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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恰恰此时,一道白影快如闪电般飞来。一个大回旋,子兰头颅飞去,一股血柱冲天腾起,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过,一阵箭雨立即倾泻到谷地,片刻之间,陷坑六骑与地上四骑声息皆无。
“兵符,给你了。”丛林中一个清亮的女声。
“好!回郢都。”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丛林回荡。
马蹄如雨,骤然从山林席卷而去,山谷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日色过午,楚怀王终于呻吟着郑袖的名字醒来了。
侍女头目连忙跪坐在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边抚摩一边呢喃抚慰:“大王别怕了,王后困觉了,一忽儿就来,就来,乖乖别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儿了,王后有,我也有呢,侬尝尝味道好么?哎哟,乖乖咬疼了……”自从郑袖生了王子,楚怀王便有了这个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来都要郑袖给他喂奶,说那是上天白玉汁儿最好喝了。郑袖几日不在,极少开怀的侍女们又没有这上天白玉汁,只好任他将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时,不想这塞进嘴里包住脸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对可人物事。恍惚之间,老国王以为抱住的当真是郑袖,哼叫着一头扎进那雪白丰腴的怀中,狠狠咂得小半个时辰,才睁开眼睛抹着嘴坐了起来:“你,便是王后了!”手却只是指点着那对肥白的大奶子。
“谢过大王隆恩——”侍女头目惊喜万状地猛然将老国王包在了胸前。
楚怀王雄心大作,一番胡乱折腾,片刻之后满头大汗气喘咻咻,才觉得郁闷稍减,呵呵笑了:“这对尤物不输郑袖,上天有眼了。”
“侬晓得无?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怀王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姊妹便姊妹了。”
正在楚怀王高兴的时刻,一个老内侍匆匆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出事了!宫门拥满了市井庶人,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要我王出宫受书!”
楚怀王顿时愣怔了,片刻之间却又恍然笑了:“我说也,哄哄嗡嗡甚个声响?原是市井坐宫,要减税么?去,找令尹了,本王管这等琐碎?”
“宫门司马早报令尹了,令尹派出子兰将军,可子兰将军没有音信了!”
楚怀王眼珠打转,一声高喊:“靳尚!”却又骤然打住,长叹一声,“乱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刚要迈步,却回头高声下令,“来人,带新王后去寝宫养息。”又对衣衫零乱的侍女头目笑了笑,这才跟着老内侍走了出去。
一到宫门廊柱下,楚怀王惊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见过屈氏部族的族老们当年为屈原请命,人数也就是几百个,已经使他手足无措了,何曾见识过这人山人海?片刻之间,楚怀王觉得头轰的一声懵懂了,脸色发青,两眼笔直,不禁哆嗦起来。老内侍连忙靠前扶住低声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请命,我王尽管答应住,管保无事了。”楚怀王顿时清醒,甩开老内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说?下去!”抖擞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声高喝,“宫门将军何在?”
“宫门将军朱英在!”
“请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见。”
“嗨!”朱英转身走下高高石阶,来到跪地请命的一片老人前高声宣谕,“请命人等听了:楚王有命,着三老上阶晋见。尔等推举三人,随我见王。”
片刻之间,三个须发雪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跟着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场中民众翘首以待,鸦雀无声。大约顿饭时光,三个老人颤巍巍下了台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喊了起来:“楚王英明,答应即刻下诏,召屈原大夫还都秉政!”
“楚王万岁!”“屈原大夫万岁!”车马场顿时一片欢呼。
“昭雎老狐,如何处置?”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且慢了。”一个老人笑了,“楚王说了,即刻下诏,罢黜昭雎令尹之职!”
“彩——”“楚王明断!”“楚国万岁!”一片山呼海啸掠过了广场。
突然,随着一阵骤雨般马蹄声,一骑飞到王宫阶下一声高喊:“夷陵军报,秦军攻楚——”万千人众顿时僵住。不迟不早,秦国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攻来,谁来统兵对阵?大楚国还能保得住么?
