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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非常道
作者:李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1 一日,中书省。 和相公问冯相公:你新买的靴子多少钱? 冯相公抬起左脚:九百。 和相公回头怒怼小吏:我的靴子为什么用了一千八? 等对方骂够了,冯相公慢慢抬起右脚:这一只也是九百。 和相公:…



1、水月寺
    大唐景福元年,暮秋,瀛州。

    就在这个露霾森重的傍晚,罗茜带着婢子形容狼狈的敲开了水月寺的大门,听着厚重的门板在身后嘎吱合拢,她喘着气,那颗提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青衣婢子只觉得胳膊上传来的力道遽然加重,后知后觉的发现罗茜面如金纸,满头大汗,不由惊呼:“娘子。”

    罗茜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额角汗滴却不自控的恍如雨下。

    水月寺占地并不大,走进去后发现院落内荒草萋萋,屋舍不过两进,前庙后宅的格局,殿内菩萨众相,金身彩塑斑驳,不少地方已经露出了灰扑扑的泥胎底,佛前倒是袅袅绕绕的燃着一支香,只是香火气呛人刺鼻。

    整座寺院透出一股子浓烈的衰败气息,引路的僧人实则不过是个七八岁大的沙弥,锃亮圆滑的脑袋,一团孩子气,面容清秀,只是面带菜色,打着补丁叠补丁的僧袍穿在他身上犹如套了只大麻袋似的。

    罗茜抬头望着正殿内的释迦摩尼泥胎,在婢子的搀扶下,免礼跨进门槛,而后对着佛像双手合十拜了拜。她原是想要跪的,奈何身子实在笨重,腹部下坠感渐重,她屈膝试了几次,腿股打颤,却终是没法动弹半分。

    “娘子,算了吧,佛祖不会怪罪的。”青衣婢子声劝道,嘴上如是说,面上却是双眼闪烁,胆怯地偷觑了眼神像,心底暗暗念了声佛。

    五十年前,武宗灭佛,天下所拆寺院四千六百余座,招提、若兰四万余所,僧尼被迫还俗,收充两税户,由此佛教由兴转衰,更别提近年来贼子乱军横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水月寺落得眼下这般荒败光景,当真一点都不奇怪。

    若非逼不得已,罗茜也不会选择到此托庇。

    转念想到白日里遇见的情景,她心内不由一寒,抓紧婢子的手,对沙弥说:“劳烦法师。”

    沙弥面上一红,讷讷道:“我……我还算不上法师。你……你们去那边歇着吧。”

    青衣婢子见他伸手一指乃是佛像边的一处角落,不由眉头一皱:“没有厢房吗”

    “没……没。”沙弥红着脸,特别歉疚的样子,“除了佛祖所在的正殿,其余……其余房舍……都没法用……”

    就连他和师父住的房子,房顶也已经破了好几个窟窿,至于其他房舍,更是房梁蛀蠹,墙垣坍塌。师父总说自己年迈体弱,无力更无钱修缮寺庙,即便佛祖要怪罪,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寺里如今仅剩他们一老一少,每日里师父出门化缘,有时一去好几日方才归来,带回来的粗粮野菜也不过仅能勉强果腹。

    想到寺里如今的光景,他连自己的那顿晚饭都已经舍出去了,不由揉了揉咕咕直叫的肚子。

    罗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婢子心翼翼地扶着她转到神像后,想寻个干净些的角落歇息,却没想,稍稍走了几步,却惊讶地发现原来角落里竟然还有人在。

    西北角上堆垛了不少干草,那干草堆上,此刻正横七竖八歪躺着四五个人,皆是闲汉装扮,或老或壮,年龄不一,却是实打实的男人。

    罗茜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脚下微顿,腹部狠狠一抽,疼得她差点痛呼出声。青衣婢子反应极快,闪身拦在自家娘子身前,可是那些农汉见着了罗茜的装扮,有意无意的目光中都不觉流露出惊艳之色——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主仆二人相貌姝丽,而是二人衣着光鲜,珠钗环绕,与寻常庄户妇人不同——不说其他,就只罗茜身上那件衫襦的袖子,足有三尺宽阔,寻常人家哪里会舍得裁剪这等耗费布料的衣裳。

