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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殿下没有睡好么?”他轻声问。

    她轻轻笑道:“梦见了一些事情,便起来坐一坐,谁晓得坐到了这个时候。”说着将手边东西往前一推,“顺道去摘来的野果子,权充早饭吧。”

    他拿起那野果子瞧了瞧,她却笑得好像更开心了:“你大约没见过,放心,我方才也吃了。”说着还拿起一颗咬住,朝他眨了眨眼。

    他有些赧然,也觉腹饿,便默默吃了起来。她一边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一边道:“冬日在狭道里行军,有时同粮车断了,便可以让士兵们去找这些果子吃。它们都长在阴凉的地方,往往还能引导军队找到水源。”顿了顿,又道,“这也是我大哥教与我的。”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双眸如水,因了他的闯入而泛起些微的涟漪。他低声道:“您昨晚梦见什么了?”

    这话问得有些僭越,但话里的关心却让她心中微微有了暖意。她转过头去,云淡风轻地道:“梦见了我的母妃。”

    他一怔,“徐夫人?”他过去从未曾听说过。

    “我父君继位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所以她算不上徐夫人。”徐敛眉淡淡地道,“我梦见我们一家人在鸣霜苑里游憩,我母妃怀了身子,父君便小心地呵护着她……”她抬起头来,没有叹气,就让话语突兀地断在了这里。

    他道:“殿下还有弟妹的么?”

    “没有。”她说,“那一年恰遇上莒国来袭,父君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双腿残废,母妃受惊之下便小产了。从那之后,母妃便再不能怀娠了。”

    柳斜桥沉默下来,走到她身边,想了很久,却是把她昨晚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她:“我不知如何安慰您,但若我说,我的父母家族都已经一个不剩了,您会不会好受一些?”

    闻言,她竟尔笑出了声。转过头看他,眼眸中烟波流转,“这还是你第一次同我说起你的家人。”

    他道:“日子过去太久,我也很少会想起他们了。”

    她静了片刻,才道:“莒国攻徐,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五岁。可我总记得那么清楚,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一样。”

    莒国攻徐,那是件当时人都不曾注意过的事情;但后来徐公甫一继位便灭了莒国,轰动天下,众人也才记起原来更久以前还有过这样一桩耻辱。

    总是要在强大起来以后,才有资格让人记住自己。人如是,国家也如是。

    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已长大了,她已知道了父母亲的笑声里,并不全是那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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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醒尘的目标很明确,他只要楚国的国都,只要楚国的王。

    “这什么狗屁!”婴何在大殿里骂出了脏话,将战报往地上狠狠一摔,“什么不伤一草一木,只要什么——只要本王的人头?他想从内部策反本王的国家?!”

    殿上议事的贵族们一言不发,气氛沉重如凝固。

    婴何当机立断,派宗室去前线守城。理由很简单,徐醒尘的话都放出来了,只有姓婴的宗亲才与这场战争性命攸关,也就只有他们才会死命抗敌。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徐醒尘却又向这些人承诺,只要投降就可以活下来享尽荣华,所过之处,降将都被他随手封侯,这份诱惑不是谁都能抵挡的。

    若不是确有几座城池殊死顽抗,徐国大军只怕早已推进到绉都了。可讽刺的是,那几座城池的守将都是无爵平民出身。

    婴何想不明白。徐敛眉害死了他的侄儿,仇恨满腔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吧?如今徐氏兄妹这究竟唱的哪出?楚厉王死后,元气大伤的楚国休养生息,除了攻丰以外不曾有别的举动——徐国总不能真的是为了那个庶人驸马吧?!

    最前线那几座城还可以守上至少三个月。婴何计算着……

    可是徐醒尘留着围困那几座城的军队竟然只是幌子,他一个人领着三千精骑,从绉都背后楚王室围猎的云落山上抄狭关小道疾速奔来,直捣婴何的王宫!

    一样的计策。

    和对付夏国、对付范国一样的计策,声东击西,迂回奇袭。一样的计策,竟无人能破解。徐国的军队好像可以从任何方位冒出来,根本防不胜防。

    徐醒尘是如何知晓云落山上那条只有楚王室才知晓的道路的?!

