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情人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刘文正十
刘学林好地有十七亩三分,孬地有八亩四厘。除了婆子身重,在家做饭,新婆子、新新婆子也不怯生,里里外外都有她们影子。比起男人,她们更辛苦。下地也干,回家又做饭,抽空还得招呼孩子、杂务事,头发一绺一绺,虮子、跳蚤一团一团,连挠痒抬手功夫也瞅不着。虽然几个答应来帮忙的临时佣工,也下死命干,毕竟不是自家里的事,装样时候多,还得凭自家下力气。
连轴转十一天,五亩好地的谷子,三亩孬地的高粱、玉米,全部收拾利索。谷子先堆在房顶阁楼,等闲暇再全运到孬地地窖里藏。高粱、玉米是平常嚼用。
歇息一天,又耕地、翻地、耙地、耩地、搂垄,冬小麦的事才算忙碌完。
这期间,村里被抢二十五家,被杀四人——刘世运拽着自家布袋不松手,抢的人上去乱棍子招呼,等抢的人走了,家人上前,已经断气了!
村里也没有人出头管。有地的人家,家家惶惶,没心思种地了。有的随便种几亩,够吃了,就算了。长工,能辞的,就请辞了——谁还敢招人记挂?
刘学林幸亏下手早,收得急,没有沾上边,全家心里直念佛。万幸累是累了点,可来年有吃的,觉得累,就不算啥了。
等下了霜,地黄、牛膝叶枯萎败落,就该收它们了。
小冷风嗖嗖地吹拂着,人在地里,伸不出手。刘学林爷仨——刘学林、他爹、大孩,哆嗦着开始用镢头挖地黄。头几棵,没经验,地黄块不是挖烂了,就是费劲。挖了会,刘学林琢磨出道道,不能按挖红薯去挖。红薯根茎散落大,深;地黄集中挤在一块,数也少,浅。按他的办法,爷俩果然挖的快,根烂的也少。
晌午舍不得回家,新婆子送饭,爷仨胡乱吃饱,接着干。
正干的顺手,呼哧呼哧,有人边跑边喊,“有绑票……”刘学林抬头看,是本家刘海林。赶紧迎上去,“在哪?”
“快跑,后……面追……追着。”刘海林只顾跑。
刘学林赶紧招呼爹走,他爹闷头干活,“我这把岁数了,活够了……”刘学林不管不顾上去拽住爹手,扭头就跑,大孩跟着。
好在离村不远,吃俩馍功夫,看见村口喘气的刘海林。爷仨也大喘气地坐地上,停了一息,问:“谁遭绑票了?”
刘海林后怕地抹脖子上的汗,“柳福全。”
“哦,他家呀。”
“正干活,忽然几个人跑过来,当中好像有魏胡同的魏耗子,按住柳福全,布袋蒙头上,架到马背上,驮着走了。”
“往哪?”
“朝南。”
“那是魏同安一伙儿?”
“说不定哩。现在南边、黄河滩土匪有十几股,还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
“跑到地里抓人,事先看好哩。”
柳福全家有三百多亩地,平时为人不错,邻舍借贷,想还就还;待长工也好,自家吃粗粮糠菜,长工只要干活,顿顿细米白面有肉。前一向没受惊吓,这一回摊上了……
“唉,世道难哩!”刘海林长叹口气。
“今儿个柳福全,明儿个呢?下地也得小心哩,得长个前后眼。”刘海林一瘸一瘸要走。
“海林哥,等等。”刘学林喊住。
“咋哩?”
“我给你捏捏。”
“你看我糊涂哩。放着你这武艺高强真神在跟前。嗨,都得绑票闹的!”
“啥高手低手,庄稼把式。来,坐着。”上前看好穴位,揉两下,搓两下,再来个猛搬。“哎呦”一声,“你试试。”
活动两下脚脖子,抻抻腿,没别扭;站起,走走,不疼了。
“神了,神了。”刘海林道了谢,沉甸甸地走了。
“走吧,咱接着干。”他爹觉得白白浪费这会功夫,可惜了。
刘学林抬头看看天色,后半晌,也想不太可能还有啥祸事。就交代大孩,“以后别光闷头干活,眼放机灵点,瞅着啥不对劲,赶紧边喊边跑回村……”大孩嗯嗯随口应答,心想,大人的事,和咱小孩有啥掺和?