    望着角落里的汉子们蠢蠢欲动的神情,婢子再有掐尖的心性这会儿也识相的闭上了嘴,咽下了原本谩骂的话语,暗暗扶着娘子往东隅走。

    其实罗茜出行本不止随身侍女一人,谁曾想路上遭遇流民,一通忙乱下,随行的仆从皆离散,到最后就连她原本乘坐出门的马车也被人觊觎,若不是她见机快,弃车而逃,眼下不知会落得如何惨淡光景。她夫家是有官身的,娘家虽是商户,却是最不差钱,家里娇养长大的嫡出娇娇,自幼颜色又好,及笄后更是凭姿色得以高嫁进了官宦之家,爷娘欢喜的跟什么似的,给的陪嫁格外丰厚,使得她成为妯娌里最有底气的一个。是以,她从没吃过半分苦,也曾未像今日这般受到如此惊吓。

    行走间,她刻意回避身后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肚子,即便衫襦宽松,也难掩腹隆起,她这一胎等了三年,得来委实不易,若不是自己倔着和衮郎为了那些不入流的妓子争吵,以至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何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心里想着这些,她不禁又是懊恼悔恨又是酸楚委屈,眼泪几欲夺眶而出。阿娘给的陪嫁婢子其实是真的好的,早知今日,她又何必矫情,孕期早早让郎君收用了又如何呢郎君即便没了这些家婢,外头哪里有缺女人了

    “娘子……”身旁婢子声提醒。

    罗茜醒过神来,愕然发现原来佛堂东北角上也已有人捷足先登。这一对看模样却像是对父子,年长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年,身材壮硕,穿了件水月襕袍,屈膝坐在一张草席上,身旁靠墙歪躺着一孩童,双目紧闭,身上盖着一件男式寒袄,将半张脸盖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头顶双髻总角。虽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觉得这孩子露出来的肤色过于苍白,多半有疾。

    婢子怕娘子过了病气,下意识地想带着人走,罗茜却隐约觉得体力不支,双膝战战,正欲说些什么,那男子站了起来,冲她叉手行礼。

    “鄙姓褚,行三。娘子若不嫌弃,请上座稍憩。”说着,起身离席,抱起一旁昏睡未醒的孩子,退避三尺。

    罗茜大为惊讶,观褚三的言行举止,竟像是读书知礼之人,端看他相貌,肤色黝黑,一副老实敦厚的模样,倒像是个庄户农汉。

    “奴谢过褚三郎。”眼下,罗茜委实支撑不住了,再也无力摆那士族妇人的架子,微喘着气走向那张虽是陈旧看起来却还干净的席子。

    罗茜几乎是一躺下就疲累不堪的盹了过去,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流民队伍里,她坐在马车上,前后路皆被堵的严实,寸步难行,身边一个熟人都不见,就连一直追随左右,寸步不离的婢子也不见了。她目睹流民里有人拿着柴刀砍杀抢掠,她吓得想要尖叫,可喉咙就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响。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恶人爬上了她的车架,挑飞了她的帷帽,凶神恶煞的拿着手里血淋淋的刀在她肚子上比划着:“听说未足月的孩儿最是滋补,某今日便要尝尝……”

    罗茜双腿一抽,从噩梦中陡然惊醒,吓得全身浸湿。

    “阿媛!阿媛!”

    “在。娘子,奴在。”

    罗茜双目失焦,紧抓住阿媛的一只手,惊魂未定:“那些……那些食人的恶魔……”

    “娘子莫怕,并无食人恶魔。”阿媛边哄边叹,娘子平日里最爱听郎君说些外头传闻轶事,平时倒没什么,今日受了这番惊吓,果然入了梦魇了。

    褚三在旁假寐,闻得罗茜梦中惊呼,他被吵醒,缓缓睁开眼来。此时殿外天色已黑,寺内连盏烛火都没有,那沙弥也不知去向。殿内先还有微鼾声响,罗茜的一声低呼似是打破了一种诡异的静默平衡,西北角上窸窸窣窣声不断,偶尔还有人声喁喁,只是隔得远了,听不太真切那些人在说什么。

    褚三心中微感不妙,果不其然,那西北角上脚步声踢踏靠近,一个粗哑的嗓子在黑暗中喊道:“两位娘子出身不凡,可否施舍口吃的”

    阿媛闻声打了个哆嗦,反手攥握住了罗茜的手,手劲之大,犹如捋指之刑,罗茜竟然浑然未觉。

    阿媛听得那脚步声越挨越近,不由紧张的结巴起来:“娘子……娘子……”转瞬,那些人就到了跟前,黑暗中看不清对方,但那骚臭体味却是扑面袭来,令人作呕,阿媛素来爱洁,忍不住喝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们想要做什么”

    “哈哈哈哈,这娘子甚是有趣!”

