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锦绣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公子許
据他所知,从古至今尚未有朝廷中枢编撰的药典,若能成为历史第一,也算是送给李承乾登基的一个礼物。
但凡有些追求的皇帝,上位之后首要考虑的事情除了建筑陵寝,便是修撰书籍……
至于孔志约能否胜任这个主编的位置,却是无需担忧,这年头书籍极少,且随着黄老之学盛行,修身养性之余自然注重身体健康,读书人除去经义典籍之外也大多通读医书,信奉的是“不为良相,即为良医”。
况且孔家家学渊源,孔志约就算不行,身后还有孔颖达这个大神呢,也算是送给孔家的一份厚礼。
孔志约果然激动万分,起身鞠躬致谢,谦虚道:“吾何德何能,岂敢觊觎主编之位?只要能参与其中、附于骥尾,便心愿已足,多谢越国公抬举。”
房俊哈哈一笑,道:“你我通家之好,何须如此客气?不过你若是真心感激,不妨劝一劝你这位老父,让他出出力,帮我替太子殿下择选一个合适的年号,这方面我实在是自愧不如。”
孔颖达没好气道:“就知道你无故登门不安好心!你是礼部尚书,衙门里皆是学贯古今的大儒,何须我一个老不死的置喙?”
不过见到自家儿子满含希冀的眼神,心底一软,终究还是叹气着答应下来:“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他已经致仕,闲暇之时要么与魏王李泰一道关注天下各地府学、乡学的情况,要么悠游林泉含饴弄孙,实不愿沾染中枢之事。
*****
自孔家出来,未等上马返家,便见到有宫中内侍候在门外,言及太子殿下召见,房俊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上马,策骑直奔承天门,入宫之后直抵武德殿求见太子。
书斋之内,李承乾将先前刘自道谏言说了一遍,询问房俊的意见。
房俊当即道:“刘思道能力卓绝,然心术不正,谄佞之臣也!”
李承乾大惊:“二郎何出此言?”
虽然刘自其人立场不坚,左右摇摆,但既然能够于父皇在位之时执掌御史台多年,自当是风骨奇伟、器识高爽之辈,何以被房俊冠以“谄佞之臣”之评语?
房俊喝了口茶水,解释道:“晋王亦是先帝嫡子,且先帝在时每每有立其为储之念,朝野咸知,加之此刻晋王号称有先帝传位之遗诏在手,朝野上下明里暗里支持者甚多,此刻殿下与晋王争夺皇位,暗中与其勾连者几乎不可计数。”
李承乾颔首。
这个“不可计数”并不是说人多的数不过来,而是很多人明面上支持他这个太子,但暗地里同样对晋王予以支持,这种人表里不一两面派,很难明确区分。
但肯定人数不少。
房俊续道:“若说一旦有证据便予以收监审讯,而后予以惩处,势必大兴牢狱,导致人心惶惶!更有甚者,若牵扯到先帝几位皇子,殿下是否要大义灭亲?”
李承乾迟疑道:“这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孤岂能忍心责罚?”
且不说他性格软弱、待人宽厚,单只“亲亲相隐”这一条,便令他投鼠忌器,想处置都不能。
这年头于宗族之间,“亲亲相隐”乃是主流,谁若大义灭亲,非但不会被称颂一句“大公无私”,反而要遭受天下唾骂。
秦朝之时,律法便规定“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告之,勿听,而行告,告者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早已深入至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结构之根基,“君臣父子,亲亲相隐”这一套奉行不悖。
更别说现在先帝驾崩,晋王争夺皇位的口号当中便有“迫害手足”这一条,若是严惩与晋王勾结的兄弟,岂不是落人口实?
