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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万山丛中风雨无定,鲁仲连两人一夜半日的路程,经历了七八次风云变幻,次日午后赶到五泄峰,衣服还是半干半湿地紧贴在身上。鲁仲连又气又笑骂道:“鸟!隐居这等地方,当真折腾死人。”通吏连忙一嘘,小心低声道:“先生莫得无遮拦,五泄峰有山神耳目。”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着鲁仲连谐谑玩笑,通吏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这座峰头,便真要说好了。”“是么?那走!”鲁仲连也是惦记着心中大事,说得一句,猫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这面山坡虽然很长,却不甚陡峭,只小半个时辰便登上了山顶。举目眺望,鲁仲连长长地惊叹了一声,身子钉在了山头一动不动。
一道青森森的峡谷,对面两座高山造云壁立,夹着一条山溪,飞珠溅玉直泄山谷,望若垂云,却是两百余丈一道大瀑布悬空。一泄之下,两山又骤然重合,伸出了一个平台,垂云白练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泄山谷数十丈,如此连环三泄,跌入最后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宛如白练鼓风,骤然舒展飘开,变成一道十多丈宽广的白练隆隆坠谷。五道瀑布连环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飘飘白纱,当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如何叫一个‘泄’字?忒煞风景也。”
通吏笑道:“越人将瀑布叫做‘泄’,土语了。”
“五泄峰?暴殄天物!”鲁仲连耿耿不能释怀。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个雅名,小吏禀报官府更名如何?”
鲁仲连思忖良久,哈哈大笑:“还是五泄峰了,泄尽天地晦气。噫!有人唱歌?”
通吏惊喜道:“有歌声,便有高人。先生且听,这歌非同寻常!”
青山之中,歌声清亮悠远满山回荡,却不知来自何处。鲁仲连仔细听去,但觉柔情幽幽,却一个字也听不出意思来:
滥兮抃草滥予
昌互泽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缦予乎
昭澹秦踰
渗惿随河湖
鲁仲连听得满头雾水,大奇笑道:“这是天歌,人是不懂。”
通吏笑道:“我用雅言给先生唱一遍,只是大意了。”
通吏悠悠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 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鲁仲连听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叹:“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诗》!”
通吏笑道:“《诗》是孔夫子删的,原本没收楚吴越。”
“这人却在哪里?”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余音袅袅的青山,兀自喃喃着。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来了。”
“非礼。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洁?”鲁仲连想了想上到一块最高的山岩上,两手嘴边一圈,呼喊起来:“何方高人?敢请一见——”
一个声音真切冰冷:“阁下高名上姓?”仿佛在身边,仍是不见人影。
“在下临淄外墨。”鲁仲连心中一动,突然说了一句隐语。
“法同,则观其同。”停顿片刻,真切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法异,则观其直。”
“赏,上报下之功也。”
“同,异而俱于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动人的笑声:“果然千里驹,来得好快也!”笑语还在山谷回荡,一个白色身影从峡谷倏忽飘了上来,堪堪地落在了鲁仲连对面。鲁仲连只是留心盯着对面山林,突觉眼底白影一闪,定睛一看,大是愣怔——面前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纱裹身长发披肩,半身隐在花草之中,活活一个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与我对话之人?”鲁仲连终于开口了。
少女一阵笑声:“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鲁仲连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传来冰冷真切的声音:“小技耳耳,岂有他哉。”分明面前少女说话。
鲁仲连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鲁仲连请见南墨巨子。”少女一点头:“这个通吏,不能入山。”鲁仲连踌躇道:“我不谙越语,没有通吏岂不误事?”少女笑道:“谁与你说越语了?自找累赘罢了。”通吏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先生自去便了。”鲁仲连道:“荒险山地,足下出事我如何心安?”少女冷笑道:“荒险山地?也只你说。”说罢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栈。”“客栈,当真?”鲁仲连与通吏皆感大奇,异口同声地惊讶发问。
少女也不说话,白影一闪,倏忽到左手崖下,说声:“看好了。”脚下一跺,地面齐腰身的草木隆隆分开,赫然显出一条宽可容车的石板道。石板道尽头是一面光洁的巨石,巨石右侧一个灰色的凸起之物,活生生一个大纽扣。少女上前在纽扣上“啪”地一拍,轰隆一声,巨石下方滑开了一扇大门。少女指点道:“这是客栈,机关最是简单,就这两处,客官记下了。客栈内一应物事齐全,你只阖上山门,自是万无一失。”
通吏只惊愕得发愣,猛然醒悟,连连点头:“开眼开眼,先生便去了,小吏乐得生受一番这山腹奇趣。”鲁仲连也不想耽搁,对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请带我入山。”
少女遥指瀑布:“五泄之后,跟上了。”只一转身,轻盈飘上了方才鲁仲连看瀑布的山头。鲁仲连大是惊愕,世上果真有如此飞升自如的轻身功夫,况且还是个纤纤少女,当真匪夷所思。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气大步登山。上到山顶,少女咯咯笑道:“还千里驹呢,山龟一般。”鲁仲连大喘着气道:“你这轻身功夫,不,不是人。”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还骂人!”鲁仲连脸红道:“我是说,你云雾飞升,仙子一般。”少女一伸手道:“我来帮帮你,否则呀,日落也到不了。”鲁仲连一摆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峡谷对面么?”少女一皱眉头道:“对面?就你这笨走,日落还不定能到,来!”说罢将脖颈上搭着的白纱拿下,一伸手绑在了鲁仲连腰间的牛皮鞶带上,“记住,你只提气常步便了,无须使出蛮牛力气。”鲁仲连生平第一遭与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胜心极强却要被一个少女“提携”,不觉有些窘迫,却又无话可说,只点头道:“好了,试试。”
