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冯道目瞪口呆。
即便是幼崽,那黑熊少说也得有百十来斤重,可那人提拎在手里,轻松自如的样子活似拎只山鸡野兔一般。冯道心中生惧,四肢瘫软无力支撑,啪的瘫倒在坑底,即便如此,他也知此时此刻不能有气馁他之意,于是强撑起半边身子,勉力翻身,脸颊撞上一块冷冰冰的硬物,他回眸一望,吓得肝胆俱裂,鼻端腥风阵阵,他的脸正对上一张血盆大口。
“啊——”他哑声尖叫,仓皇后退,不想后背又撞上一堵硬邦邦的人墙。
“莫嚷!”他的嘴被一只手捂上,那人很是不耐的从他身后捂住他的半张脸,并且借力使力的将他提拎了起来。
冯道使劲挣扎,牙关被勒得像要断掉一般,他张嘴咬上那只手。那人依旧不撒手,只恼道:“你怎的比畜生还会咬人”
那人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就扣住了冯道的牙关,让他酸痛难忍的松开了口,而那人的手上连个牙齿印都没留下。冯道看着眼皮底下的那只手,皮肤又糙又黑,虎口和指腹都带着厚茧,他眨巴着眼,努力逼出眼泪,两管鼻涕也随即喷了出来。
手背蹭上了滑腻腻的黏液,成功恶心到人,那人甩了手。冯道脱开束缚后,第一件事便是反身抱住那人大腿,撕心裂肺的哭嚎:“熊啊!吃人的……熊吃人……”
听着冯道语无伦次的嚎啕哭泣,那人顿住了身体,没有甩开他,也没有再抓他。
冯道哭的嗓子彻底哑了,脸埋在那人腰胯间,似乎十分害怕,哭得极其伤心。
“你……”似乎是嫌弃冯道弄脏自己的衣裳,但最终说出的话却是,“别怕,那母熊已经被我打死了。”
冯道的哭声微微一顿,而后转成呜呜咽咽的哽咽。
那人见他哭个不停,似乎有些不耐,但是依然没动,既没有抽身走人,也没有一脚踹开冯道。冯道恸哭,一半真吓到了,另一半却是做戏,那人刚才的表现让冯道一直提悬着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武力高强,能与黑熊徒手而战,但对待哭闹不止的孩子又不像是狠辣之人。冯道胆气壮了,抱着大腿不松手,掀开眼睑往上偷觑,他下巴顶在那人的腰胯上,睁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脖子半仰,着实一副委屈怯懦的天真无邪模样。
冯道对那人的第一印象是黑,他穿了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裘皮,如同野人一般,头发虽勉强束着,却如杂草蓬乱,脸与手一般黑,只不知是天生肤色黑,还是长久未曾沐浴的缘故。
因为看得认真,目光太过直接,那人似有所觉的低下头来。四目相对,冯道意外的发现,这人肤色虽然偏黑,五官却是生得出奇的精致,眉目棱岸,深眸高鼻,瞳仁异常黑亮,熠熠生辉,这张脸上透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稚气,与他高挑颀长的身材委实不称。
冯道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少年郎君,对他的畏惧感愈发减弱,甚至还冲着他扬起笑脸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冯道生得好看,姿容俊秀,眉清目秀,一张脸蛋比家里任何姊妹还要出色,他打就懂得用什么样的言语表情能哄人开心。
冯道的笑容无害又天真,少年的眼神果然柔软了下来,弯腰拉起冯道,单手托着冯道的屁股将他抱在臂弯间,说了句:“别怕,我带你上去。”
冯道心里将这人的危险性又削弱了几分,他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伸手搂住少年的脖颈,颤声唤了声:“阿兄……”
这两个字才脱口,倏地他就被抱着疾跳到了半空中,冯道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晃到了半空中,失重感令他双臂勒紧的姿势更加紧绷。少年脖子被他勒得险些喘不上气,一手提着幼熊,一手抱着冯道,几个纵身便奔离了陷阱坑。