房俊叹气道:“所以微臣说刘思道不是个东西,若当真以他之谏言行事,‘百骑司’瞬间壮大,肆虐朝野,牵扯入内之人不知凡几,坊市之间不能理会律法之严谨,只会认为殿下苛虐残暴,所有骂名都归于殿下一身,难以洗脱。就好似当年隋炀帝一般,难道隋炀帝当真就如同天下传言那般荒淫无道、暴虐苛刻?这其中,关陇门阀下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绊子,想必殿下您是清楚的。”
他这话其实有些不尽不实。
“百骑司”那是什么所在?纯正的“特务机构”!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有类似的部门,无一例外的都要遭受后世唾骂,连带着重用这些特务的皇帝也被黑得不行。
但事实上,这样一个部门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极大,不能预防国内有可能发生的叛乱,也能侦知敌国的动向,预先做出针对性的应对,确保国境内外的稳定安全。
结果因为有些皇帝依仗其完成自己的高压统治,使得这些特务机构脱离于朝堂之外,不受百官监督,只由皇帝指挥,严重触犯了官员阶级的利益,故而极力反对。
不仅反对,掌握着话语权的文官们还要予以抹黑……皇帝的话未必传诸于后世,但文人的文章一定可以。
一旦“百骑司”业务兴隆,必然遭致朝野一片骂声。
而身为文官新领袖的刘自则可以完全掌握话语权,他这个提倡者不会被外人知晓,反倒是他算准了李承乾必定向房俊这个心腹近臣征询意见,完全可以将所有的黑锅都推到房俊身上。
到时候太子面对舆论重压,以其绵软的性格,未必不会对房俊心怀埋怨……
李承乾也不是笨蛋,虽然房俊言语之中有些未尽之意,但他略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
苦笑道:“孤对二郎甚为倚重,不料却成为旁人攻讦之弱点,差点误了大事。”
房俊自然不会说什么“殿下当有主见,不能事事征询文臣意见”这种傻话,皇权社会,能够拥有圣卷那是比通天本事还要重要的,只要圣卷不失,自然权柄在握。
而圣卷体现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对于君王的影响力……
“殿下无需如此,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先帝为何善于纳谏且敢于纳谏?正因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先帝设置政事堂辅左处置朝政国事,也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再是惊才绝艳、智谋出众,也难免有倏忽之处,但若是一群聪明人聚在一处处置问题,出错的概率便可以降至最低。为君王者,最忌刚愎自负,只要能够做到识人用人,何愁社稷不振、国家不兴?”
所以说“明主”最是令人又爱又恨,因为“明主”往往极端自信,主意极正,杀伐果断,天下人之生死皆操之于手,一言而决人之生死。
谁又愿意效力于这样的帝王麾下,朝不保夕、生命财产随时受到威胁呢?
这就是“人治”的弊端。
天唐锦绣 第三千一百二十五章 自知之明
李承乾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也极度不自信。
虽然身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自幼被李二陛下寄予厚望,“玄武门之变”后马上被金典册封为皇太子,可曾一度被朝野上下赞誉“丰姿岐嶷”“仁孝纯深”,但这样的好日子其实并不长。
随着年岁渐长,天资不足的缺点便显露出来,时常被诸位东宫帝师呵斥,认为其学业不精,使得李承乾自卑浮躁、性格叛逆,不时有不敬师长的风闻传出,导致李二陛下不满。
其后魏王李泰与其争储,屡屡设计陷害,更加令其被动仓惶、处处受制,动辄举止失当,李二陛下厌恶愈深。
直至遭受长孙冲陷害落马致使腿部残疾,所有的圣卷几乎全部失去,若非文德皇后怜爱长子,怕是太子之位早已废黜。即便如此,待到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已经逐渐不可遏制。
这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诚惶诚恐一日一日熬过来,对于天资一般、性格软弱的李承乾来说简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彻底崩溃,做出一些不可理喻之事来宣泄自己的恐惧和愤满。
所幸,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得到房俊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使得他不仅对房俊感激涕零,更在心理上极为倚重……
他信不过别人的忠诚,也信不过别人的能力,所以每每有大事必然征询房俊的意见,且几乎言听计从,从无违背,然而现在这一点却遭受旁人设计,险些给房俊遭致攻讦唾骂。
好在能够及时察觉,并未造成恶劣后果……
不过李承乾看了房俊一言,有些迟疑,然后苦笑道:“但当下局势动荡、人心惶惶,若孤对刘侍中予以苛责,只怕愈发使得朝廷上下诚惶诚恐,并不妥当。”
刘自虽然出了个馊主意,心思也不正,但若是仅凭这样一个并未造成恶劣后果的谏言便予以申饬,未免说服力不够。而且刘自之前与江南、山东门阀结成一派,如今转投自己门下,岂能苛责?
