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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风雨吹刮着她纤细的身形,倒映在他浅色的瞳仁里,却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又赢了,她永远能赢。

    他终于不再看她,转过身去,一手按着伤口,另一手紧握着鲜血横流的匕首,头也不回地沿河往下游踉跄奔去。

    风声凄厉地呼啸过耳,雨脚如一根根毫不留情的针刺在他脸上。他闻见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也看见了脚边的河流里混杂着浓稠的红色。肩上的血被大雨冲下,坠入泥土,又汇进那河水里去。

    他想起那个面具,想起那双眼睛,想起两年前自己在帘后看见的那个身影,和她淡淡的那句“多谢大哥出手”……

    他想起她每一次神乎其神的出兵,想起她对天下地形地势熟悉到可怕的记忆力,想起她斩钉截铁地说,她的大哥永远不会猜疑她……

    他甚至想起她这次从云落山突袭楚宫——她走的是楚王私人的围猎道路,若是那个从未去过楚国的徐醒尘,如何能记得如此清楚?

    当然不能。

    因为她根本没有大哥。

    那不是她的大哥。

    那只是一个傀儡的空壳……真正的徐醒尘,其实是她自己!

    肩上的伤好像骤然连接到心脏,刹那间痛得他弯下腰去。适才在帐中过度使力的右手在这时剧烈作痛,好像即刻就要断掉了一般,他不得不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任大雨把肩伤冲得几乎溃烂。

    那个女人……他原以为,今夜过后,自己就可以再不与她有任何绝望的牵扯。

    所有黑暗里曾涌动过的爱慕,所有梦寐中曾潜生出的怜惜,所有机锋中曾遭遇到的欢喜,所有的崇敬、欣赏、快慰,与恨。

    可是如今,这一切,却又是悔棋重来了。

    他抬起头,看见天际乍开一道微光,又转瞬合灭去。

    (二)

    第二日。也许是过了一整天,也许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风雨仍然不歇,但声势已小了很多。柳斜桥睁开眼时,先是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那滴水的叶梢,而后,才缓缓地将身子挪动起来。

    如此囫囵过了一夜,肩上的血都已流到无可流,但所幸右手也不再作痛。所带的行李已尽失,他撕下衣角自将肩膀包扎了,用牙咬掉了布头。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匕首也不见了。

    他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湿漉漉的黑发披下,浑身都是泥泞,却洗得一双浅色的瞳仁静默地亮。他向这莽林四周望了望,没有瞧见自己掉落的匕首。

    脑仁在发痛,肩伤在溃烂,全身上下仿佛一张被撕碎了又草率粘贴起来的纸。他闭了闭眼,却也并未觉出特别的不适。他也许还可以忍受下去。

    他慢慢往外走。没有听见人声,只有血腥味在弥漫,昭示着此处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他走到丛林的外缘,看见旷野上尸体横陈,旌旗残破,徐军却是早已拔营而去了。

    然而与此同时,身后却传来了人语声。

    他来不及躲避,便被人叫住:“你是谁?”

    柳斜桥挤出一个笑来,转过身,见是两个平民装束的人。

    这两人衣装整洁,还撑着伞,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不安分的气息,往柳斜桥身上打量半晌,又问:“你是谁?”

    柳斜桥低着头,一副讷讷不知其所以然的样子,一开口说的却是地道的徐国南境方言:“我,我从左近榆树村来,打柴上城,结果遇上打仗……”

    他脸色本是苍白如雪,又沾了泥尘,声音更显得虚弱无比。那两人对视一下,忽而笑了,“原来是个乡下人?想进城去是不是?爷带你去,怎么样?”

    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说话也比较沉稳:“爷两个是外地来的,你给我们带三天路,我们给你的酬劳比你打一年的柴都多,如何?”

    柳斜桥抬起头,仍有些犹豫似的,眼里却藏着光,“你们,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这条河的下游。”那个年少的指着一旁的河流说道,却遭了那年长者一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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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就是璇玑口?”柳斜桥真诚地笑了,“这个容易,你们打算给我多少钱?”

