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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在这位秀才的心里,能想到这个算是中规中矩,拍脑袋乱猜也能猜到的,不过对于一个穷乡僻壤长大的少年也不容易了,这朱达说话里典故名词都不含糊,肯定是读过书的,秦川刚要结束这次谈话,朱达却没有停。

    那于三哥管着盐栈马队,怎么也是盐栈里的要紧人物,可他却对秦先生这么客气顺从,掌握刀兵的人物怎么可能对师爷幕僚如此敬意,想必秦先生是能管着他的,起码位置在他之上,我想在这盐栈里能在于三哥之上的不会超过三人,秦先生想必就是其中一人,搞不好还是出主意的那人,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大总管?

    话未说完,秦秀才满脸震惊的后退了步,碰到椅子才停住,看着朱达的表情满是不可思议。




第五十四章 桌上闲谈 匪夷所思
    屋中目瞪口呆的何止秦秀才,向伯同样震惊,他震惊的看着秦秀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居然是大柜里面的头几号人物?是自己上家的上家的上家

    他们倒是不叫我大掌柜,小兄弟,你能猜出我在盐栈里身份不低并不难,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头三号的人物,如今这世道文贵武贱,能管着刀兵的没准会有很多,这出主意的你是怎么猜出来的,难道觉得秦某是秀才,所以就会出谋划策,小兄弟,你可知道这世上不通庶务的书呆子有多少?秦秀才说了一串问题,称呼上也有了变化,开始喊小兄弟了。

    朱达很是从容的回答说道:我师父头天上报贼兵老巢的消息,第二天就派出马队围剿,如果做主管事的太多,怎么会有这样的决断,所以我猜只有三个,而盐栈马队的精锐老练不次于官军骑兵,官府可以文贵武贱,可盐栈却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贩私盐时时刻刻要准备动武,如果不重视,那么关键时候就不得用,所以那位于三爷的位置说不好也在盐栈前三,这‘三爷’的三就是排行

    秦秀才脸上的惊骇依旧,但随着朱达讲述却缓缓点头,他本来要说话,可看着朱达要继续,秦秀才就没有出声。

    至于为什么觉得先生是出主意的,这个就是猜测了,先生看起来不会武,除了出谋划策,管理细务之外,也想不出别的来

    朱达倒是坦诚,听到他这句话秦秀才又是愣住,然后又是缓缓摇头,脸上的惊愕散去,笑意则是越来越浓,笑意变成了笑声,笑声越来越大。

    在一边的女童秦琴倒是乖巧懂事,刚才秦秀才和朱达问答的时候不出声,到这时才嘟囔着说道:爹,我饿了。

    外面已经入夜,彻底黑了下来,酒席应该已经摆好,即便隔着距离还是能闻到酒肉的香气。

    秦秀才笑声停歇,爱怜的摸了摸秦琴的头,开口说道:这就去吃。

    说完牵上女儿的手,又抬手对向伯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道:怠慢各位了,秦某知道向兄有很多想问的,咱们边吃边聊。

    到了这个时候,向伯反倒没了开始的从容,他是升平盐栈下面最基层的坐商盐贩,可面前这位却是最顶层的之一,彼此身份地位相差这么远,从容平等相待怎么可能,要知道,如果向伯去了盐栈总号,见到普通账房管事都要毕恭毕敬,而实际上见到的机会都极少,连打交道的身份都没。

    不过现在的秀才秦川注意力根本不在向伯身上,他只是盯着朱达打量,快要入席前忍不住赞叹说道:真是少年英才,这个年纪就能杀贼,更难得的是思绪敏捷,能想得明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琢磨事情可没这么透彻。

    入座的朱达只是笑着不说话,外人看起来只觉得是他腼腆,却不知道朱达有些汗颜惭愧。

    刚才所说所分析的那些,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很不容易,但对于一个经历过完整的现代教育,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时代,又有一定职场经验的青年人来说并不难,何况刚才各方面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只要留意就能得出大概的结论。

    朱达也在想,如果那二十余年的人生遇到相同的事,自己未必能得出这些结论,但现在自己足够冷静和沉着,细心观察,沉着思考,得出结论不难,经历了这么多,的确比从前沉着冷静很多。