少女笑道:“第一次,闭上眼了。”鲁仲连高声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涧么,闭个甚眼?不怕!”少女一笑:“人笨脾气还大,好了,起——”骤然之间从山头飞起,向峡谷中飘来,但遇大树与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脚一点。起起落落,总在鲁仲连觉得身子沉重时便恰到好处地落在一个树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间便又飞起,不断地贴着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飞去。鲁仲连原是文武双绝的名士,轻身功夫堪称一流,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间白纱不能着力,却总是不能如愿,任他提气飞跃,那幅白纱总是绷得笔直地趁着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于落入谷底的森森尘寰。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降落在一处山坳。鲁仲连一打量,这个山坳恰恰在夹着瀑布的东山山腰,回首看去,遥遥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观赏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两人方才贴着那座大山飞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近于抄了个直线捷径。若要走来,要顺着山岭翻越,无论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鲁仲连不禁由衷赞叹:“姑娘天马行空,鲁仲连佩服!”少女脸上一红笑道:“没有你卖力笨走,我也带不动了。”鲁仲连哈哈大笑:“实话实话,鲁仲连今日才知道一个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尔一笑:“笨汉天心,好着呢。”鲁仲连却猛然惊呼:“噫!对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两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两道遮盖,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见了。”一时之间,鲁仲连大是感慨:“要观真山,须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说过一回了,还说?”鲁仲连大为惊讶:“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说过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师等烦了。”说罢向山坳深处去了。
走到山坳尽头,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声轰鸣如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见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时自然看得见了。”鲁仲连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闪道:“比神农大山总院如何了?”鲁仲连笑道:“姑娘没有去过墨家总院?”少女摇摇头,鲁仲连也不再问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宽阔的岩石平台。除了脚下石板道,岩石山体绿树葱茏,将平台遮掩得严严实实,与周围山体一般无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报巨子。”说罢一闪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后,少女出来笑道:“请随我来。”
鲁仲连跟着少女,进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约走了百十来步,豁然明亮。鲁仲连一打量,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圆足有三五亩地,恍若一片宽广的庭院,错落有致地布满了花草竹林与奇异的高大树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洁寸草不生;仰头看去,广袤的天空变成了一方碧蓝的画框,几片白云悠然地浮动其中,说不出的高远清奇。饶是鲁仲连见多识广,也为这天成奇观惊叹不止。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绿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楼悬空而立,竹楼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总院老墨子的天竹阁。少女将鲁仲连领到茅亭下笑道:“有凉茶,你且稍坐,巨子便来。”说罢飘然去了。鲁仲连只一点头,捧起石几上的陶壶咕咚咚猛饮了一阵,清凉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楼,等待着那个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现。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对天下兼爱为本的学派,又是纪律最为严明的行动团体,按说最应该传承有序,最应该凝聚不散。然则,老墨子死后,墨家却迅速分解,非但当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连稍有成就的年轻弟子也出了总院自立学派。声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时星散为各种墨派。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邓陵子的墨派。
