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
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
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
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
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
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
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
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
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
“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
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
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
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儿房中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
“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
也只说着瞧罢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
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
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
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
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
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
平儿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
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听了,自悔失言,
便拉他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
末原由告诉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
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
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
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
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
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
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
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
话说与袭人听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
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
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
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
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
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
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
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
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
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
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
“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
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
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
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
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
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这
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
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
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
“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
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
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
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说:“姑
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
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
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
“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
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
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b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
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
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
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
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
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
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
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
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
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
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
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
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
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才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
里藏着做甚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
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
娘家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
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
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
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
你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
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走佥≈;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逢
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
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
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门再往后找找去,只怕
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
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
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
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
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
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
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
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找鸳鸯,只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
抢白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
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
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
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
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
娘。”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
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
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凤姐便命人去:
“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
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
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
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
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
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
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
了一声,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得贾琏退
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
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
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
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
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