回到原先那个洞窟,冯道看着那少年手脚利落的将死在陷坑里的母熊拖了回来,心里从惊叹这人力大无穷到见怪不怪不过只是经历了半个时辰而已。这半个时辰里,少年使着那柄其实并不太趁手的横刀当畲刀试,愣是血淋淋的将一头熊给大卸了八块。熊皮被剥了下来,少年的手艺明显不好,熊皮被割得七零八碎,这会儿正张扬的挂在洞穴口挡风。
洞穴内血腥气很浓,但是闻久了,也就习惯了,所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冯道算是体验了一把书中所言的真理,特别是冯道明显觉得自己的风寒加重了,鼻子堵的厉害,他现在只能张着嘴呼吸。
少年以为童这是饿了,如同雏鸟求喂不就是这个动作吗他自以为懂了,手下加精动作,将熊掌切了下来,然后在洞口生了堆火。
炙熊掌的香气弥漫开来,冯道使劲抽着鼻子猛嗅,虽然不通气儿的鼻子什么都闻不到,却依然无法阻挡他脑补珍馐的美妙滋味。
“暴殄天物呀。”他舔着干涩的嘴唇呢喃。在此期间,他曾经试图从少年口中套出话来,奈何少年就像是只锯口葫芦,一个时辰了,他连少年姓甚名谁都没打探出来。
冯道既忧心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挂念褚濆,自己被人掳走,褚濆这会儿怕是要急疯了。
少年把母熊宰杀,却没有杀幼崽,只是将嗷嗷叫的熊崽子赶离了洞穴周围。冯道对此等做法颇不以为然,少年强行霸占了母子俩的洞穴,杀了母熊,即便看似心软放过了幼崽,然而没有长成的幼崽,失了母亲的庇护,如何能在野外安然独自度过大雪纷纷的冬季
所谓善念,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伪善罢了。
7、
天黑后冯道风寒加重,身上开始起热,他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直到恶心犯呕将才吃下肚没多久的熊肉尽数吐了出来。少年显然不懂照顾病人,特别是病者还只是个十岁童。冯道浑浑噩噩,烧得全身滚烫,嘴里开始不停地念着之乎者也。
少年听不懂冯道嘀咕的四书五经,却也明白人已经是彻底烧糊涂了,若再不想法子,轻则烧坏脑子变成傻子,重则兴许命不保。少年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冯道丢了性命,简单收拾一番,用熊皮将冯道包裹严实,背负在身后,趁着夜色,发足狂奔。
冯道迷糊间只觉得自己如坐云端,飘飘忽忽,时而飞升,时而下坠,也不知道过得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惊呼:“你怎么来了”
冯道强打精神,勉力睁开一线,模糊间看见有个中年郎君站在自己跟前,正怒目而视背负着自己的少年。
“师父,他病了。”
“他是何人”中年郎君的注意力显然没在冯道身上,他只是懊恼万分的盯着少年,神色紧张的将他拉进了屋子,左右环顾一番后立即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茅草屋,屋内墙角搁着一些农具,无榻无椅,甚至连张胡凳都没有,唯有一角铺了张席子,席上有案,案上焚着香炉,还有一壶茶,两盏茶杯。
中年郎君见少年视线落在茶盏上,心里一慌,忙道:“不是说过你义父坏了事,李存信那厮又盯得紧,我让你不要露面,更不要随便与我相见,你怎的就不听你离了邢州也就罢了,怎的跑到瀛州来了”说着,心中一懔,惊疑道,“李三旺,你莫是追踪我”
少年摇头:“师父,徒儿不敢的。”
中年郎君气急:“你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之事你义父是个胆大妄为,你是他养大的,又有何不敢的”
李三旺只是摇头。
中年郎君拽住少年的胳膊,欲将他拽拉出去:“你走!你快走!”