邓陵子原是楚国江东渔人子弟,少时聪颖灵慧,只是家贫难以求学,只有随父母在渔船上漂泊打鱼为生。有一年,墨子带着几个弟子南下楚国,在云梦泽畔恰遇邓氏渔船,便将这个聪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邓陵子刻苦勤奋,天分又高,不几年便成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学除暴。墨子常常与几个得力弟子分头率领一拨人马行动,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获与邓陵子。邓陵子最是年轻,非但学问见识不凡,剑术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发生了秦国的商鞅变法,墨家以商鞅变法为暴政,欲暗杀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难,邓陵子便是反对变法暴政最坚定的大弟子。几经曲折,墨家与秦国冰释误会,与法家一起,变成了支持秦国变法的最大学派。
老墨子溘然长逝,天下大势骤变,六国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潮流。对于历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墨家,曾经有过的歧见又重新发作了。邓陵子几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国变法,联合六国抗击暴秦。相里勤与苦获却主张遵从老师决断,支持秦国统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资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犹疑不决,主张“静观其变,徐徐图之,毋得躁动”。如此一来,墨家的分立成了无可挽回的必然结局。
此时,少年成名的鲁仲连进了墨家总院。
鲁仲连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该对墨家决策发生影响。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却因争执不下,提出了遵从墨子的“尚同”法度,开设论政台,让全体墨家子弟论战而后决断。墨家本来就有浓厚的开放论战传统,论政台一开,歧见百出,根本无法尚而同之。若是论战学问,鲁仲连自会虚心聆听。然则一论及天下大势,他便大有主张,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归总一句话:效法苏秦,以合纵为山东六国争取变法时机;秦法失之于苛细,不足效法。
鲁仲连的侃侃大论,在墨家激起了强烈反响。邓陵子当即挺身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爱天下,如何竟要拥戴严刑峻法?竟不能为天下大义另谋大道?”接着振臂一呼,“扶持楚国变法者,左袒!”
呼啦一声,墨家的南国弟子两百余人齐齐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任谁也无法阻挡了。
谁知恰恰又是鲁仲连挺身而出,站在邓陵子面前气昂昂道:“反对秦法,不等于扶持楚国!楚国旧族根基太深,不足为变法表率。”邓陵子打量一番这个伟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晓得,你是要说,齐国有两次变法根基,墨家当扶持齐国为抗秦盟主,是么?”
“正是!”鲁仲连昂昂高声。
“后生,再过十年,你要改了主意,还可以来找我。”邓陵子轻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阴荏苒,齐湣王即位秉政,鲁仲连的拳拳报国之心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终于,鲁仲连开始回味苏秦对屈原春申君的期望,开始回味邓陵子对楚国的激赏,也开始寻觅真正将变法当做生命的强毅人物。几年下来,鲁仲连终于认定:山东六国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个,那便是屈原。屈原虽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却在楚国与日俱长,只要扶持屈原当政,楚国便可撑持天下与秦国分庭抗礼。鲁仲连与春申君谋划了一个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来完成。
鲁仲连想到了墨家,想到了当初力主扶持楚国的墨家大师邓陵子。邓陵子创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大有成算。然则,鲁仲连一直都不明白:邓陵子南下十余年,为何扶持楚国变法的大事始终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独有,鲁仲连品尝得出?”一个苍老舒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鲁仲连蓦然回首,一个清越矍铄的白发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顿时恍然,连忙庄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鲁仲连,拜见南墨巨子。”老人笑着一伸手:“无须客套,仲连坐了说话。”鲁仲连一拱手:“谢坐。”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礅上。老人走进廊柱下,悠然踱着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飞鸽书,不想你随后便到。如此急迫,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间,鲁仲连一个激灵。这个当年以凌厉激越著称的墨家大师,眼下显是一副出世风骨,鱼龙变化,令人实在难解。心念闪动,鲁仲连肃然拱手道:“启禀巨子:仲连与春申君谋划得一个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国,领袖天下。”
“难得也。”老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捋着长长的白须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驹还是回来了。不错。老夫没有看错齐国。”
“当年不闻道,原是仲连褊狭。”鲁仲连坦然道,“今日方悟,仲连愿追随大师,共同扶持楚国,为天下一张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摇头叹息:“刻舟求剑,晚矣!”
“大师此言,仲连不明。”
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楚王昏庸颟顸,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国,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纵有当年刻痕,然沉舟侧畔,如之奈何?”
“大师差矣!”鲁仲连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屈原虽久经沧桑,多有悲怆激愤,然却雄心未改,今秋还上书楚王,力主变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辅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还有……”鲁仲连骤然压低了声音,“以屈原当年暗杀张仪、断然与秦国开战之胆略,安知他不会取而代之?”