    ***

    璇玑口是这条弥河流入岑河的交界处,但因为弥河中流绕过茉城转了个弯,所以去璇玑口最便捷的道路是先入城,再从城北出去。这两个人却似乎并不愿意入城,只让柳斜桥带他们走当地的小道。

    柳斜桥原不是当地人,但当初为徐敛眉拟平楚方略时,这一带的地形他极仔细地研究过,那时心里或许也存了与徐敛眉一较高下的意思,谁知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只是这两人赖上他也不全是让他带路,他们让他做饭洗衣、驾车驱马,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拿他当下人使了。

    有时候,柳斜桥听见他们用另一种方言说话。

    “这个乡巴佬,看起来阴恻恻的。”那个年长的道,“到了璇玑口便甩脱他吧。”

    “大哥也是多虑了。”那个年少的却似心宽得很,“这乡巴佬对地形如此熟悉,说不得,或许能直接带我们往岑河上游去呢?”

    “总不能带他一路进岑城吧。”年长者皱眉,“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了。”

    “多一个人使唤有何不好。”年少者满不在乎地道,“到了岑城就杀掉。何况岑河上风险也不少,让他帮我们喂刀子,也算是干掉了一个徐国人。”

    年长者眉头锁得更深,压低声音道:“你莫忘了,冯将军交代了……”

    “茶水呢茶水呢!”年少者却极不耐烦地敲起了桌子,借此打断了对方的话,“乡巴佬,去给我们催催!”

    柳斜桥低头道:“是。”便走到了茶楼的外间去,吩咐小二加紧上茶水来。

    等候的空隙里,他转头,望向那阴雨连绵的天。

    他漂泊南北十余年,却是任何地方的话都能听懂七八分的。

    ***

    三日后,柳斜桥带二人走到了璇玑口。

    经暴雨而上涨的弥河滔滔流入岑河中,河面骤然宽阔,长风将河上的船帆都吹得鼓起,不停歇的雨点点滴滴在河水上惊起无穷涟漪。许是因这几日水流太急,河口边并无渡船,更无行人。

    “两位爷,”柳斜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璇玑口到了,议好的价钱,可不可以给小的了?”

    那两人却突然争吵起来。柳斜桥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好似在谦卑地等待着他们吵完,而那极具特色的齐国方言已窜入他的耳中:

    “不能带他!”年长者沉声道,“万一如你所说真被岑河上的人发现,这个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就是无穷祸患!”

    “可他又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年少者嗤笑,“谁能想得到冯将军会做徐楚之后的黄雀?徐醒尘当初可是瞧不起我们冯将军的,就算是他本人见到这个乡巴佬,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年长者的手按在了腰间,袍襟底下的剑柄露出,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自去看看他衣带里挂着什么,我不同你分辩。现在就杀了他。”

    年少者微微眯起眼睛看他半晌,旋即又笑一声,“杀就杀。老东西恁多讲究。”转过身,走到柳斜桥跟前,“乡巴佬,你是要多少钱?”

    “五十文就够了。”

    对方许久没有答话,柳斜桥便又道:“或者……三十文也好啊。”

    那年少者却径自伸手过来在他衣带里侧一抓,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大玉来,倒抽了一口气,“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说话间,手指牢牢地扣住了这玉,望向柳斜桥的眼神也阴沉了下去。

    “这是我的……媳妇儿,给我的。”柳斜桥想了想,加了一句,“这是她家里的传家宝。”

    那年少者回头挑衅地看了看年长者,又对柳斜桥笑道:“小爷同你说,小爷刚才啊,本想杀了你的——”看见柳斜桥躬下的身子在发颤,他笑得更开心了,“但既然你有块这么好的玉,便拿它抵了你的命吧!”

    “这是我的媳妇儿给我的。”说过了一遍的话,再重复时,似乎就不那么难了,“你不如将我的命拿走吧。”

    那年少者睁大了眼睛,笑闹般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话音未落,他一手拽着玉,另一只手便一个巴掌朝他横削过去!

    柳斜桥头也未抬便侧身避开,左手一拳直接击向年少者的肚腹!这一下出其不意,年少者脚底不稳立时痛呼着跌倒,衣袍里藏着的剑被地面顶了出来。年长者见状大惊,拔剑便要上前,柳斜桥却一脚踩在年少者的身上,一手“唰”地从年少者腰边拔出了一把剑,便直直送入了年长者的胸膛!

    那玉佩跌落空中,被柳斜桥一手接下,在衣襟上轻轻擦了擦,又揣了回去。

    他的眉眼依旧压得很低,晦暗的风雨天色里看去,就像是个平凡的乡野人一样,任是谁都很容易认错的。

    鲜血从年长者胸口不断地涌出。年长者一手抓着剑锋,脸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大喘着粗气道:“尊驾……是何来历?!”

    柳斜桥面不改色,左手将剑拔出,年长者的手掌便被割破,无力地垂了下来。柳斜桥脚底用力,那年少者痛得身子都仰了起来,柳斜桥平淡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似是沁在寒冰底里的玉:

    “冯将军为何如此关心岑河?”

