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鲁仲连大步迎上深深一躬:“临淄鲁仲连,拜见大司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马?哎呀,老夫听着都耳生了。”说着拉住鲁仲连走到篝火前,将鲁仲连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湿,靠火近点好。”春申君走过来笑道:“噢呀,这里还有一个,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骤然惊叹吟哦:“呜呼!美细渺兮宜修,趁西风兮桂舟,令汨罗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惊讶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是个灾星么?”三人不禁一阵大笑,鲁仲连笑道:“先生夸赞你,说你细宜装扮,轻柔乘风,连汨罗水都被你迷得没有了波浪。笨!”小越女脸色顿时绯红,高兴得咯咯直笑:“原是笨,怕你说么?”又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见过,老师问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师?姑娘的老师老夫识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阴如白驹过隙兮,故人忘却。姑娘,你师可好?还那般终日愤愤然么?”鲁仲连接道:“大师修成高人风骨,恬淡得快成庄子了,若有愤愤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抚着杂乱的长须点头叹息:“岁月悠悠,不变难得,变亦难得,尽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边吃边说。”春申君从茅屋中提出两个坛子叫了起来。
老人笑道:“来,姑娘坐了。春申君拉来了一车酒,仲连痛饮便是。”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尚未饱满的月亮挂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胧。四人围坐篝火之前,打开酒坛,切下烤羊,吃喝起来。片刻之间,鲁仲连已将半只烤羊撕掳干净,将两只沾满油腻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开那坛专门为他准备的老齐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饮起来。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连是个注脚了。”春申君一介贵胄,纵然豪爽,讲究吃相雅致也成了习惯,见鲁仲连风卷残云,不禁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想学,也是难。”
鲁仲连哈哈大笑:“我听孟尝君说,当年的张仪也是狼吞虎咽,全无拘谨。苏秦却是礼仪法度中规中矩。大司马,你说这两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纵一横?”
屈原脸色一沉:“狼子张仪,如何能与苏秦相提并论。”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烦那个张仪了,仲连说他何来?”
“不是烦,是恨!”屈原脸色阴沉,“国之仇雠,豺狼爪牙,老夫与之不共戴天。”
“好!”鲁仲连啪地一拍掌高声赞叹,“大司马国恨在心,楚国有望。”
屈原长叹一声:“楚国啊楚国,只可惜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适时插上道,“我与仲连谋划日久,要来一番大举动。若时势有变,你得出山,不能退却了。”
屈原目光一闪:“鲁仲连为何要为楚国担当?”
“大司马差矣。”鲁仲连面色肃然,“仲连不是为楚国担当,是为天下担当。若是苏秦在世,齐国有望,仲连自然不会舍近求远。”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苏秦变法之后,齐国如日中天,如何无望了?”
“大司马放逐多年,却不知今日之齐国,再也不是昔日之齐国了。”鲁仲连一声叹息,将齐宣王之后的齐国变化大体说了一遍,更对齐王田地的秉性与诸般怪异作为备细叙说,末了道,“国有此等君王,国之栋梁摧折,贤良出走,民怨沸腾,天下视若公敌,齐国却如何领袖天下?仲连身为纵横策士,决意承袭苏秦之志,为天下谋划一条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个大国强力推行变法,进而领袖天下,最后诛灭强秦!”
“好志气!”屈原一声赞叹,“后生如斯,诚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动,“仲连以为:山东六国,唯你视变法强国为生命,视楚国强大为终身追求。他说服了我,激励了我,才有这番谋划!”
“快说说,何等谋划?”屈原等不及春申君说完了。
鲁仲连痛饮一碗烈酒,嘴一抹低声说了起来,一口气竟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都很激奋,又商议了诸多细节,不觉已到了月上中天。屈原兴奋难耐,抱来大堆树枝干柴又点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诗,吟诵一篇了。”
“老伯伯诗念得好哩!”小越女高兴地笑了起来。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来。”
“老伯伯唱,我来吹埙,楚歌是么?”小越女从随身袋中拿出一只黝黑的陶埙,轻轻一触嘴唇,埙音飞了起来,与寻常埙音的呜咽低沉大是不同。
“好埙!”屈原起身一声赞叹,挥舞着褴褛的大袖,脚下猛然一顿,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
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远
若!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歌声随着埙声,飘飘去了。屈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激奋荡然无存。鲁仲连与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小越女唏嘘不止,抹着泪笑道:“老伯伯,这山鬼是个女鬼,找不见她钟爱的公子了,对么?”
