扫了两侧人群几眼说道:人若落难,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先去县衙。
说完这句,秦川背着手向前走去,朱达和周青云对视了眼连忙跟上,秦举人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又是说道:你们俩跟着,其他人回住处去,城内有住处吗?
有的朱达才说话,精壮骑士为首的那位就上前一步说道:秦爷,要不要兄弟们跟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秦川说道:不必,区区一个县令,他能如何。
朱达眨了眨眼睛,不知作何反应,虽说在他心里,知县也算不得什么,可明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七品文官百里侯的前面怎么也加不得区区二字。
倒是那询问的精壮汉子没有诧异,只是笑着说道:秦爷说得是,那小的们就先去等着了。
朱达对家丁们招呼了声,让他们带着这十几位骑士先回去,家丁们答应了后立刻离开,这等令行禁止的作风让骑士们颇为惊讶,连带又多看了朱达几眼。
回去别歇着,把人盯紧了,还未必是自己人。当王井经过朱达身边的时候,朱达叮嘱了两句,王井目不斜视好像没有听见,却不住的点头。
等家丁和骑士们离开回转,街面上的气氛才轻松起来,锣鼓喧天,怀仁县体面人物和自认为体面的都向前凑着恭贺,顺便邀请秦川去家里做客,还有心急的已经开始说自家的女儿和妹子,有人说是为秦举人续弦,还有人说做妾也无妨,甚至还有说房里却伺候的,伺候就好。
这些殷勤讨好已经让朱达和周青云愕然,再向前走几步,还有人直接跪下,求着投献田产,还要卖身为奴的,如此等等,让朱达对举人身份的贵重有了清晰认识。
诸位父老的好意秦某心领了,今日还有事要办,等在城内安顿下来,还要一一登门拜访,多多交结,多谢多谢秦川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对每一个上前的人都客气相对,跪在地上的也会伸手搀扶。
朱达和周青云就充作护卫和小厮了,让道路不至于太拥挤,他们三个人可以一直前进,刚才秦川一直在马上,又有十几个骑士拱卫,所以才勉强前行,现在大伙快把这条道路拥挤的水泄不通。
再向前走了几十步,却冒出不少衙役来,这伙人刚跑出来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下意识的就要拿兵器,等看到这些人没拿家什才略微放松。
各位乡亲父老,前面就是衙门重地,没事的就先散了。衙役们吆喝着说道,话里客气,却是虎着脸,也没谁不知好歹的继续向前凑,到这边呼啦啦散去一大片,只有三个人跟了上来。
这三人两位五十余岁,一位四十出头,都是秀才功名,不过让官差客气的不是这秀才功名,而是家里田产和势力,从士绅就这三位来讲,也可见怀仁县的文风凋敝了。
刘家还在自高身份,真是看不清局面。不止一个念叨这话,六代进士那是从前,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可还端着拎着。
场面刚刚冷清下来片刻,两侧站满了讨好殷勤的差役,顺利向前走了十几步,就看到衙门方向跑来一帮人,这次朱达和周青云没有任何紧张和戒备,因为那帮人都是穿着长衫的,一看就是文吏之流。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圆滚滚的老者,若不是这身略寒酸的文吏长衫,看着就好像是富商员外的模样,这老者因为年纪和身材跑得不快,不过他身后的年轻人都在控制着速度,免得超过这位。
距离不远,没多久这些人就到了跟前,这伙文吏停下来的时候都先喘气擦汗,不少人额头上全是汗水,这等冷天很容易着凉,赶过来的匆忙模样倒不是做戏,朱达知道底细,压低声音说道:义父,他们都是从家里赶过来的,估摸着要在这边汇合才来拜见您。
小的怀仁县户房经承周贵,见过秦老爷,恭喜秦老爷乡试高中,光宗耀祖。为首那胖老者深深一揖,言语和态度都恭敬到了极处。
户房经承周贵,朱达虽然没见过这人,却听旁人不止一次的提过,这位是怀仁县文吏差役的顶尖人物之二,是和户房经承方铭并列的,把持着全县的钱粮税赋,手底下徒子徒孙众多,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物在刚刚中举的秦川面前如此恭敬,举人果然是更高一等,是这个社会的统治阶级了。
随着周贵的作揖拜下,后面的一干文吏都是躬身大礼,前面数十人齐刷刷矮了半截,能来这边作揖恭贺的,都要在衙门里有个身份,那种不在编的文吏,还没有资格在场。
各位乡亲有心了,日后秦某要在县内长住,少不得要和各位打交道,还请多多关照。秦川这话里还是带着几分豪强味道,如果是纯正读书人的话,压根不会这么客气。
听到这话,周贵才直起来的腰又弯了下去,谄媚陪笑着说道:关照二字真是折杀小的了,秦老爷直接吩咐就好,小的一定尽力办妥。
本县举人未必会出去做多久的官,一定会在本县呆很久,这样的人物就是县内的天,何况这位秦川不是世事不通的书呆子,当年在郑家集的时候就是一号人物,这等奢遮豪强又有举人功名,在怀仁县内当真是横行,大伙对他来说好像蝼蚁一般,更何况,先前县令和方铭打过秦家家产的主意,大伙就更要小心翼翼,免得被迁怒报复。
秦川笑着点点头,大伙直起身之后就要闪到道路两旁,这本县举人往往是本县吏目差役的靠山,本地人还是要帮本地人的,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今日见面后,大伙还得琢磨怎么讨好攀附。
没等众人闪避,却看到秦秀才拍了下身边朱达的肩膀,笑着说道:诸位乡亲,这是秦某的儿子朱达,这位是我的侄子周青云,他俩少不更事,还请诸位多多照顾。
既然被提到,朱达就做足了晚辈的姿态,笑着上前拱手,周青云只是点点头,朱达这一拱手,刚刚自然些许的文吏们错愕瞬间,立刻弯腰拱手回礼,惶恐不必刚才差,只是脸上的笑意怎么也堆不起来,脸上神情都有几分古怪。
这位小爷前晚才灭了方家和杨家满门,那大火烧得全城都看得见,就在刚才还在县衙匾额上扎了一根短矛,现在还扎在上面,而且还把知县挟持了,秦老爷你不来怕还没个了局,更不要说去郑家集一路上杀了近百人,贼兵流民都被血洗
如此凶煞人物,如此的大虫,自家就在县城内横行无忌了,何必让大伙照顾,想到这里,文吏和两侧的衙役都反应过来,这秦举人和这位小大虫还是义父义子的关系,一个人全城就得低头,两个人谁还喘得过气。
请各位多多关照。朱达笑着说了句。
不敢不敢,还请朱公子多多关照。下面忙不迭的回答,站在一旁的秦秀才摇头,神情有几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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