    菜是四凉八热,有坛酒已经开了泥封,酒海飘荡着热气,瓷壶放在里面温着,席面颇为讲究。

    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不用在意太多。秦秀才边说边给向伯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上。

    桌上猪牛羊肉都有,那饭庄做得很用心,煎炒烹炸的手段全都用上,冷碟热菜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了,周青云一上桌眼睛就挪不开了,在那里直咽口水,秦琴的模样也差不多,虽然已经知道秦家不是破落户,可这样的饭菜也不是每天都吃的,只有朱达自制力强些,可本能难以抵挡,眼神不住的朝菜肴上飘,所以秦秀才才有这么一句。

    朱达他们再馋也还先看看向伯,女童秦琴则是欢呼一声,小手挥舞着不和比例的筷子开吃,周青云也是跟上,在这个场合也没必要矜持,朱达随后吃了起来。

    想必向兄心里有许多想问的,但先让秦某敬这三杯酒,秦某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有什么闪失,真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的祖父祖母去说,真不知道秦某会如何伤心,多谢向兄和徒儿古道热肠!秀才秦川说完,把手中酒杯和向伯一碰,一饮而尽,然后又是倒满。

    酒是好酒,三杯量并不大,两人喝完之后都很正常,这才开始吃菜,向伯表情有几分沉闷拘束,知道对方是自己上峰,又有这样那样的疑问未解,放不开才是正常的。

    你贩盐快十年了,开始是从张家拿货,四年前开始在高家拿货,然后领了那块木牌,从前你拿货的价钱总是变动,出货的人总是克扣勒索,贩子们彼此串货压价,你生意做得很不顺,等换了上家,拿了木牌后,生意才做得稳当,对不对?秦川依旧提了个问题。

    朱达听父母和村民以及向伯都说过高家,是一位老资格的百户,祖辈曾有人做过大同左卫的指挥同知,家大业大,在左卫里很有势力,管着的百户在一处繁华镇子上,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只是张家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个,或许因为三杯酒下肚,又或许因为今日赶路疲惫,向伯很有些感慨,闷声回答说道:张家有个总旗的身份,可做得却是土匪的勾当,他家就是个贼窝子,是平泉庄的大窝主,他那贩盐就和放债一样,一年到头赚不到什么,稍不小心还要倒欠进去,谁又敢和他们理论,他家养着几个亡命,劫财害命的混账事都没少做,多亏四年前天开眼,他们内讧火并

    话到这里,向伯却打了个磕绊,看向正在细听的秦秀才,对方很认真的听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一直在听着的朱达也偏头看了眼,秦秀才笑着回应,点了点头。

    向伯自失一笑,端起酒杯抿了口说道:这酒真好,平日里老汉那舍得喝,也喝不起,等高家接了分发的生意,老汉都想着不做这营生了,高家那势力更大,老汉要是凑上去,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菜,没想到,没想到啊,这高家做得厚道了,还有许多规矩,比如说一个坐商一个百户,公道的价钱,处处方便的牌子,还有这愿意为下面出头的大柜,做事心里有了倚靠。

    开始时候或许在回忆回答,说到后来,向伯真有些感慨在其中,越说越是细致,秦秀才边听边微笑着点头,等向伯这边有个停顿,他悠然说道:向兄,这些规矩都是我定的。

    这话说完,屋中安静,向伯和朱达都盯着秦川看,只有秦琴和周青云吃得高兴的声音,对秦川的这句话朱达有些估计和猜测,等对方亲口承认后还是觉得震撼。

    一个只读四书五经的秀才居然建立了这套制度,这其实是从上到下建立了一套分销体系,划分销售区域,认定分销商的资格,稳定价格,这套东西在那二十多年里算是普通的商业制度,可在这个时代怎么也是领先的。

    在这个时代,朱达能感觉到大家都是按照规矩来的,约定俗成是什么,王法惯例是什么,那大家就都这么做,村民如此,李总旗也如此,听人谈论说起,白堡村之外的人也大都是如此,在不发达时代的寻常地方,这种保守封闭才是正常。

    眼前这秦川不过是镇上一个秀才,在这大同和怀仁县之间或许稀罕,可放在大明算不得什么,他怎么就能突破常规,创新做出这些,尽管朱达不知道大明其他店铺商行是什么样子,可下意识的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更大胆更匪夷所思的猜测,难道对方也是