哪怕只是做样子,也不能让那些有意投靠过来的文臣武将们心生抵触。
权当是千金买马骨吧……
房俊自然无异议:“殿下明鉴。”
他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况且眼下刘自与岑文本共同进退,两人几乎把持了朝廷的清流言官,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万一这个时候生出波折,全无益处。
不过他也不会任凭刘自设计,笑着道:“回头微臣会将此事散播出去,夸一夸刘侍中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秉性,也让天下人知晓这位国之柱石是如何的眼里不揉沙子。”
你不是谏言重用“百骑司”大兴牢狱吗?那就如你所愿,将这份谏言广而告之,想必那些私底下与晋王有所勾连之人震惊之下定然有所收敛,对于刘自这位公正无私的“贤臣”定然骂声不绝。
李承乾想了想,没有拒绝,颔首道:“给他一个教训也好,自父皇东征开始,几乎倾举国之力,如今高句丽虽然平定,但损耗实在太大,又有关陇、晋王连番作乱,致使关中损失惨重,往后最少十年之内都要注重内政、休养生息,朝廷上下一心励精图治,需要的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能吏,而不是通晓权谋勾心斗角的权臣。”
贞观一朝,几乎将能打的仗都打了,东北边境的心腹之患高句丽被平定,瀚海以北的薛延陀覆灭,东西突厥大败亏输远遁千里,听闻已经跑到了西海附近苟延残喘,诸如新罗、百济、倭国等周边蛮夷尽皆消除,唯一之强敌便是盘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吐蕃因为松赞干布排斥禄东赞,导致国内大量势力倾轧,内政紊乱,实力大损,一时片刻不可能威胁大唐。
值此之时,正该举国奋发、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他不是一个志气高昂的君主,没有李二陛下“千古一帝”的执念,只要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将国内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能够有一个“贤明爱民”的评价,余愿已足。
故而他舍得放权,也愿意放权,明知自己之不足,却还要死死攥着权柄不放、事必躬亲,岂不是愚蠢?
这江山传承到他手中,即便将来击溃晋王,也依然会有无数人暗中诋毁,认为他德不配位。所以他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不让父皇专美于前,才能平息攻讦,获得天下人之认可。
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卫国公觐见,李承乾连忙召见,然后命人备好茶水点心,待到李靖前来见礼之后分别落座,开门见山道:“东宫六率已经由李思文、程处弼两人各率五千兵卒,沿着广通渠一南一北向潼关方向挺近,除去给予压力之外,也防止叛军借助舟船之利逆水而上,偷袭长安。”
君臣三人旋即起身,来到墙壁悬挂的舆图前,仔细察看地形地势以及兵力部署。
如今随着兵部对于舆图绘制的制度、技术愈发完善,误差极小,更遑论京畿三辅之地近在迟尺,更是连每一条山路、每一处山包、每一口水井都标注详细,纤毫毕现,看着舆图如观掌纹。
广通渠自长安城西北引渭水,大致经由汉朝漕渠故道,直至潼关而入黄河,长三百余里。因途径各处人口聚集之市镇、县乡,使得交通便利、货殖往来频繁,故而被当地百姓亲切的称之为“富民渠”。
广通渠承担着长安城的漕运重任,故而河道开阔、水流平缓,较之水流湍急的渭水更易舟船行驶,无论顺流而下亦或是逆流而上,都能瞬间将大军运输至潼关亦或长安,战略意义十分重要。
李承乾再是不通军事,也不仅感慨道:“所幸水师能够当机立断,在江南私军渡江之时予以迎头痛击使之溃散,否则一旦任由其北上直抵潼关,再凭借江南舟船之利,沿着广通渠逆水而上直逼长安,则局势危矣。”
关中八水环绕,但并无水军,当初房俊于昆明池修筑舰船以供书院学子实习操作,但之前关陇兵变之时已经悉数损毁,之后李二陛下回京,再是驾崩,接着晋王反叛,一时之间并未予以重修。
所以一旦晋王麾下兵卒依仗江南私军的舟船沿着广通渠进逼长安,东宫根本无可遏制,只能于河道两侧驻扎数量庞大的军队予以骚扰,但很难堵截。
李靖道:“历朝历代,都只是将重心放在骑兵部队建设之上,就连步兵也缺乏装备上的提升、战术上的改进,对于水师更是毫不在意。若非二郎目光深远意识到水师之重要,并且耗费巨大心力予以筹建,何来如今大唐水师纵横七海、货殖天下?更遑论可以沿着运河快速抵达京畿威胁潼关。殿下应当见识到水师之重要,往后切勿因为种种困难便放弃水师,否则终有一日会将大洋拱手让于番邦,届时帝国沿海尽皆在番邦攻击范围之内,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水师纵横七海,早已展露出无与伦比的战力,身为当世第一兵法大家的李靖如何看不出其中蕴藏的战略意义?