    楚王宫内外一片惊惶。以一当十的徐国兵卒根本不管乱走的宫人,只杀披甲的士兵。一时楚国的甲胄都被人丢弃,还有顽抗的,见到徐醒尘已扼住了楚王的咽喉,也不得不投了降。

    徐醒尘仍是戴着那副了无装饰的铁面具,站在大殿王座之前。婴何被他掌控在身前,他一手扣住婴何的喉咙,另一手短匕抵在婴何的胸膛。

    “这不过是一场私怨。”他说得云淡风轻,那声音悦耳得出乎众人意料,“放下武器,徐国向来优待俘虏。楚地四十三城,皆免税三年,有爵者不夺其爵,有田者不售其田。”

    “哐啷”、“哐啷”,是一把把兵器被扔在地上的声音。婴何目眦欲裂,却因咽喉受制而发不出声音。徐醒尘低头看他一眼,他的心底便冒出来一股寒气。

    那目光好像根本没有把他当人。

    徐醒尘不是仇恨他,他是完全不在乎他。

    ***

    徐醒尘在前方的功绩,传到后方来时,已是神乎其神。

    柳斜桥都听说了。三个月,没有多一天,也没有少一天。三个月,曾经不可一世的楚国,国都竟然就这样陷落。

    虽然楚国各地还零星有反抗,但无论如何,他曾经以为,这件事至少要花上三年的。

    而如果让他自己来做……可能,一辈子都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借刀杀人,并没有什么可耻。”燕侣曾经对他说,“三十六计,哪一个是光明正大的?徐醒尘全都用过。你若忘了,我可以提醒你,他杀了你的全家,用的就是借刀杀人。”

    而如今,徐醒尘终于也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了。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襟,丢下两个铜板,走出了这座茶楼。这是徐楚边境的一座小城,正因为迎来了凯旋而归的徐国世子而欢呼雀跃着。

    徐军为了不扰民,在城外扎营,预备明日便走。留给他的时间,只有这一晚。

    ***

    出征楚国已达三月,这近南的小城外,已是夏意盎然。

    徐国的士兵们大约也没料到攻克绉都如此轻易,眼角眉梢都颇有得意之色。柳斜桥候在半里外的树丛中,看这些放松下来的士卒在营地间来回走动,正中间是主帅的黑帐,周围却没有人。

    徐醒尘偶尔会出来一下,吩咐几句话。柳斜桥冷眼打量着,徐醒尘的身材不高,然而即使在半里之外,柳斜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压迫力。

    就和他妹妹一样。

    士兵们似乎都很惧怕徐醒尘。至少柳斜桥就听说,徐醒尘带兵,从来不会与兵士打成一片。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老兵,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对于主帅而言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比如现在,柳斜桥就能很容易地计算出去主帐而不打草惊蛇的路线,因为徐醒尘根本没有让人看护他。

    他将匕首用青布缠在左臂上,衣袖披下来掩住。然后他嚼了几口干粮,便闭目养神。

    他未觉有多少激动,只是初夏的气候让他略感不适。郁郁葱葱的丛林里,鸟语虫鸣,充满了盎然生机。这曾经是他所熟悉的南方的天气,潮湿,炎热,躁动,轻浮。可是十年过去,他竟然已变成一个不耐流汗的北方人了。

    他闭上眼,感觉阳光在他的眼皮上跳跃,静谧的时光,像是偷来的一样。鼻端浮来极淡的血腥气,营地附近有一条河流,大约有士兵在洗濯伤口或武器。他曾一度不能闻见一丁点这样的腥味,为此燕侣逼他在满是屠户的街道上住了一个月。燕侣说,不管是鲜血、刀剑还是尸体,你都不能害怕。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样,你父亲死在你面前,你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十年前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他分明是吓傻了。

    燕侣的心肠比他硬太多了。为了大哥,哪怕只是死去的大哥,她都可以牺牲一切。为什么她只是个仆人?他想,如果燕侣能够有他的血统,也许她早就已经成功了吧。

    也可能女人都是这样,平日里表象上看似温软,当真狠下心的时候,却比男人强悍很多。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双深黑的眼睛,研判地凝视着他。公主在赤城,想必早已听闻了自己逃走的事情了吧?她迟迟没有动作,是不愿动摇军心吗?待大军回朝,针对他的搜捕便应当要公开了吧?

    若他能杀了徐醒尘,徐敛眉一定会迁怒楚人,楚国俘虏是必杀的了;而徐国失了世子,宗亲里的孩子都还年幼,徐敛眉将大权独揽——他想,若是这样的结果,她或许会高兴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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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死了也就罢了;可若他赢了,他也只能满天下地逃亡,也只不过是将他过去十年走遍的路再走一回而已。

    世人都道走天下是多么潇洒多情的壮举,可只有真的走遍了的人才知道,那其实只有不能回头的寂寞。

    ——若真如此,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大约不会了吧。

    想到这里,柳斜桥莫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说到底,公主还是要守寡了。他有点抱歉。但也还好,他不曾让她对自己有过太多的期待,她甚至无时无刻不是怀疑他的——这样总归是好事,她可以更坦然地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那个辉煌、宏伟、充满了野心和豪情的世界,本就从来不曾属于他过,不是吗?