    想到这个,朱达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盯着对方的脸细看,双眼有神,五官俊朗,其他的倒是看不出来。

    向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过酒壶,给自己和秦秀才的杯中倒满,然后郑重其事起身举杯说道:秦先生做了大好事,老汉得好处不少,先前也不知道先生的身份,这杯酒一是为了谢恩,二是为了赔罪,实在是失敬了。

    朱达觉得自家师父的言行很别扭,明明是恩人却要谦卑赔罪,可他也知道向伯这么做很正常,不管对方怎么谦虚和善,身份上的差距是实实在在的,何况这秀才还握着向伯生计甚至某种意义上的生死。

    秦秀才不过三十,却通晓世故,笑着站起,怎么也不接向伯的大礼,推让几次,两个人平礼干了一杯。

    干了这杯之后,气氛更加融洽放松,朱达看到秀才秦川转向自己,笑着说道:朱达,你想问什么吗?



第五十五章 异想天开 有此佳徒
    不知不觉间,秦秀才已经把来访三人的重点放在了朱达身上,不过向伯对这种待遇没有任何意见,至于其他二位根本觉察不出来。

    朱达当然不会问心底那骇人听闻的猜测,但旁敲侧击是免不了的,他笑着说道:既然秦先生开口,那小子冒昧问了,盐栈层层分销,划定卖盐区域,坐商编号,这些举动都是大才,但书经典籍上肯定没有的,不知道秦先生如何想到?

    向兄,这孩子所学都是你传授的吗?秦秀才没有回答,却先发问。

    向伯苦笑着摇摇头,看了眼朱达后说道:老汉是个粗人,这些是别人教的。

    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毕竟教门身份太过危险,可向伯的确没办法揽下来,谁都知道朱达这般谈吐见识,不可能是他教授出来的。

    朱达没有否认,不得不说,那个虚无缥缈的野道人是个很好的掩饰,一个生长在小村子的十二岁少年根本没可能懂得太多,朱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用的名词语句在这个时代的习惯用法是怎样的,可照着自己知道的表达,却又引起这样那样的讶异,只能推到野道人身上了。

    秦秀才没有追问,笑着回答说道:不知为何,被你称赞‘大才’,心里格外高兴,这些法子看似凭空而来,细究却也没什么,不过这卫所屯驻的法子加以变化,取长补短而已。

    听到这个,朱达稍一琢磨就是恍然,卫所分为千户所百户所分别驻防,各有防区屯田,这套法子和升平盐栈建立的制度本质上确实相通,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此时的情绪倒是复杂,有些失望,有些轻松。

    看着朱达脸上表情,秦秀才很是讶异,禁不住问道:你可想明白了?

    细处还有些不懂,大概的意思却明白了。朱达诚恳回答。

    这回答让秦秀才更加惊讶,也顾不得边上的向伯几位,又是追问说道:那你说说这套规矩是怎么回事?

    卫所指挥控制下面千户,千户控制下面百户,每千户每百户都有自己的驻防屯田区域,盐栈就是卫所指挥,千户就是下面二柜,百户就是我师父这样的坐商,他们划定卖盐的区域对应着屯田的规模,这么做起来,事事都有章法规矩,人不会乱,货也不会乱,哪里乱,随时可以追查到,随时可以压住乱子。说到这里,朱达就停了下来。

    随着回答,朱达其实有更多的想法,可说着说着他就意识到要藏拙,甚至后悔刚才说的太多,到这时候却是想到当年听到的说法,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和现代军事制度是相通的,看来在这年代也是如此。

    怎么停了,你这话似乎没有说尽,你尽管说就是。秦秀才聚精会神的倾听,自然听得出朱达停的不自然,立刻催促。

    朱达干笑了一声,心里想自己怎么和个孩子一样,分寸什么的都控制不住,但此时并不仅仅是那二十余年人生的人格,还有这十二年的,只能说相对成熟的一面多些,可没有完全是。

    他正在想着怎么敷衍过去亡羊补牢,身边的向伯却沉声说道:朱达,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听到师父的话后,朱达诧异转头看过去,却发现老人在微微点头,脸上全是鼓励的神色,朱达愣了愣,有些明白,有些温暖,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口,转向秦秀才。