区区一支水师便可以辐射大洋周边无数国家,使得大唐货殖通行天下,取得源源不断的财富、物资之同时,更能令帝国威仪覆盖四海,足见水师之重要。
但建设水师靡费太甚,且由于飘荡于大海之上远离中枢,使得中枢难以切身感受其存在的意义,国库充盈之时还好说,一旦国力衰弱、府库贵乏,很难继续支持水师的庞大开销。
别说什么算一算水师投入与产出这样的话,当国力衰弱之时京畿之地必然不稳,周边胡人蛮族磨刀霍霍、马踏长城,哪里还有精力去兼顾水师?
而眼下这支水师一旦湮灭,再想复建,难如登天。
天唐锦绣 第三千一百二十六章 相互试探
刘仁轨卓立战舰楼台之上,极目运河两岸(熟悉这句话的都不年轻了啊)。
此时天色未亮,两岸河堤之上杨柳成行、朦胧如两条黑带,船上尽数熄灭,以免给敌人明显攻击目标。
做下战舰乃是江南船厂依照前隋之时遗留下来的图纸所建造,专门用以江河之内航行。船高三层,帆张五面,随着可以随意调整方向的船帆迎着江风鼓荡,战船于河面之上曲折前进,速度极快。
在其身后,数十条各式战船亦张开风帆,全速前进,浩浩荡荡的船队载着数千水师悍卒一路沿着运河北上,直扑潼关。
此番攻打潼关,刘仁轨可谓踌躇满志。
他虽然出身不高,且幼时家道中落,但素有大志,当年投奔房俊使得命运陡然变化,踏上一条青云之路,这些年身在海外东征西讨功勋无数,心中那份壮志愈发高亢激昂。
然而时至今日,辽阔的海疆已经不能承载他的志向,进入中枢、执掌朝堂,才是他为之奋斗拼搏的目标。
河畔树林,有宿鸟惊飞。
刘仁轨目光如电,手指着左岸一排杨树之处,冷笑道:“不知是何路蟊贼,亦敢螳臂挡车?来人,传令斥候,将密林之中潜藏的贼人剿灭,以儆效尤!”
“喏!”
身后副将得令,转身命人点燃灯烛,然后用一面镜子反射火光,向着左前方连续照射几下。
须臾,便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惊碎河堤两侧的寂静,一支十余人的斥候队伍自左前方包抄而回,继而一阵爆豆一般“乒乒乓乓”的枪声响起,密林之中泛起数声惨叫,转瞬归于平静。
刘仁轨不以为意,看了看天色,下令道:“岸上斥候前出三十里,严密监视运河两岸情况,船队全速前进!”
此时船队已经过了汴州,明日晚间即可抵达板渚,前隋大业元年,由板渚引黄河水向东南至淮河,即为通济渠,板渚便是通济渠的起点,船队逆流而上,将由此进入黄河。
板渚乃古之渡口,四通八达,且此地距离荥阳不远,乃是荥阳郑氏的地盘。江南私军被击溃之后,山东世家组建的私军却并未受到影响,反而加快募集兵员、征筹辎重的速度,全力挺近潼关支援晋王叛军,又岂能任由水师顺水直抵潼关威胁大军渡河呢?
所以在刘仁轨看来,板渚必有一战,却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随船队北上的兵力只有五千之数,若对上十六卫的精锐部队还会令他心生忌惮、小心翼翼,可就算荥阳郑氏会囤积重兵于板渚拦截,区区门阀私军,又岂会放在他眼内?
当然,轻敌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天色渐亮,晨风吹拂,船帆饱满鼓荡,速度愈发加快,势如奔马一般沿着运河直扑板渚。
沿途则不断接受前方斥候传回的消息,待到至汴州北二十里,已经得到板渚具体消息,果然有不下一万兵卒沿着河道两岸布防,扼守水闸。
统兵者,右武卫大将军、灵盐二州都督、上柱国、同安郡公、郑仁泰!