屈原骤然大笑,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春天的郢都,水门内的小船又泊成了诱人的风华。
连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桥行人如梭,时有商旅走来呼唤船只出城,码头总有一阵热情温馨的吴侬软语荡漾开来。时近正午,白石桥过来了一队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边的桥头。紧接着一队挑夫上了石桥,后面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人,丝衣华丽腰悬长剑,马后又是两名带剑武士,气势与寻常商旅大是不同。这班人马一出现,码头的船工们顿时骚动起来,相互观望,几乎是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倏忽消退,非但没有人上前延揽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侬看看,官府又要送货出城了。”
“一钱不给,还是远水,谁个去了?”
“有谁欠官府劳役了?趁早上去应酬,免他瞎点我等。”
“弗为弗为,谁欠劳役,还不找死了?”
正在此时,那个华贵的中年官员走下石桥,傲慢地向码头一挥手道:“王宫运货,顶替劳役,谁个愿去了?”连问三声,没有一人回答。官员脸色骤然涨红,向后一招手:“来人!给我点出四条大船,谁敢违抗,立杀无赦!”桥上甲士轰然一声拥来,便要下码头强点船只。
突然之间,船工最后边一人高喊:“我等六船愿去,弗要点了。”
官员一阵大笑:“就说嘛,偌大楚国,没有顺民了?”又骤然拉下脸对着船工们吼道,“尔等本是吴越贱民,日后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只一体烧了。教尔等冻死饿死,葬身鱼腹!听见了么?”
船工们死死一片沉默。官员正要发作,那几只划过来的大船上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在船头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须与吴越贱民计较?请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顺风!”官员立刻阴云消散,变脸笑道:“一个船工,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汉子极是恭顺地笑着:“靳尚大夫是大楚栋梁,天下皆知。我等山野庶民,如雷贯耳。”官员极感受用,大是感叹:“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来人,赏船家赤金一方!”
靳尚身后一个武士喊一声:“船家看好了。”嗖的一声凌空掷过来一个金饼。黝黑汉子受宠若惊,忙在船头踉跄来接,不防一步滑倒,扑通一声与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围船家一片大笑。待黝黑汉子水淋淋爬上船来,靳尚高声笑道:“不打紧,到了王后别宫再赏你一个。”落汤鸡一般的黝黑汉子连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学过几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却栽了,见笑见笑。”靳尚大笑道:“好,不用勘验,便是你这几只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还不用你呢。”笑罢转身下令,“来人,货物上船。”
片刻之间,货物装满了四只大船。靳尚指着两只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只船,本官一只船,上。”二十多名甲士拥到了最后的船上,靳尚却与自己的两名护卫一匹骏马上了黝黑汉子精致的乌篷小舟。黝黑汉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宝马能否……”靳尚一挥手道:“你两个下去,上那只大船。”两名护卫稍有犹豫,靳尚脸色一沉:“下去!你俩合起来还没这匹马值钱。它是王后的宝贝,明白么?”护卫诺诺连声,连忙下了小船挤到大船上去了。
“开船了——”黝黑汉子一声唱喝,满载甲士的大船悠然出了码头,之后四只货船,最后是黝黑汉子的乌篷小舟。奇怪的是,码头上所有观望的船家都没有那一声热切的顺风辞,只是冷冷地看着船队出了水门,进了水道,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船队出了水门,黝黑汉子一声长呼:“官府货船,扯帆快桨——”载货大船的船家与桨手们“嗨”的一声应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桨手们也齐齐地甩开了膀子划水,船队满帆快桨,片刻漂进了云梦泽北岸。不想一进云梦泽汪洋水面,吃重货船便悠悠地慢了下来。黝黑汉子喊了一声:“桨手们歇歇乏,上大夫要在前方漫游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说罢大橹猛然一划,乌篷小船走云一般掠过船队悠然去了。