老人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似轻蔑又似嘲笑道:“鲁仲连啊,你可曾读过屈原的《怀沙》篇?”见鲁仲连摇头,老人轻声吟哦:“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吟哦得罢,喟然一叹,“如此灰冷颓丧,谈何雄心未改了?”鲁仲连一阵愣怔,沉吟道:“赋诗作词,原是伤怀者多,大师似乎太当真了。”老人大是摇头:“言为心声。老夫虽与屈原只一次谋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诗情有余,韧长不足。总归一句:屈原者,奉王命变法可也,要他抗命变法甚或取而代之,异想天开也。”
鲁仲连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师如此说法,后学不敢苟同,告辞。”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并没说不帮你啊。”
“大师不出山,如何帮法?”
“仲连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总院,弟子大体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随你下山,南墨力量交你调遣,如何?”
鲁仲连大是惊讶,实在不解这老人心思。就实说,如此做法鲁仲连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邓陵子本人出山更满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动未必亲临,却还要事事商讨,他要不赞同,你便寸步难行。南墨弟子交鲁仲连调遣,没有了诸般掣肘,可放手实施谋划,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要知道,墨家历来是行不越矩的,将大批弟子交到一个院外士子手里,当真是非同寻常。心念及此,鲁仲连不禁沉吟道:“大师究竟何意?不怕鲁仲连失手么?”
“老夫不欲出山,却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一叹,“仲连啊,你但能证明老夫错料屈原,天下大幸也!老夫生平无憾,只是太想犯这个错了。”
“大师……”刹那之间,鲁仲连犹豫了。
老人已经转过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飞到了亭外,正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随鲁仲连下山,南墨三楚弟子尽听鲁仲连调遣。”少女道:“请老师示下,南院事务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我自安排。记得多报消息。”少女兴奋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转身又对鲁仲连道,“你便带她去。”鲁仲连大是沉吟:“大师,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闪:“太小?只怕你这千里驹走眼也。去了,诸事毋忧。”说罢飘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还愣怔?走啊!”
鲁仲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径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三 南国雄杰图再起
汨罗水畔的春日是诱人的。
霏霏细雨之后,日头和煦柔软地飘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中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明艳的春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苍凉。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却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道:“看,茅屋炊烟。”脚下一磕,红色骏马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处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顶上插着一面白幡,幡上有两个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袅袅直上。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来。
“春申君——我来了——”骑士遥遥招手间飞身下马。
“噢呀仲连兄!”春申君高兴得拉住鲁仲连,“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个甚来?”
“噢呀,秦国要攻楚国,我能不急了?”
“秦国攻楚?谁的消息?在准备还是开始了?”鲁仲连着急,一连串发问。
春申君摇摇手:“稍等再说了。噢呀,这是何人?邓陵子大师?”
鲁仲连恍然笑道:“这位是大师子门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这位是春申君。”
“见过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没有第二句话。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问,“莫非大师有疾在身?”
鲁仲连摇摇头:“稍待再说。哎,饿了,吃喝要紧。”
春申君一阵大笑:“噢呀糊涂,看,一只烤肥羊!”
三人来到篝火前,铁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黄羊正在烟火下吱噜吱噜地冒油,焦黄得肉香弥漫。鲁仲连眼睛一亮,手中马缰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便要上手,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个人?屈子何在?”春申君一脸苦笑:“噢呀,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边转悠得两个时辰。今日等你,我没有陪他去了。”骤然之间,春申君哽咽一声,又勉力笑着望了望衔山的落日,“等等,也该回来了。”
鲁仲连心下一沉,一脸的兴奋倏忽之间连同汗水一起敛去了,只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他么?”小越女指着漫天霞光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鸟飞舞,哪里是人了?”
“水鸟之下,有一人。看,中间那个黑点。”小越女指点着。
渐渐地,黑点变得清晰了——一个须发灰白衣衫褴褛的老人踽踽独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跳跃飞旋在周围,呢喃啁啾,不胜依依。将近青山,老人一挥手长声吟哦:“小精灵,回去也,汨罗水的月亮在等着你们——”话音落点,鸟儿们齐齐地呼啦一声展翅飞去了。
鲁仲连大是惊愕,声音不禁颤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疯了?”
小越女咯咯笑道:“与鸟兽通灵,原是个心境,如何便心疯?真是……”脸一红,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个已到口边的笨字。
春申君站起身来遥遥高声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谁来也!”
老人遥遥笑问:“千里驹乘着春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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