……
板渚自古为黄河渡口,大隋大业元年,由此掘开河堤引黄河水向东南入淮,勾连南北,即为通济渠,使得江南财货米粮源源不断供应京畿,以开漕运。
渡口以南的荥阳乃郑氏宗庙所在,故而自洛阳向下,直至汴州,其间皆为荥阳郑氏的势力范围。
郑仁泰顶盔掼甲,端坐于河畔营帐之内,与对面的独孤彦云饮茶,独孤彦云五旬年纪,面容俊朗,体态销售,言语之间诙谐有趣、开朗健谈,气氛很好。
营帐外河阴仓一排排巨大仓储鳞次栉比,运河水滚滚流淌,无数舟船、水军将水闸紧紧包围,陆地上战马嘶鸣、旌旗招展,万余精兵将这运河枢纽之地守得固若金汤,毫无缝隙。
营帐内,郑仁泰面容古拙、气度俨然,坐姿大马金刀,执壶给独孤彦云斟茶,感慨道:“时光荏冉,倏忽之间已将近二十载,那是吾等追随陛下身旁从绝地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开创宏图伟业,如今陛下依然逝去,吾等固然苟延残喘,却也年岁渐老,豪情不在,被这荣华富贵侵蚀得只剩下一副空壳,惟愿他日寿终之后,能陪葬于昭陵,则此生无憾矣。”
独孤彦云呷了一口茶水,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缅怀的神色,唏嘘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年任谁都认为秦王府上上下下已然是必死之局,结果……嘿!陛下带着咱们从玄武门杀进皇宫,然后扫平整个长安城,居然就将皇位给得了,至今吾亦稀里湖涂,不知到底是怎样完成的。”
武德九年,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面对日益坐大的天策府深感威胁,密谋欲暗杀秦王,不料事机不秘,被秦王得知。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等人谏言秦王先下手为强,秦王纳谏,命房玄龄、杜如晦于宫外运筹帷幄、指挥调度,自己则说服玄武门守将常何,亲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九人,进入玄武门埋伏,将太子、齐王一举击杀,而后顺势攻入宫城,软禁高祖皇帝,最终逆而篡取、抵定大业。
这不仅是李二陛下生涯的转折,更是一众天策府麾下将领的辉煌顶点。
而在此之前,更常年镇守秦王大本营长春宫……
此二人皆乃李二陛下之肱骨,信重有加、委以重任,二人对李二陛下自然更是忠心耿耿。
人老了,自然时常感怀过去、回忆往事,而且喜欢沉浸其中……
良久,账外一阵骑兵路过的马蹄轰鸣才将两人惊醒,独孤彦云笑道:“原本陛下是许诺过的,活着的时候君臣一起享富贵,待到将来死了,老兄弟们一同陪葬昭陵,于地下继续追随陛下……只不过如今陛下骤然驾崩,未曾留下遗诏,这个愿望怕是无法实现了。”
帝王陵寝乃国之重地,若无皇帝生前之诏书,任谁也不可能擅自在陵寝范围之内陪葬……
郑仁泰闻言,冷哼一声:“谁说无遗诏?晋王手中便有先帝的传位遗诏!”
独孤彦云哂然:“得了吧,那玩意是真是假,谁说得清楚?”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神情,却是半点都不信的。
郑仁泰蹙眉,浓眉下一双眼眸光芒锐利,直逼独孤彦云:“陛下生前便有意晋王,数度想要易储,此事世人皆知。临终之际留下遗照将皇位传于晋王实在合情合理,不知汝等蠢货为何偏偏不信?你独孤家乃是关陇一脉,如今关陇门阀与东宫太子势成水火、仇深似海,你怎地却要帮着太子说话?”
独孤彦云倒也不怒,澹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赵国公自戕而死,关陇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岂能是区区一个宇文士及可以整顿全体、领袖群伦?此事撂下不提,单说易储之事,你我皆知陛下当年几度欲想易储,可为何终究没有到那一步?”
郑仁泰面无表情,看着独孤彦云道:“本以为你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晋王安抚于我,却不想居然是给太子充当说客……当年我与陛下并肩作战,袍泽之情不容或忘;其后陛下对我信重有加、加官晋爵,君臣之义坚若金石!你既然忘了这些,甘愿站在太子一边,又有什么好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在往日情份上不愿苛待于你,请吧。”
居然话不投机便送客。
独孤彦云坐着不动,摇头道:“我谁的说客也不是,只是想告戒你一声不要在山东门阀这艘破船上投入太多,以免将来沉船的时候陷得太深。陛下活着的时候尚且因为种种顾虑不曾易储,又岂会在临终之际留下传位遗诏,给这个他一手缔造的老大帝国留下无穷祸患?故而任谁都知道晋王所谓的遗诏是假的,只不过因为晋王上位符合你们的利益,所以你们对真相视而不见,宁愿挑起一场国战导致帝国分崩离析,也绝不愿太子的正统之位。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是国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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