大船水手们齐声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片刻之后,乌篷小船又飘然飞了回来,船头却赫然站着一个裙裾飘飘的少女。大船甲士们惊愕之际,少女一声长长的呼哨,载满甲士的大船骤然倾斜,樯桅哗啦折断,硬生生地翻了过去。甲士们惊慌呼喊间已经全部落水,虽则说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扣在上面,又是铁甲在身,绝大部分在顷刻之间一命呜呼。两名护卫与几个本领高强的甲士头目勉强逃脱,刚刚浮出水面便被大铁桨迎头拍去,鲜血立刻渗出了一团红云。不消片刻,全部甲士死了个一干二净。
小船少女又是一声呼哨。十多个桨手飞扑水中。将十几具尸体举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间,又有十几个甲士站在了最前边的大船上。少女一挥手,乌篷小船飞了出去,几艘大船悠悠地跟在了后边。
船队沿着云梦北岸行得小半个时辰,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遥遥在望。渐渐靠近,山坳里弯出了一个小港湾,一片青石码头横在了眼前。乌篷小船一靠岸,船头少女倏忽不见,丝衣华贵的靳尚却赫然登岸。只见靳尚矜持地一挥手,接连靠岸的大船上十几个甲士押下一队挑夫,挑着各色货物上了山。
靳尚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看看将近城堡,城门外的守护甲士肃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对后面呼喝道:“一帮贱民,都给我小心了。这都是王后的心爱之物,但有差错,拿他喂狗!”押货的甲士也是气势汹汹,不断地用长矛敲打着挑夫,跟着靳尚长驱直入进了城堡。又是小半个时辰,靳尚带着甲士押着挑夫们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间,船队飞云般漂走了,城堡依旧静悄悄地矗立着。
次日清晨,郢都爆出了惊天奇闻:炙手可热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国暗杀,头颅被挂在了王宫车马场的旗杆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哗,人们弹冠相庆,酒肆大跌到一成价供国人聚酒庆贺。谁知偏偏就在国人欢腾的时刻,又有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王后郑袖被药杀在别宫密室,两日之后才被侍女发现!及至这则消息传开,郢都骤然沉默了。王后郑袖虽然也是与靳尚昭雎沆瀣一气,被楚人气狠狠地呼为“吴女”,然则毕竟是王后,国人若再欢呼庆贺,岂非连楚王也卷了进来?若楚王都是脏污不堪,那楚国还有指望么?自古以来,市井山野之庶民虽远离庙堂,但对朝局国事却最是明白,谁个是蛀虫奸佞,谁个是谋国栋梁,远远看去,分毫无差。楚国历经劫难,国人更是心明如镜,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酿出了一场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壮举。
就在王后郑袖被药杀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一支童谣在郢都巷闾传唱开来:
皮已不存 袖也不正
三闾不出 日口见刀
天心无语 三楚大劫
于是,郢都国人聚相议论,纷纷拆解这支童谣隐寓的天机。不说则已,一说之下,才发现这支童谣直白如画——“皮”为革,“革”为靳尚;“袖”,不说也是王后了;“三闾”是屈原,屈原正是在三闾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是昭,在楚国,“昭”没有别人,定是昭雎。如此一来,这支童谣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行迹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闾大夫还不出山,昭雎还要“见刀”!但是,中间两句连起来,却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为何昭雎就要见刀?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断定昭雎是阻挠屈原的死敌么?后两句更是蹊跷,天心本就无语,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三楚”说的是大楚国,楚国本土连同吞并进来的吴越两国,自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说的了。”一个儒生突然大喊起来。
“侬个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个吴地士子立即呼应。
“彩——”众人大悟,轰然喝彩。
“这便是说,”儒生压低了声音,“民心若是不动,楚国便是大难临头。”
“心在肚子里,动又能如何了?”一个商人大皱眉头。
众人一片大笑,吴地士子矜持地笑了:“侬毋晓得?民心动,是动于外。动于外,便是要教国君知道民心了。”
“晓得晓得!”商人连连点头,“就是上万民书了。”
“彩——”众人一声呼喝,“上万民书——”
次日清晨,王宫车马场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人山人海。