四 江峡大战 水陆破楚
经过一冬紧张运筹,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国水军终于编成了。
河内战事一结束,白起给魏冄留下一万铁骑,马不停蹄地班师蓝田,自己又星夜赶回了咸阳。晋见宣太后之后,白起匆匆与荆梅成婚了。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儿也不许去。白起与荆梅原本都没有立即成婚的意愿。可宣太后说得明白:“大将三十无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无荆梅这个念想,我能教他等到今日了?一个才士孤女,一个国家干城,却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这一国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这也是荆老义士生前遗愿,我便做主了。”白起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原是一片深情,但毕竟从来没有挑明过婚事,老师死得突然,也没有明白说过此事该当如何,所以就存了个与荆梅相处慢慢再说的心思。荆梅深爱白起,却因他戎马倥偬,总是没有相处一吐心思的时机,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装入军照拂白起,相机再说。如今教宣太后快人快语说了个透亮,俩人红着脸不说话,也算是默许了。于是,宣太后立即亲自操持,半日之间便将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焕然一新。当晚,宣太后带着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仆,用一辆结满红绫的篷车将荆梅从王城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观者如潮,热闹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亲自司礼主婚,全部在咸阳的秦国大臣几乎都来庆贺,可谓天下独一无二的成婚盛典。
白起素来对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与赐予都觉得忐忑不安,若是职爵之事,他一定会断然辞谢。可这是婚典,按照古老的习俗,国君太后出席功勋大臣的相关庆典也是常情,虽说自己只想悄悄办理,却实在不好推托。若是魏冄在咸阳,一定能体谅自己苦衷,替自己挡得一阵,可偏偏魏冄在河内忙碌,也只好顺势而下了。荆梅自然知道白起禀性心思,只是不断给他眼色:“忍忍,便过去了。”
一则是战事在心,二则是实在不堪连绵不断的饮宴盛典。大婚次日,白起一马飞出咸阳,直奔蓝田大营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亲乘华车来迎新婚夫妇入宫大宴时,竟只有朴实娴静的荆梅一个人了。荆梅只施得一礼,还没有说话,宣太后便又气又笑道:“这个白起不像话。扔下一个新娘走了,是么?虽说也是国事,可我这个娘家人如何过得去了?荆梅,你莫上心,我这便派人将他给追回来,任你处罚,晓得无?”叮当一串体己话。荆梅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气,他就那根犟牛筋,但有仗打,甚事也不顾。”宣太后呵呵笑道:“有这想头便好。你也别生气,左右你一个人我一个人,索性跟我进宫住几日去。”荆梅笑道:“白起是个粗土人,府中乱得一团糟,容我收拾得两日,再去拜谢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当家了,好事也。哪有个不行的理论。哎,进宫可不是拜谢我,是你我一起热闹些许,记住了?除非白起回来,你想来便来。”说罢又叫过侍女仆人的头目叮嘱一番,这才上车走了。
白起进得蓝田大营,立即开始筹划攻楚大战。
按照预先谋划,白起第一件事是派出飞骑特使直下江州,限期在一月之内将打造好的战船接收下水,并征发三千名水手等候成军。第二件事,派出蒙骜暂为水军大将,立即奔赴南郑,征发两万汉水子弟练成水军。两件事部署妥当,白起教中军司马将搜集来的楚国山水图与郡县城相关典籍全部搬到后帐,埋头揣摩伐楚细节。
大约从西周时起,中原便称楚国与江南小邦国为“南国”。《诗?小雅?四月》有“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的咏唱。后来,南国诸侯们渐渐地被楚国一一蚕食了,及至吴越被灭,淮水之南便是楚国天下了。广袤华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国占领,整个江南、东南、岭南的苍茫万里,都是楚国疆域。虽说楚国对岭南的实际控制很松散,但是各个岭南部族都以楚国为宗主,却是任谁都承认的事实。也就是说,整个北部华夏战国的所有土地加起来,也比一个楚国大不了多少。于是,对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战国来说,攻取楚地成了梦寐以求的远图。自春秋以来,中原诸侯以晋、秦、齐为首,不知多少次地与楚国开战,可是,都从来没有打到过云梦泽与长江北岸,激烈的大战从来都只发生在淮水南北区域。到了战国中期,反倒是楚国向北扩张到了淮水以北,直接与魏国韩国在颍水接壤。若从颍水的陈县(楚国北部要塞,也是楚国末期最后一个都城)直达岭南,那可当真是荒莽万里河山。从几百年的战事看,大多数时期,中原战国的军力还都是强大于楚国的,可为何偏是夺不来楚国土地,反而是楚国步步北上?