    秦先生,你这套规矩恐怕不止用在贩盐上,升平盐栈现在可以把货物铺送到控制下的每一处百户村庄,可以是盐,可以是杂货,可以卖,可以买,可以收粮,也可以雇人,也能知道下面的风吹草动,这套规矩运转,升平盐栈的实力就会越来越强。

    其实朱达还有想说的,不过却装作说完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该反省,不管秦秀才的态度如何,双方这都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谨慎都是要的。

    那边秦秀才脸上惊骇表情仍在,却已经陷入了沉思中,手指下意识的敲击桌面,而向伯脸上则是浮现笑容,自家倒满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了不起,了不起,小兄弟你想的居然比秦某还要深远,比秦某还要透彻!秦秀才感叹两句,脸上的表情变幻,又是陷入思索中,已经吃饱了的秦琴扁扁嘴,嘟囔着说了句又在发呆了。

    就这么沉默了会,秀才秦川的脸上突然浮现狂热和惶恐,尽管屋中没有外人,可秦秀才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兄弟,那你觉得这套规矩能让升平盐栈做大到什么地步?

    应该做不太大,我觉得盐栈做到这个地步,秦先生和其他人肯定都在尽心尽力的管着盯着,一旦管不住盯不住,也就不能继续做大了。朱达实话实说。

    说是规矩,其实还是人治,升平盐栈现在能顺利运转不过因为规模不大,一旦扩大肯定就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朱达思考这些的时候,用的都是当年课堂课外各种培训和其他渠道了解的信息,当年觉得枯燥无趣,可现在联系到具体的实例,却觉得那都是真金白银的知识,他已经能想到升平盐栈有这套体制却没办法继续做大的原因——没有能运转这套体制的骨干和人才,没有建立人员培训的机制

    这个回答让秦秀才一愣,随即失笑,用手在脸上用力的拍了下,自嘲的说道:刚才却是昏了头,居然那么异想天开。

    秦秀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人追问他刚才到底怎么异想天开怎么昏了头,秀才秦川自嘲之后却拿起酒壶给向伯倒了杯酒,诚恳的说道:向兄,你收了朱达这样的徒弟,真是有福气啊!

    两人碰杯之后喝干,向伯看着朱达,缓缓说道:这孩子给老汉带来了不少好处,可老汉的本事不太够,教不了啊!

    师父

    长辈说话,问你你再说,不要乱插嘴。向伯板着脸训了句。

    秦秀才沉吟了下,郑重的对向伯说道:向兄,你是秦某父女的恩人,既然来到,就一定要都住几天,让秦某尽尽地主之谊,至于白堡村和各自家里,明日秦某安排人去通知,你觉得如何?

    以朱达对师父向伯性格的了解,他未必会留下来,向伯是个做了好事生怕别人觉得自己索求回报的,这次送还秦琴就是如此,来前都已经说好,把女童送回家中之后,找一处投宿,明日逛逛就走,何况这秦秀才话里全是要报恩的意思。

    好,那就在这里住几天。向伯回答的干脆利索,朱达愕然,周青云则是一脸高兴,秦琴也是欢呼雀跃的样子。

    朱达自然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食宿的改善是次要的,在繁华的郑家集可以对这个时空有更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在封闭的白堡村能接受到的外来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是高兴归高兴,自家师父的态度和平时不一样,这个太怪了。

    听到向伯这么干脆的答应,秦秀才也是高兴,又是给向伯斟满一杯,两人又是碰了下喝干,瓷杯虽然不大,可两个人连续喝了几杯也有二两的样子,酒是烧酒,两个人都有些微醺和兴奋。

    秦某就喜欢刨根问底,不知是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刚才光是问,现在也说说秦某自家的事,这次还真是巧,救人的也是盐栈中人,都是一家人啊!

    朱达和向伯都是连连点头,他们对秦秀才的身份当然好奇,虽说知道这位是升平盐栈的头几号人物,也知道这些规矩都是他建立的,可来龙去脉和很多细节都是不知,而且这些事怎么都是私盐组织的机密,询问打听可不怎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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