商人停市,百工停业,船工停运,庶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拥向了王宫,挤满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连车马场周边的大树上也挂满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宫廊柱下,一片白发头颅打着一幅宽大的麻布,赫然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补楚,三闾秉政!守护王宫的军兵甲士不敢妄动,一员领班大将飞也似的跑进宫中禀报去了。
楚怀王正在昏昏大睡。郑袖靳尚骤然死去,对这个年近花甲却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国王不啻当头霹雳。多少年来,这个老国王已经完全习惯了昭雎、靳尚、郑袖给他支撑的全部日月。比他更老却更健旺的昭雎打理着朝局国事,他只点头摇头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沟通着他与外臣的诸般事务,间或还给他一些甜蜜的玩味。娇媚丰腴的郑袖仿佛永远都那么年轻诱人,每次都教他雄风大振。但凡郑袖带着王子去别宫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将几个绝色侍女百般蹂躏,也是索然无味,非郑袖回来与他反复折腾才能一泄如注,轻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颓然靠在了这个三角人架上,万事都只在这三个人身上解决。楚怀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赐,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没了这个三人架,他将如何度日?
便在他尽情咀嚼着一个国王的美味时,三人架的两个致命支撑突然摧折了。楚怀王听到这个消息时,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骤然昏了过去。及至醒来,他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上天纵要惩罚他,如何不教昭雎去死?却让两个最心爱的人死了?他不吃不喝不睡,只在园林中焦躁地转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一个侍女领班甚是精明,派来了四个平日做郑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着与郑袖全无二致的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地拥着他漫游。一夜漫游将尽,他终于颓然软倒在四具柔软劲韧的肉体上昏昏睡去……
“禀报我王,出大事了……”宫门将领匆匆进来,却钉子一般愣怔了。
晨雾之中,绿草地上一顶白纱帐篷,四个侍女与须发灰白的老国王重叠纠缠在一起,粗细鼾声也混杂在一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一片森然。
“内侍何在?郎中何在!”宫门将军大喊起来。
“侬毋聒噪了!”一个裙裾飘飘的侍女头目不知从何等地方飞了出来,圆睁杏眼压低声音嚷嚷着,“侬毋晓得大王两日两夜没困觉?侬毋长眼,嚷嚷大王醒来谁个消受了?侬要有事,找令尹去了。现时大王醒来也没个用,晓得无?”
宫门将军哭笑不得,想发作却又不敢。这些吴语侍女都是王后郑袖的从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寝室尤物,寻常时日等闲大臣也得看她们脸色,此时楚王没睡过劲儿,没准儿被吵醒了还真将他一刀问斩,何苦来哉。想到这里,将军诺诺连声地走了,一出宫门立马派出飞骑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这几日正在心惊肉跳。
靳尚死讯传出时,他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这个弄臣近年来气焰日盛,借着男风女风一齐得宠,时不时对他这个令尹还带点儿颜色,指斥他这事没办好那事没办好,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时。谁知还没回过味来,郑袖就被药杀了。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说到底,郑袖是他的人,是他对楚王设下的绞龙索。二十多年来,要是没有郑袖在王宫撑持,昭雎当真不知死了几回。如今有人一举杀了靳尚郑袖,可见这股势力决然是来头不小。他们能杀这两个精明得每个毛孔都在算计人的人精,可见谋划之周到细致。令昭雎更为不安的是,这股神秘势力为何要杀靳尚郑袖?反复思忖,昭雎认准了只有一个答案:是楚国的新派势力要改变朝局,挟制楚王变法。果真如此,这股势力岂能放过他这个新派死敌?可是,他们为何要放过他呢?没有机会得手?决然不是。只有一个可能:要选另一个时机杀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变法人物将要出山之前,杀他这个世族魁首为变法祭旗。除此而外,还能做何解释?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静的评判,又有狡诈的对策。反复思虑,他选定了以静制动这个应对晦明乱局的古老准则,抱定了在这个强劲的风头上蛰伏隐匿的主意,将府中护卫部署得铁桶也似,却绝不踏出府门一步。只要躲过这险境,新派又能奈我何?谁能保定那个朝三暮四的楚王一定会重新起用新派人物?