    “声音却也动听。”

    阿媛惊慌失措,双手推着罗茜,可罗茜却只是闷哼一声,依然纹丝未动,急乱间,眼瞅着那些男人穿过夜色,腆着一张张狰狞急色的丑陋脸孔凑近自己,她吓得眼泪滚滚,正欲掩面抱头躲避时,耳边似是细碎的听到了一声稚气的喃喃低语:“三舅呀,这也太吵了。”

    随着这声抱怨似的嘟哝,黑暗中爆发出砰砰砰数声巨响,惨叫声接连响起。阿媛抱头等了好一会儿,大着胆子抬头瞥了一眼,可惜目力不及,看不清到底发生何事,只勉力看到自己身前丈许处赫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阿媛失声尖叫起来,再次闭目抱头。

    恰在此时,殿门口传来沙弥稚嫩的声音:“咦,女施主为何要尖叫”

    不等阿媛回答,同样在殿门外响起了另一道陌生的声音:“点火。”

    黑暗中啪啪火折子响,瞬息间摇曳的光亮便透了进来。随着光源的移动,脚步声纷至沓来,地皮微微震颤。

    迎面进来的是一群壮汉,为首的中年男子身材壮硕,目光炯炯,身后跟随了一大波人。殿内狭逼仄,褚三抬头望去,委实估摸不准来者究竟有多少人。

    褚三在打量对方的时候,中年男子也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褚三长了一副憨厚相貌,然而此刻脚下却实实在在的躺着四个男人,呻吟的,痛呼的,流血的,昏迷的……无一不让人侧目。

    褚三身形动了动,后退两步,将靠在墙角的孩子抱了起来。那孩子已经醒了,寒袄拥围,狐裘滚边,露出一张惨白无色的脸,下颌尖尖,秀眉纤长,樱桃檀口,愈发显得娇玲珑。

    中年男子瞥眼扫过,心想,原来是对父女俩,于是戒意稍减,见对方抱着孩子不宜行礼,他便主动叉手,笑道:“某范阳刘大,幸会郎君。”

    褚三初见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没料到对方居然十分和善好说话,不禁微微一怔,而后便也报了自己的籍贯,只是依然未言名字,与对方一样:“某德州褚三。”

    刘大点点头,刚待继续话题,他身后突然闪出一个总角少年来,指着地上躺着的罗茜,嚷嚷道:“阿爷你看那娘子这么大的人,居然吓得尿裤子了。”

    少年话音刚落,便被身后一相貌相似的高大少年拖了回去,呵斥道:“三弟不得无礼。”

    刘大和褚三皆是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那青衣婢女骇然惨叫:“娘子!”

    罗茜面无血色的仰天躺在席上,下半身犹如浸泡在了水里,襦裙鞋袜尽湿。

    在场诸人愕然,最后还是褚三臂弯上抱着的那孩子一语道破了:“这妇人要生了,你们哪个懂得接生”

    哪个男子汉大丈夫会懂得接生孩子

    褚三摸了摸鼻子,神情讪讪,目光掠过刘大身后那群侍从,说了句:“劳驾刘大郎君帮手将这四个狗鼠辈清出去。”说完,躬身为礼,抱着孩子径自出去。

    刘大听着产妇痛苦的呻吟以及婢子惊慌失措的尖叫,暗道一声晦气,示意手下将那四人抬出去扔了,原地留下两支火把,把人尽数撤出殿去。

    那沙弥反倒在人群里探头探脑不愿离去,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可惜我师父不在这里,我师父肯定会接生孩儿。”

    刘大的次子刘二郎听得险些笑喷出来,一个和尚会接生,难不成这是个淫僧

    刘三郎捺不住好奇,扯着兄长衣袖,问道:“二兄,妇人产子原来是会尿裤子的吗”

    刘三郎刚刚八岁,正是懵懂好动的年纪,刘二郎被他烦得实在吃不消,只得趁着父亲不注意,将弟弟拖到寺院院墙避光处按倒在膝盖上一顿好打。

    刘三郎屁股开了花,疼得眼里憋着泪,却也奇怪的咬紧牙一声不吭。

    边上忽有人问道:“可是你兄长虚张声势,是以实则打的一点儿都不疼么”

    刘二郎扬起的手不由顿住。

    刘三郎浑然未觉哪里不妥,哽咽着回道:“哪里不疼了”

    “原来是真打呀!”