就这,爷仨边挖地黄,一会抬头四下张望,没见啥可疑人近前。刚才挖地黄顺溜喜欢劲,慢慢又找回来了。
不到傍黑,刘学林赶来马车,把地黄装上去,到家用大藤筐盛上,码齐楚,放在过道风吹着的地方阴干。
手里握着粗大地黄块,爷俩都觉得高兴:这家伙,产量看来不低。按他叔收购价格,论等收货,比两亩麦子卖钱要多,一亩抵两亩半了。关键是不显眼。至于挖完地黄,看今年这慌乱,撂荒算了,也让地歇歇,不耽误春天下种。
顶着冷风,爷仨干了四天,五亩地黄挖好。他爹到底觉得怎么好的地块撂荒,可惜了。就由着他撒了芜菁籽粒,说是不耽误来年春种地黄,也可济济春荒缺菜吃。反正不费功夫,撒那就算了,刘学林就没放心上。
牛膝地是爷俩去的,大木扦孩拿不动。一扦下去到底,脚踩上去晃晃,才扦开土槽,按着牛膝长的位置,一排一排扦出短则尺把长则二尺根来,抖抖泥土,斜放身前。
连续出事,刘学林不敢上地太早。日头懒洋洋爬出来,白蒙蒙,怪渗人哩。这不,才开始挖。先看准干枯的牛膝根梢,从一边一扦下去,脚踩扦肩,用劲;再踩,约莫扦下去多半,再挖,再扦,再抖,再放,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放佛有着鼓点一般,牛膝便光溜溜地一排排横放翻过的地上了。看上去,像站队的土黄色娃娃,稚气十足的翘着小细**,指着日头。刘学林看着,嘿嘿笑起来。他爹迟缓地翻地,看他孩孩子气模样,老脸也笑了,嘟囔一句,“这孩子,都仨孩的爹了……”
牛膝没扦完,婆子羊水破了。新婆子派二孩来喊。二孩不懂事,远远就喊,“爹,破了——”
刘学林听清是二孩声音,吓了一跳,撂下扦,“爹……你慢着”一尥一蹿,不见身影。
家里已经忙乱起来。邻居大嫂来了几个,有烧水的,有去喊稳婆的,有扶着婆子肩膀安抚的……新婆子有经验,在跟前守着;新新婆子麻利,在门口分派活儿,又等着稳婆,家里声音一下子比平时多了好几样。院墙外的鸟雀,不知发生啥事情,叽叽喳喳东察看西迷糊,在那议论不停。
婆子忍不住呻吟,嫂子有笑话的,“媳妇,你稍停点,都捅出俩孩了,那孔还能卡住不行。”有嫂子在旁打趣这个嫂子,“哎呀,敢情你那孔可以横排走马车哩。你个老屄,可怀过七次胎哩。”
“俺那走马车,叫你那孔村里男人排队戳哩……”斗嘴不停。婆子听着,哼哈笑将起来,哎呦,下边觉得有东西冲出来。就有大嫂喊,“快,拿干布,出来哩出来哩。都是你们那老屄骚味勾引哩。”
屋里屋外,哈哈哈一片。嫂子们的手,可没闲着——都生过孩,知道咋办。
等稳婆、刘学林到家,啥事都稳当了。八斤三两胖大小子,正香甜偎在娘汗淋淋旁。
“你这老屄,或许也在家哼唧下十二个崽哩?没你事了,回去再生十二个吧!”有个嫂子开稳婆玩笑。
“谁个屄嘴哒哒哩?唉呀,老槐家的。你不想你头胎,你那屄紧蹦蹦,还不是老娘踹了你屄一脚,才把孩给踹出来。现如今,有你那屄嘴在那游街哩!”
哈哈哈哈,娘们一个个咧开大嘴,露着黄牙,你笑我闹。
新新婆子下好了面,请妯娌们过去,一个个赛似抢**一样,往锅跟前热闹去了。
刘学林凑到新孩那儿,看看还是把儿。看看他娘,额头还有虚汗,扯过棉布擦了擦。婆子看着他,“咋不高兴?”