正在此时,侄子子兰匆匆来到书房,说禁军司马飞马急报:郢都国人宫前血书请愿,强请楚王重新起用屈原变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紧急请命令尹处置。
“呵呵,棋在这里了。”须发如雪虬结在头顶盘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两眼闪烁着细亮的光芒,“先杀宫中对手,再以民谣煽动国人上书,而后改变朝局。算器倒是不错。子兰,你也做过一回大将了,想想,该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不能教屈原出山!”子兰咬牙切齿,“否则,昭氏举族当灭。”
“我是问,目下之策该当如何?”昭雎对这位曾经做了一回上将军但却总是憨直骄横的侄子,每每总是大皱眉头。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当做中流砥柱!驱散乱民,稳定郢都,同时也铲除屈原黄歇之根基!”子兰大是慷慨。
“之后如何?”
“挟制楚王,以乱国罪灭了屈黄两族,叔父镇国摄政。”
“再之后如何?”
“叔父效伊尹之法,废黜放逐老楚王,拥立一个童子楚王。”
“再再之后如何?”
“昭氏代芈氏。若田齐代姜齐,立他一个新楚国!”
“好!”老昭雎第一次赞赏了侄子,“你能看得久远,这件大事便交给你去做。”说罢走进里间,一阵轻微地响动,抱着一个铜匣走出来放到书案上:“打开。”子兰一端详,眼中放光,熟练地打开铜匣,不禁惊叹一声:“兵符!”昭雎冷冷一笑:“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调一万精兵,驱散乱民,围住王宫,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给府邸留一千铁甲武士,防备那股势力得寸进尺。”
“明白!”子兰答应一声,大步出了书房。
郢都之内除了王室禁军八千人,便是城防驻军六千人。作为一国都城,城内驻军只能维持在一定数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历来都驻扎在城外要塞隘口。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实战需要——大军驻扎城外要塞,使敌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军兵临城下,城内孤军困守,那只是极为特殊的驻兵要塞或偶然的战场情势。作为大国都城布防,历来都不会将大军龟缩在城池之内。
唯其如此,子兰要调足一万人马,只能出城。都城内的王室禁军是只听楚王号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驻军,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国之外的调遣的。楚国大族分治的历来传统:都城属王族领地,禁军与守军将领均由王族子弟担当,连兵士都是只从王族领地征发。楚怀王虽然颟顸,但对都城内兵马却也是掌控极严,特殊兵符连靳尚也没有见过。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兰做上将军统帅六国联军时,昭雎以令尹调运粮草的权力得到的。六国联军战败,楚国上下惶惶不安,这只兵符竟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记了。
楚制:调粮兵符须与调兵兵符同时勘合,大军才能离营。但是,城外大军主将却正好是昭阳,也是昭氏的后进英杰,论辈分还是子兰的宗亲侄子。当此非常之时,这只兵符等同王权,况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调一万兵马入城当是顺理成章。
为防不测,子兰带了十名精锐骑士,一色快马长剑,出得北门向山谷要塞飞驰而去。这要塞军营距离郢都六十里之遥,翻过两道山梁便能望见军营旌旗,放开快马小半个时辰可到。刚刚翻过第一道山梁,下坡进入谷地时,突闻轰隆一声,前边六骑骤然消失。子兰战马突兀人立而起,嘶鸣后退,与后面连环飞驰的四骑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子兰顿时跌到马下,鼻子唰地喷出一股鲜血。饶是如此,子兰顾不得疼痛,立即拔剑大呼:“有埋伏!你等断后,我去军营。”又飞身上马要绕过陷坑冲上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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