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个难解之谜。
自从与老师临终谈兵,读了老师赠送的兵书,白起打仗的思路大大开阔起来。白起出身行伍,在战场造诣上很早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举凡步骑战法、军营调度、辎重运筹、行兵布阵、安营扎寨、长途奔袭等,他都能从一个士兵所能够解决的细节上变换创造出种种独特战法。甲胄兵器的重量,军营帐篷的大小,军食制作的种类,他都能找出最利于作战且又最方便军士行动的最好配置。正因为如此,白起在千夫长的位置上就已经屡次能对大军作战提出精到见解了。尤其是河外伊阙之战大破六国联军、河内之战夺魏六十余城这两场以他为统帅的大战之后,白起骤然成熟了。再读兵法经典,他对往昔战事便有了深彻回顾。根本之点在于,他真正悟到了战之胜负根本在疆场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诸如孙武吴起司马穰苴那样的兵家圣者,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论说战场之外的国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的奥秘。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白起开始谋划对楚大战。为了思虑更为扎实,他专门与魏冄做了一番探究。
“穰侯以为,中原强兵,何以百年来不能夺楚十城以上?”
“白起啊,你又瞄上楚国了?”魏冄哈哈大笑,“老夫之见,却很简单:楚有江水天险,中原无水军,陆路无法逾越,可是了?”
白起道:“即或江水难以逾越,淮水总可以强渡,何以淮北之地也在楚国手中?”
魏冄一怔:“也是,淮北之地打了百余年,反倒教楚国占了大半,你说说是何道理?”
“白起以为,道理有二:其一,中原战国战法单一,百余年来唯知从淮北与楚国接壤处开打。楚国淮南江南之广袤本土从未受过威胁,可源源不断地输送兵力粮草做长期抗衡。纵有一战数战之败,也不伤元气。是故楚国虽弱,却能矗立淮北不退。中原战国虽强,却不能夺取淮北,更不能逼近江水。此为战法谋略之误。”
“有理!”魏冄拍案而起,“其二?”
“其二,大局评判有误。中原战国历来视楚国为南蛮;一如长期视秦国为西蛮;错认唯有淮北淮南才是丰腴之地,汉水、江南、江东、岭南皆是蛮荒莽苍之地,纵拼力夺来,亦于国无助。与此同时,楚国使节、商旅也在中原反复张扬江南荒莽贫瘠远不如中原富庶,楚国要富强,唯有夺取淮北,等等,混淆中原视听,使中原战国误以为果然如此。此一失误,与张仪当年对巴蜀评判之误如出一辙。明锐如张仪者,尚且以为巴蜀蛮荒不毛之地夺之无益,更何况寻常人等?”
魏冄一阵默然,良久喟然一叹:“洞若观火,此之谓也!白起啊,老夫是老楚人了,也没想到这战场之外啊。”说着双目炯炯生光,“你既有此想,定有长策,说说了。”
白起走到魏冄书房的那张《九州山水图》下,指点着道:“天下之大,唯江南为最后争夺之地。天赐地利,秦国西南恰与楚国相连,夺得楚国半壁河山,可成秦国更大根基。若得攻楚战胜,便要另辟蹊径:避开淮北老战场,从巴蜀直下江水云梦泽,夺取楚国江汉根基,一举使楚国衰颓。”
魏冄长长地一吁:“如此打法,秦军之短了。我方水军,弱于楚国水师啊。”
白起指着蜿蜒江水道:“楚国水师虽强,然多在吴越之地。云梦泽舟师只是老楚旧部,且长期无水战,兵力已经大大减少。我方水军虽是初建,用途却主要在于运兵,而不是开入云梦泽与楚国水师对阵。我军之要,在于顺流东下,夺取江汉之地的城池,站定陆上根基。”
“好!”魏冄一拍掌,“你将此谋划立即上书。这一番比不得中原陆战,要大动干戈。还是那句老话:老夫给你抱住后腰,只管放手去做。”
“上书太后秦王,穰侯连署如何?”
魏冄目光一闪,恍然笑道:“好!算老夫一个。老夫楚人,朝野心安。”
宣太后与秦昭王立即批下了这卷将相上书,并给白起加了一个特职“大良造上将军兼领巴蜀两郡”,同时立即派出快马特使知会巴蜀相陈庄“凡涉军事,悉听白起调遣”。接着便是白起的一道火急军令:“悉数调遣原有战船聚江州,并打造新战船一百艘,限来春三月完工。”
幕府揣摩三日,白起已经将攻楚方略详细拟定——以战船运兵,顺流下江登岸,夺取楚国汉中郡残余三城、黔中郡东北二十余城、巫郡江北二十余城。方略一定,白起立即升帐发令:以王龁为前军大将,王陵为中军策应,出动步骑大军八万,从武关南下,直插长江北岸的夷陵山地驻扎,等候水军东下。
大军开拔,白起带着中军大帐一班军吏并一个百人骑士队,星夜从南山子午谷直插南郑,要在腊月之前赶到江州。虽然是一路崎岖难行,但白起一行都是当年随司马错奇袭巴蜀的山地老手,翻过南山又是一片春意,没有了中原之地的刺骨北风,却也走得畅快,不待一个月到了江州,恰恰是十一月底。
快马斥候送来军报:先行到达南郑的蒙骜很是快捷,已经在汉水两岸招募了两万熟悉水性的精壮子弟加紧训练水上战法,专一等候巴郡战船东下。白起立即下令蒙骜:水军训练两个月后,开赴江北巫山秘密驻扎等候。
诸事处置完毕,白起与陈庄一起来到江边船场查看战船。江州正卡在白水与江水的交汇口上,水面深阔,岩石成岸,上佳的天然船场。两人登上南岸船场的云车一望,江边樯桅如林,大小船只连绵不断一望无际,壮观非常。
“共有多少战船?”白起大手向江中一划,仿佛要将所有战船都包揽过来。
“大型战船两百艘,小型战船三百艘,不算吴越,比老楚战船多出百余艘。”
“粮草辎重船能征发多少?”