李三旺扭头看了眼冯道,意外的发现他已经醒了,只是一张脸烧得通红。
“师父,你救救他。”
“我又不是医者,我哪会看病救人”
李三旺顿了下,缓缓吐气:“师父不会看病,这里……有人会。”
中年郎君愣怔住,少顷变了脸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好了,阿檀,你就不要再诓他了,好歹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随着这一声落,从草屋隐藏的隔间里闪出一人来。那人丰神俊秀,及冠之年,穿了一袭绯色的袍子,看似文质彬彬,腰上却悬着一柄长剑。
李三旺眼神犀利的扫了眼那人按在剑柄上的手,那手修长白净,但他并不会就此认为那剑只是用来妆点的配饰。
薛阿檀冷笑:“我何时收他做过徒弟”
那人笑道:“你指点过他武艺总是真的,这岂还称不上有师徒名分”
李三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薛阿檀啐道:“你义父是李存孝!你这一身本事也是他教出来的,与我何干”
7、成德镕
天黑后冯道风寒加重,身上开始起热,他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直到恶心犯呕将才吃下肚没多久的熊肉尽数吐了出来。少年显然不懂照顾病人,特别是病者还只是个十岁童。冯道浑浑噩噩,烧得全身滚烫,嘴里开始不停地念着之乎者也。
少年听不懂冯道嘀咕的四书五经,却也明白人已经是彻底烧糊涂了,若再不想法子,轻则烧坏脑子变成傻子,重则兴许命不保。少年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冯道丢了性命,简单收拾一番,用熊皮将冯道包裹严实,背负在身后,趁着夜色,发足狂奔。
冯道迷糊间只觉得自己如坐云端,飘飘忽忽,时而飞升,时而下坠,也不知道过得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惊呼:“你怎么来了”
冯道强打精神,勉力睁开一线,模糊间看见有个中年郎君站在自己跟前,正怒目而视背负着自己的少年。
“师父,他病了。”
“他是何人”中年郎君的注意力显然没在冯道身上,他只是懊恼万分的盯着少年,神色紧张的将他拉进了屋子,左右环顾一番后立即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茅草屋,屋内墙角搁着一些农具,无榻无椅,甚至连张胡凳都没有,唯有一角铺了张席子,席上有案,案上焚着香炉,还有一壶茶,两盏茶杯。
中年郎君见少年视线落在茶盏上,心里一慌,忙道:“不是说过你义父坏了事,李存信那厮又盯得紧,我让你不要露面,更不要随便与我相见,你怎的就不听你离了邢州也就罢了,怎的跑到瀛州来了”说着,心中一懔,惊疑道,“李三旺,你莫不是追踪我”
少年摇头:“师父,徒儿不敢的。”
中年郎君气急:“你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之事你义父是个胆大妄为,你是他养大的,又有何不敢的”
李三旺只是摇头。
中年郎君拽住少年的胳膊,欲将他拽拉出去:“你走!你快走!”