    ***

    今晚没有月亮。黑暗的夜色里,连星子都被层云遮蔽去了,大风刮起,似乎会落一场暴雨。半里外的营地篝火密布,却又时不时被风吹灭。浓墨一样的云从原野上压了过来,远方农舍的风灯摇摇晃晃,近处的丛林千林万叶一齐作响,到后半夜,几乎能隐隐听见雷声了。

    主帐的灯火已熄灭了两个时辰。他踏着计算好的路线躲开当值的士卒,直往主帐而去。

    “站住——”一刀割开了挡路士兵的咽喉,在引起更多人骚乱之前探身窜入了帐内。

    漆黑。

    风雷滚滚,将飘摇篝火影影绰绰投射过来。主帐并不大,绕过屏风,几步之外便是一张简易的床,床帘被风吹得直直飘起,现出床上人侧身向外而卧的一点轮廓。

    他屏息走到床的侧面,听了一会外边的声音。似乎还没有人发现方才被他杀死的士兵。他目光微动,看见床帐钩下叠着的战袍。

    袍带的一侧压着一块玉佩。

    一块通体天青色的大玉,上面金线勾勒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傲慢的姿态几乎刺伤了柳斜桥的眼。

    他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身影挡在了床前,袖中的青布褪下,匕首的柄握在了左手心。

    这一日,他已等待了太久了。

    他低下头,鬼影幢幢的昏暗夜光浮来又掠去,时断时续地映出床上人那泛着冷光的铁面。

    徐醒尘的面具,竟当真是从不脱下的。

    柳斜桥冷静地将匕首在床上人的下颌之下轻轻一挑,宛如挑开新妇的盖头——

    刹那之间,他面色煞白,往后跌出一步!

    正在这时,外边发生了骚动——

    “将军!”有兵士在主帐外厉声呼喊,“楚国人攻过来了,请将军示下!”

    第20章 君不知

    (一)

    那张幽丽的脸,即在睡梦中,也似带着倔强的清愁。那双过于冷酷的眼睛此刻闭合着,长发散乱披拂在枕边,她显然睡得很浅,乱军声中,她的眉梢微拧,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将军!”

    “烦请通报一下,我军正在抵抗——”

    “但楚军人数太多了!”

    “将军,我们要不要撤?!”

    柳斜桥以为自己呆立了很久,但待他回过神来,也不过一瞬——一道寒光倏忽掠至他眼底,他闪身避过,那寒光却不偏不倚劈向了床上的人!

    柳斜桥一见大惊,整个人一扑而上,那一刀便砍在了他的肩膀。他蓦地咬住了牙,挡住床上的人一个转身,那人却正欺近过来,一刀刺向他的腹部!

    柳斜桥匕交右手,用左手死死地抓紧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对方的刀割破了他的衣衫,险险就要刺入,却再也动弹不得。

    柳斜桥死死地盯着他,在这个再无第三个人能看见的瞬间,他的眼眸里,猝然亮出了陌生的火光。

    他深呼吸了一下,那几乎是残废的右手集聚起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持匕横掠出去,割破了对方的肚腹,再狠狠一绞!那人惨叫一声,手中长刀掉落在地,倒了下去——

    外边的将士听见那声惨叫,慌乱起来:“将军?将军怎么还不出来?方才是谁?”

    终于有人下决心道:“顾不得了,我们进去看看!”

    帐帘哗啦掀过,几个将士一边大声通报着一边执着火把焦急地走了进来。见到内里一片黑暗,他们的心中无不腾起恐慌,交换了一个神色,便绕过屏风,“将军!末将——”

    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床边,一个楚军士兵肚腹被绞开,鲜血流了满地,死前的一瞬表情狰狞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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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已经坐起身来,铁面具戴在脸上,披落的乌黑长发之下,只露出一双深寒的眼。她扫视一遍众人,又低头,拿脚踢了踢地上的楚兵,提剑站了起来。

    “把俘虏的囚车移到河边去。”她冷冷地道,“他们是来救人的。”

    众人面色一凛,方才还慌乱的心情立时安定下来,各个领命而去。主帐里静了一瞬,而后徐敛眉站了起来,铁靴踢到了那个楚人的尸体。她低下身子,将那楚人的衣襟拨开,眉头渐渐凝起。

    有个人潜入她帐中、救了她一命,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二万楚军奇袭徐军营地,初时打了徐一个措手不及,颇占上风;但因他们全然是为解救被俘虏的楚国贵族而来,当徐军将囚车推向河边,他们也就跟了过去——

    夜空被撕裂一个豁口,大雨终于瓢泼下来。暴涨的河水成了徐国的援军,将楚国背水一战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溺水而死的,踩踏而死的,战斗而死的,尸骸几乎堵住了滔滔的河流……

    柳斜桥躲在风雨飘萧的草木丛中,看见那人从主帐里出来,厉声指挥着徐国士卒往河边去。她连头发都未来得及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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