“官府货船八百余艘,征发商船千余艘,可得两千艘货船输送粮草辎重。”陈庄本是军中将领,做了文职不打仗大感憋闷,此次参与军旅,虽说不上阵,也很是兴奋。
白起大手一挥:“好!下去看看那些大个头。水战靠船,不能大意。”
“嗨!”陈庄将军一般应了一声,“上将军通晓军旅,若连水军也通了,便是天下无敌了。”白起笑道:“如何我便通不得水战?只要与打仗相关,我都要通了它。”说话间两人下得云车进入船场,开始逐一地登上大型战船察看。
先看的是楼船。楼船是最大的战,船上起楼两层或三层,各层排列女墙、构筑战格、树立大旗、装置大型战与拍杆;顶楼是将帅金鼓号令与强弓硬弩手,船舷甲板可装载战车战马,桨手数十百人,可载兵士近千人。楼船非但可远距离地以战、拍杆攻击敌船,并可凭借自身重力“犁沉”敌船,威力极是强大。因了楼船是帅船,是战船之首,所以后来的水军将领便叫做“楼船将军”。这种楼船,春秋时期首先在吴国被打造出来,统率者便是赫赫大名的伍子胥。那时候的楼船,只能容纳两百余士兵桨手。到了战国中期,楼船技术已经普及沿水国家。楚国、齐国、魏国、秦国,都有了打造大型楼船的船场。楼船术更上层楼,打造得更大了。在秦国,打造楼船之地主要是巴郡的江州。
再是艨冲。“外狭而长曰艨冲,以冲突敌船也。”这是古人对艨冲的说法。究其竟,这是一种船体狭长而速度快,用于临阵冲突的战船。
这两种大型战船之外,便是可容数十名军士的攻击战船,主要是斗舰、先登、赤马三种。春秋时期,舰被叫做“槛”或“鉴”,战国之世才出现了“舰”这个名称。《释名》对这种“槛”船的解释是:“上下重板曰槛。四方施板以御矢石,其内如牢槛也。”正因了这种舰船有两层厚板打成的木寨,可以抵御敌船之飞矢流石,所以成为水战冲锋的主力战舰。
先登与赤马,都是更为轻快的战船。“军行在前曰先登,登之向敌阵也。”也就是说,先登是一种抢登敌船或抢登滩头的攻击船。赤马则是轻疾快船。“轻疾者曰赤马舟,其体正赤,疾如战马也。”也就是说,这种快船船体轻速度快,船身涂成大红色,专门做船队的快速攻击力量。
其余是特殊用途的船只。一种是侦察敌情的斥候船。“五百斛以上且有小屋曰斥候,以视敌之进退也。”斛,是春秋战国的量具,以斛计重量,说的是排水量。一斛若以三百斤计,五百斛即是十五万斤,大体相当后来五六吨的船只。作为敌情观测船,往往是统帅需要使用的,而且要相对高大,自然不会是小船。在实战之中,大型斥候船实际是斥候营号令指挥船。实际的侦察船叫做“艇”。艇是排水量二百斛以下的轻便小舟,除了水手,可乘一人或两人。在实战探敌之外,这种小艇也是临时上下大战船的快捷工具。
察看完船场,白起怦然心动了。在此之前,他将这支水军的作用主要定在运兵与输送辎重两方面,但使步骑大军能够避开无休止的翻山越岭艰难攀登,粮草输送能够源源不断,秦军便有八九成胜算。这两点对于长途奔袭式的山地作战,恰恰是要命的关键环节。有一支船队能够以极大的输送力量越过崇山峻岭而直达战场,这对于精锐如秦军者,自然是最难得的。能做到这一点,白起已经是满足了。可如今一看这千余艘打造极为精良的各式战船,白起顿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谋划。
“陈相,江州水手本领如何?”白起突兀一问。
“没说的!”陈庄一指江面,“江州水手天下第一!楚国水面尽在大江下游,水流宽阔平稳,纵然云梦泽阔远如海,毕竟是险滩急流甚少。江州水手不同,常年出江东下,一道巫山大峡谷便是几百里,险滩无数,航道诡秘多变,直如生死鬼门关。江州水手但能上船出江,个顶个好把式!”