    “你杀了你小爷得了!”年少者破口大骂,“徐国人果然都是这副无耻德行,总有一日冯将军要踏平岑城,把你们那公主拉出来给——”

    “呲啦”,极细小的声音,柳斜桥一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那持剑的左手很稳,那风中的衣角却似在轻微地颤抖。

    年长者那双渐渐灰暗的眼睛却仍然死盯着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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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鲜血飞溅上天的时刻,在生与死的恍惚的间隙之中,年长者似乎听见这乡野人说了一句话。

    “在下姓柳,是徐公主的丈夫。”

    第21章 两般心

    大军班师回朝,徐醒尘在赤城与妹妹“会合”,而后一同北上还都。

    此番出征,楚国四十余城尽入囊中,徐国疆土扩大了近一倍。轰轰烈烈凯旋入城,她先去向徐公汇报了战况,便急急赶往公主府。

    柳斜桥却仍是如往常一样,得了消息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她,就好像他从来不曾离开过。

    她的脚步在台阶下顿住,抬眼,他的面容好像同三个月前没有变化,又好像变了一些。

    他许是变瘦了,这一副孤伶伶的骨殖,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浅色的瞳仁深邃下去,宛如映着天空的井。

    “我——”她顿了一下,宣告般道,“本宫做到了。本宫拿下了楚国。”

    “是。”他低声,微垂的眼帘下,一双渊海般的眸子静默地望向了她,“在下须得感谢公主,为在下的父母亲人报了仇。”

    她却不想听他这种无益的感谢。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声音已回复了冷硬:“本宫回来是听说,你竟然私自外逃了三个月。”

    柳斜桥没有回答。

    徐敛眉的声音变得冷峭:“本宫倒是好奇,你是如何逃走的?”

    “殿下或许比在下本人还要清楚了吧。”他轻轻地道。

    她尖锐地指出,“若无人帮你,你逃不出去。”

    他笑笑,“那只是您没有尝试过。”

    她停下脚步,游廊上转头看他,“为什么要逃?”

    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他垂下眼睑不想承接。

    她也觉这个问题实在很没有必要,于是她换了种问法:“那既然逃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他静了片刻,才缓缓地道:“因为……在下记起,在下曾承诺过,会在此处等您回来。”

    他站直身,温凉的目光凝注着她,仿佛在期盼她明白什么,又好像只是无意义地保持一份沉默。她被他盯得莫名有些不自在,别过了头去。

    “父君说你杀死了两个下人,”她咬住唇,“你真的会杀人吗,先生?”

    他道:“殿下会杀人吗?”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你若就这样逃了,本宫反而轻松。”她低声道,“可是你却回来,本宫总不由得怀疑你用心深毒。”

    他看着她微露迷惘的神色,心跳重重地停顿了一拍。像是在晦涩的荒原上,前后俱已无路可走,却还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她。

    “殿下。”侍从在几步外通报,“丰国来信。”

    她看了他一眼,同那侍从往房中走去。

    不出多久,她重又走出,见他还在廊上,不由顿住了脚步。

    草木微黄的背景掩映着他的青衫,未束的长发披落腰际,清俊的侧脸苍白如雪,相处这些年,她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类似斗志的东西,即使他杀人逃窜,她也感觉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满心都是孤独的愁闷。

    他只是从不怨怼。

    柳斜桥转头望向她,神色平静。

    她轻声问道:“柳先生,你真的是丰国人吗?”

    ***

    丰伯来信说,已经彻查了本国全境二十年的户籍册,没有找到一个叫柳斜桥的人。至于十年前在沐城被楚王屠杀的那个农户,登记在册的只四口人,都已死亡,绝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徐敛眉盯着他。

    他垂下眼帘,道:“公主不相信在下?”

    这话真是问得有些可笑了。她终竟没有再说话,只深深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公主走后,柳斜桥一个人,茕茕立在秋意微凉的院落中,似是怔了很久。

    她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及至最后,他也未能问出那有关岑河与冯皓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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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此处,原是为了提醒她留意岑河动静;可如此一来,却让他的心得以缓慢地冷却了。冷却是好事。或许也只能就这样,继续这一场相猜的局,她不信任他说的任何话,而他也就渐渐地缄了口。再渐渐地,他就可以忘记自己曾在一闪念间拼死保护过这个女人,说不定到了肩伤全然愈合的时候,他就能成功地让仇恨将自己麻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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