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
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
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
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
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
“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
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
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
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
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
会了?”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大惊,
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
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
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
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
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恨
恨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藕官听
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
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
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
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
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
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
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
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
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
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
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
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
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
祐我早死。”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
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
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
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
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
婆子只得去了。
这里宝玉问他:“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
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
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
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
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
知道了。”说毕,佯常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
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
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
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
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
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
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
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b崽子,也挑幺挑六,咸b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
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
句安静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
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
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
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因又向
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
“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
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
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他干娘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
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
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
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
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
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
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
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
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
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
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
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
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
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
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
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长地久,
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
的!”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
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
“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
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
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
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
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
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
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
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只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
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
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
“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
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
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
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
故此不知内帏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
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
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
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
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
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
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
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
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
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
官只当是顽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
“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
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拣收出去了。
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
伶俐,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饭,你
就在屋里作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说着,都去了。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
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
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
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
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
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
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
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
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
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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