“这三千水手都出过江?”
“但凡操舵老大,都出过江。桨手只有两三成没出过,征召时一一查过。”
“好!但有此等水手,秦国水军立马可待。”白起大是振奋,“立即以上将军代秦王名义,赐给所有造船工匠、操舵水手造士爵位,其余水手人赐十金,以彰显其舍业从军之功,大战之后再论功行赏。”
“上将军明断!”陈庄高兴得一拍掌,“这些水手多以贩运盐、鱼为生,仓促应召原是有些不敢说的话。若人各赏赐,家人水手大是安心,士气便大涨!”
“那好,你去办理。”
“嗨!”陈庄挺胸一应大步去了。
倏忽之间已是大年。白起与陈庄在岁末那一日,运了十车清酒三百头猪羊来到了船场,隆重犒劳打造战船的工匠与驻扎江边军营的三千水手。工匠水手们做梦也想不到,威震天下的赫赫上将军白起能在年关之际来犒赏他们这等贩夫走卒,一时间欢呼声响彻大江两岸,许多老工匠老水手们都是热泪盈眶,反复念叨着:“过往啥子么,眼下啥子么!有爵位,还有上将军赐酒过年,安逸哩安逸哩!”精壮水手们昂昂振奋,人人喝得满脸涨红,嗷嗷叫着要立即打仗。
“父老兄弟们!”白起站在高高的船台上可着嗓子喊了起来,“歇工三日,好好过年。年节之后,出江东下,为国立功——”
“不歇工!”万千人众齐齐地一片吼声,“下水!上船——出江——”
白起眼中含着泪水,在船台上深深地一躬到底。
于是,年关的江边船场变成了灯火喧嚣的大工地,也成了江州百姓倾泻报国热肠的热闹所在。巴蜀两地归秦已有三十余年,然则,寻常百姓对于秦国秦政还是生疏淡漠的。这次伐楚大战,江州第一次成了秦国的中心地带,上将军亲临巴郡,百姓们从实实在在的接触中,知道了秦国的奖励耕战究竟是个啥子法度,也实实在在地品咂到了这秦国法度就是比当年巴王的狠巴巴盘剥要好得多。单说这工匠水手赐爵一件事,便令巴人大是感动。祖祖辈辈千百年,何曾有过官府因了庶民“舍业从国”而立加赏赐的?再说筹集军粮,官府还是只买余粮,卖余粮多者也赐爵赏金。这样的官府,老百姓如何不感恩奋发?
年关时节本是农闲。船场工匠水手不歇工的消息一传开,万千民众便络绎不绝地拥到了两江岸边,一船一船地送来了不计其数的鱼肉、熏肉、饭团与各种山果酒,一队一队的乐手昼夜守在两岸吹打。船场的工匠水手们更是热气腾腾,人人撂开了光膀子大汗淋漓地可着劲儿猛干。不消三五日,年节还没有过完,全部战船便顺利下水。三千水手们立即上船演练,两岸民众呐喊助威,一片如火如荼。
二月初旬,白起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楼船,率领着六百余艘战船与两千余艘粮草辎重船浩浩荡荡地顺流直下了。狭窄湍急的江面上樯桅如林,船队连绵百余里,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壮阔。
船队行得三日,到了赤甲山峡谷江段。赤甲山是巴郡东部要塞关口,山头一关叫做扞关。扞关原是楚国建造的西部要塞,秦国夺得房陵之地后,楚国放弃了江峡段的长江防守,扞关便成了秦国巴郡的东部要塞。虽则如此,却由于没有水军,秦国对长江大峡谷的控制也是形同虚设,除了北岸盆地的城堡,沿江峡谷的城堡实际上仍然在时不时出没江峡的楚国水军控制之下。此次秦国船队大举东下,楚国水军早已退到了夷陵之下,峡谷江段平静无事。蒙骜率领三万水军已经在这里驻守了一月,将关下码头已经拓宽加深整修齐备。这一日,蒙骜在山头遥见江中“白”字大旗迎风招展,立刻命令小艇下水,亲自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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