“那能不高兴?十来年后就是壮汉哩。”
“屋里腥气,你还是避避。”
“你没事就好。”刘学林听话出去了。新婆子上下忙着,没有说话。
等学林他爹到家,那群婆娘已经开始比赛吃第二锅面了。
这回学林他爹当家,磨了一石白面,一石黄面,五斗高粱,割了三斤肉杀两只鸡做臊子。可让来的娘们装满肚皮,有的趁人不注意,捎带揣到怀里两个菜馍,或者抓几把面……苦日子过惯了的人,看见蚂蚁,也恨不得刮下二两油来。
不提刘学林家喜事。村南头顾家,出了天大的祸事。俩孩和他娘,绑票了。
串亲回来,快到村口了,马车被拦住了。一群蒙面人,有枪、有刀、有家什,割下马夫一只耳朵,传信给主人,三百大洋,明早交到赵庄第三家。不然……
顾家老少,前后二百多口人,号啕哭的,低头不吭声的,有抽烟的,也有叫人去厮杀哩……乱成一锅粥。良久,顾家族长烟袋锅子梆梆敲两响,就有人扯起嗓子,“静静,静静……”
“哭,顶毬用?打,你去打谁?各家凑钱。大家五十,小家十块,单身有事干的,二块。”
大家嗡嗡嘟哝,族长扫了一眼。“今天顾四家有事,你敢说明天你就不求人哩?事不能做绝,是不是?散开!”
柳福全被绑,最后说和,伤了条腿,拿来六十块大洋,活命回来。这回,要三百,乖乖哩个咚,要命哩。顾家七拼八凑,给顾四凑够赎买回来:孩子倒没啥事,不过饿几顿;娘们可就惨咯,几十个人轮流使用,铁做的环,还能磨透,不要说个娘们了。回来奄奄,三四年才将养活个命。顾家也伤筋动骨,浮财损失不少。这是后话。
两起事,给从来温良恭俭让淳朴的村带来巨大冲击;接连村庄发生的惨事,乡亲们固有的民风,发生了剧烈变化。
先是大户人家开始卖地,开头还三两五两抬钱,后来卖地的家户多了,一两,哪怕一石粮食也可以,再后来,不给钱也让你免费种,再后来,地契平白给你,只怕自己名下地亩多名声在外……
开始,有的家户高兴,挑三拣四,要了几亩,再后来,这些想地的家户,也担心起来,自己能买地,肯定家里有银子,要是名气传出去……
一下子,地,晾到那儿,谁也不敢要地,地契,街上漂浮着几十张,飘谁家,谁赶紧丢出去……
地不愿意要,买卖呢?商铺心眼也多起来。谁有钱,那还不是打劫谁?大商铺想改换成小店,小商铺想换货买便宜……
村里各式人家,都忙着打自己的算盘,从衣服上看,穷人一下子增多了。
刘学林还是老样子,天热,只穿条半截裤子,村里男人多数都是;天冷,对襟破棉袄,里面啥也不套,光板,风一来,透心凉。现在,过了秋,冬天差几步,就披着件破夹袄,里边对襟小褂,露着几个窟窿——免得叫人怀疑藏有银子。
添了第四个孩子,牛膝扦完了,正晒着,也不敢挂在屋檐下,随便散放院地,娘们也好翻晒。地黄正用龙黄轮流薰蒸,完了好卖。
这不刘学林在家闲看会书,春秋战国列国志,快顺完——六成字认识,二成猜个**不离十,二成字可能认识他,他则瞪眼瞎。按照四老舅吩咐,连猜带蒙,这列国志意思大致能顺下来。抽空给四老舅讲讲,四老舅再给他明白意思,有时,说说村里事,哪些和书上对应,哪些合乎仁义,哪些人神不屑,刘学林的脑壳里,多多少少比以前明亮些。自己力量单薄,能把家过成现在样子,算是给大社会铸基石哩。不管将来社会走到哪一步,仁义的小民,总是离不开。
所以,刘学林以前觉得自己活得下作,整天光知道自家事,小心谨慎像个土蜂,恐怕风雨淋到自个头上,连李大头让自己出头露面也胆怯退让。从列国志里,他看到很多诸侯国,兴兴亡亡,好像都是别人、别国引起的,其实都是自己谋虑长短、为人贪野等惹祸的。他很佩服越国的事,和现在村里情形差不离。世道不明朗,强出头,小处说不是自己身死,就是家亡;大处说,亲戚跟着遭殃受累。
现在家里事是急事,他脱不开身去外地察看,他要去街上转一转,看看村里势头。这些小商小贩,也算得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虾有虾路,鳖有鳖道,可不能小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列国里好多事,离开了他们,只怕还不成事哩。