李三旺扭头看了眼冯道,意外的发现他已经醒了,只是一张脸烧得通红。
“师父,你救救他。”
“我又不是医者,我哪会看病救人”
李三旺顿了下,缓缓吐气:“师父不会看病,这里……有人会。”
中年郎君愣怔住,少顷变了脸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好了,阿檀,你就不要再哄他了,好歹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随着这一声落,从草屋隐藏的隔间里闪出一人来。那人不过十六七岁,褒衣博带,丰神俊朗,清贵高雅,笑容可亲,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儒者气息,腰上佩挂了一柄镶满宝石的精美长剑。
李三旺眼神犀利的扫了眼那人按在剑柄上的手,那手指修长白净,但他并不会就此认为那剑只是用来妆点的配饰。
薛阿檀冷笑:“我何时收他做过徒弟”
那人笑道:“你指点过他武艺总是真的,这岂还称不上有师徒名分”
李三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薛阿檀啐道:“你义父是李存孝!你这一身本事也是他教出来的,与我何干”
李三旺抿着唇不说话,一双眼牢牢的盯住了那佩剑之人。
见此情形,那人神情微滞,剑眉一扬,倏地醒悟:“你是不是认得我”
李三旺沉着眸色,微微点头。
薛阿檀脸色像是浸了墨汁一般难看。他自觉今日所行之事安排的颇为隐秘,虽说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实则外围潜伏了数十位好手,谁曾想李三旺如入无人之境般,轻轻松松的就突然出现在门前。
薛阿檀头疼不已,这子年幼时看着乖巧懂事不爱闹腾,李存孝把他收做养子后几乎逮到机会就要向人炫耀他这个养子有多聪明,天赋有多高,身手有多厉害。到得李三旺十岁上,已经能在军营里和十名好手同时过招且不落下风,那时薛阿檀在旁观其悟性天分,怕是比之李存孝尚要青出于蓝,出于爱才之心,他手痒的暗地里偷偷指点李三旺练武,没想到这么一教,这死脑筋的孩子就这么认准了自己。虽然他严厉警告过人前不许唤他师父,然而收效甚微。
三旺本姓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他随李存孝姓了李,而李存孝这个姓却又是随了晋王的。
思及晋王李克用,薛阿檀烦躁不安的耙了耙自己的头发,愈发觉得自己此番不该一时冲动,如今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李存孝跟晋王闹翻了脸,好歹捞到了邢州、洺州、磁州这三地的节度使当当,虽说圣人驳回了李存孝要求联合各道节度使兵马讨伐晋王的请求,但朝廷下发了诏令,赐了节度使旌节,给他这个三州节度使正了名分。
但这些与他薛阿檀又有何干系,虽说他之前和李存孝确因二人处境相似,同病相怜,故而生了惺惺相惜之情,他私底下上了李存孝的船,结果总不能肉全给李存孝一人吃了,他却连口汤都混不上不说,反将自己置入了两难境地,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李三旺依旧盯牢了那人:“年初我曾随军,在新市见过你,你是成德节度使王镕!”他讲话不徐不疾,并不尖锐,却掷地有声。
薛阿檀紧张得都想喊他祖宗,情急之下箭步上前欲捂他嘴。
李三旺闪身避开,薛阿檀伸出去的手没碰到李三旺,却收势不及的一掌拍掉了盖在冯道头上的熊皮。
冯道气息奄奄的伏在李三旺的背上,乱发遮眼,面色潮红,呼吸分外急促。
薛阿檀没想到李三旺背上的童居然病得这么重,一时失语,转向王镕问道:“你出门肯定有带医者吧”
王镕十岁时父亲便身故了,年幼的他被三军将士顶上了成德节度使的位置,许是出于担忧的缘故,瘦弱的他从无论走去哪里,身边除侍卫亲军外,必然还会被强塞进一个医术不错的人。
但此刻王镕并没有立即应声,他面带微笑的看过来,目光平静温柔,看起来真真是一副平易近人,慈善模样。
薛阿檀心里一个咯噔,王镕给他的印象一直很好,许是年纪的缘故,虽身居高位,待人却不世故,颇肯屈尊礼贤下士。他原以为自己张口了,王镕卖个人情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没想到王镕居然没有接茬。
薛阿檀顿时心生不满,王镕没留意,一双眼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冯道,眼神有惊有喜,说道:“听闻晋王晋国夫人有一子,自幼聪敏睿智,深得晋王宠爱……”
晋王李克用的正妻秦国夫人无子,诸侍妾中有位晋国夫人颇得晋王宠幸,一连生了好几个儿子,其中年长的那个据说生来英武,机敏好学,文才武功都令人称赞,最是得晋王夫妇欢喜,秦国夫人更是视若己出,爱逾珍宝。
薛阿檀心粗又是个武将,肠子里没绕那么多弯,李三旺年纪虽轻,但经历过前晚邸店的追杀,心里反而有了一定的猜想,见王镕神情兴奋,意有所指,他直言打断道:“王使君,这是我阿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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