    刘三郎含泪悲愤仰头,这处角落光线昏暗,他隐约看见二兄跟前站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儿,身上套着一件成年人的袄子,裹得像只臃肿的狗熊般。他瞬间便猜到了是哪个,哼道:“若非瞧着你是个女孩儿,我定叫你也尝尝我二兄铁砂掌的滋味,哼,你自己品品到底疼不疼。”

    那狗熊儿倏地翘起唇角一笑,眸光湛湛,这会儿即使背着光源,刘氏两兄弟依然觉察出眼前少女十足的灵动可爱。刘三郎忽感自己的姿势不雅,面红耳赤的从兄长腿上挣扎爬下,站直了腰杆,学着大人模样,端端正正的叉手,道:“我叫刘守奇,行三,你可以叫我刘三兄。”不等他二兄开口,他已自顾自的把人一并卖了个干净,“他是我二兄,叫刘守光。我们从幽州来,跟着阿爷去景城赴任,我们阿爷叫……”

    “你是谁,你叫什么和你一起的人又是谁”刘守光不着痕迹的适时打断弟弟的肺腑之言,反客为主的盘问起眼前似乎十分畏寒的少女。

    少女在原地轻轻跺着脚儿,笑着说:“那是我舅父,我姓冯……”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惨烈的哭嚎声给打断了。

    阿媛满手鲜血的从殿里冲了出来,惊慌失色,迎头便是撞见了正在找人的褚三,扑通一声跪下,嚎啕道:“郎君救救我家娘子吧,好多血……孩子,孩子出不来,脚、脚先出来了,卡、卡在那里出不来……娘子流了好多血,求求你救救娘子吧。奴……阿郎定会重谢的!求求你!求求你!”阿媛连连磕头,砰砰作响,“奴主人是景城主簿吕寿!”



2、
    景城,是个县,隶属于瀛州。

    约莫三百年前,也就是隋文帝杨坚建国称帝后的第十八年,景城县还只是一个叫成平县的地方,文帝大笔一挥,景城这个名字便由此问世了,且将景城划归景州辖下。到了文帝儿子炀帝在位时,废州复郡,景城归了河间郡。之后隋灭唐兴,唐高祖李渊在长安刚登基称了帝,就把景城改隶于沧州,过得三年,又把景城改隶于瀛州。之后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登上了帝位,也就是贞观元年,又把景城划拉回了沧州辖内。荏苒岁月拉到玄宗李隆基那会儿,天宝元年,竟是将沧州改为景城郡了。到得玄宗的儿子李亨也就是肃宗继位,又把景城郡改回沧州,而到肃宗的儿子代宗李豫时,景城又改隶于瀛州。

    自此后百余年,沿袭至今。

    景城经历了将近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亦是见证了皇权更替的岁月变迁。而如今,坐在长安那张龙椅上的,正是大唐第十九位皇帝——李晔。

    喜将水月寺后宅几间房转了个遍,发现果如沙弥所说的那样,房梁墙垣损毁的着实厉害,根本没法住人。他只得找人在屋前的空地上简单收拾出几块干净的地,拆了行李取出帐篷被褥等准备将就着过夜。虽说听那些部曲们说,阿郎以往在易州打仗,餐风露宿乃是常事,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生怕服侍的不够周到,惹得阿郎父子不满。

    他其实并不是刘家的家生奴,在刘大被放任到景城前,他还只是幽州城外一庄户人家的儿子。长到十岁上,地里出息不够,家里头穷困交迫,吃不饱饭勒紧裤腰带灌水饱,吃草根剥树皮,最后从姊妹开始,一个个发卖出去换粮食,撑了好几年,最后依然不行。他饿得实在受不住,自己跑到幽州城里插草自卖自身。他对采买的牙人谎称自己十六了,实则他过年才十四岁,幸而他生得高大,人虽饿得瘦骨嶙嶙,那身材倒也唬得住人。

    他在刘家着实吃了两顿饱饭,刘家做主买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夫人,装扮贵气,他原以为那是当家娘子,后来匆匆跟着阿郎父子上了路才慢慢打听到,原来住在那座大宅子里头的贵妇人不过是个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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