街上店面,还是那几家,只不过,有的破败了些。走了一趟,没看见啥,街上行人很少,买东西,几乎没有。几个认识的店家打招呼,随随意意,见他没停下意思,也就懒的再张罗。
再踅摸一趟,渐看出来丝丝痕迹。店面越是破旧,生意那是越火,只不过明面上生意少了,店后面,隐隐约约有人匆匆来往。转到背街,果然这些店后门,有人提着东西藏藏掖掖出入;路面脚印,也多些。刘学林笑了,自己背后做事,聪明的人不比自己差,人家隐藏的比自己还要高明。看来,世道还是要吃的为主,活着,打打杀杀只是一晃眼的事。刘学林决定,尽量花少点钱,把地换一换,顺风扯旗,名正言顺。等局势稳定了,再找这个庙,烧香钱那是不止一倍。亅亅梦亅岛亅小说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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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真穷
[第1章冲出末路乡村]
第17节第十七章真穷
前次卖大烟银子,和这次卖地黄、牛膝钱,刘学林挖地洞都埋在房后茅房尿缸下,填实,上面用白石灰灌浆。这些钱,有人知道,尽管他叔知道多些,还是小心为上。平常家里用度,花费的是开封拾来的半包银子。后来他都换成铜钱。家人出去,买地交易,不管数量多寡,都是半钱半灰的铜钱,不嫌费事。凡是和他家打交道的,都知道没有见过他家有整块银子,铜元也没见过。次数多了,大家都相信他家:没积蓄,没底子,小家小户,有几亩地,那是汗珠子摔八瓣牙缝里省出来的。再加上老老小小,都是破衣烂衫。要说唯一区别,就是不论大小,都壮壮实实,不是菜色面相。
这一天,族长来找刘学林说事。敲了半天门,刘学林婆子抱着孩子来开门,见是族长,很不好意思。让进来,族长因为娘们开门,不愿冒失进去,就问学林哩?
婆子支支吾吾,族长很不耐烦,吵她两句。婆子才不情不愿地说,孩他爹在等衣服晒干。“啥?学林没衣服换?”老族长看眼前婆子穿的衣服,颜色辨别不清不说,布料化了,丝丝缕缕,好几个地方露肉了……族长赶紧扭头。“叫他赶紧去祠堂,我等他会。”
等刘学林到祠堂,族长坐老半天了。族长打量刘学林穿戴,只是半截褂子,布绊子不全,肩膀窟窟窿窿,裤腿一长一短,鞋不用提拉——那是鞋帮有前无后,看得族长辛酸,当下就想把衣服脱给刘学林——要不是自己得光身子——族长光腚,那不成天大笑话了!
本想叫刘学林年底给祠堂捐几个板子,因为刘家祠堂名下家户,刘学林地亩是第八个多,也因为族长亲眼看见,给免了;后来族长拿两件自家实在穿不着的衣服上门,刘学林百般推脱了,更把族长感动得不得了:以前,族里的份子,都想抢,唯有刘学林家,从来没有张过口、沾过一口水光……
刘学林在村里出名了,这回,不是因为媳妇、孩子,是穷!
也有人不信,刘学林家要是穷,村里都是富人了,尤其是给刘学林干过活的男人家。同样的田亩,刘学林家出尽死力气,细耕、细耙、细锄,那活做的细法劲,连他们都觉得过分、不耐烦;更何况,多数人家不施肥,亩产量相差,不止三四成。刘学林他爹,也是老庄稼把式,种挑的籽大粒圆,不惜下种,垄里密实,亩产铁定要高。听人家说他们家穷,嘴上不说心里笑,笑大家走眼。吃人家嘴软,人家一年春冬送给自家两次接荒粮,谁人有这好心肠让自家不至于挨饿?唉,说起来惭愧先人哩,没有逃荒要饭,真是得感激人家哩。尽管哑巴吃炒豆,心里知道刘学林家点真相,也不去点破,随人说得嘴响。
大家说话,没个证实,闲话而已。但绝大多数人,都相信刘学林家,即使有倆钱,也是俭省的小钱,在司马农都还算过得去的村里,不算啥。这倒给村里土匪隐藏的眼线,安了心,所以刘学林家一直没受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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