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万福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蓬莱客
虞幼窈点点头:“去见见这个周管事!”
周永禾二十四岁,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灰布直缀,显得身形高瘦,模样倒是周正,只是左脸上一条长疤,打眼角处一直到鼻边,猛然一瞧还有些触目惊心,但过了多年,疤痕淡化了许多,但其实也不怎么吓人。
周永禾见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向虞幼窈躬身作揖:“见过大小姐。”
是文人礼!
大周朝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周永禾是童生,自然没有跪她的道理,虞幼窈点头:“周管事,请坐!”
周永禾道了一声谢,轻撩衣摆,从容坐回。
半大的姑娘,穿着杏红的衣裙坐在上首的位置,稚嫩的小脸长开了一些,隐约透出了光艳殊丽,像极了当年的谢大夫人,只是比起谢大夫人的端庄流丽,眼前的小姑娘,又透了几分婉约娇贵。
他神色忡怔,就想到了,当年谢大夫人出面打点了官府,官府查明了真相,还了家里一个公道。
他上了虞府,向谢大夫人谢恩,被谢大夫人一身气派,慑得不敢抬头,只窥见了谢大夫人一身杏红色的衣裳,衣角上绣着一片粉白的杏花,一片烂漫。
耳边听她道:“听说,你书读者极好,小小年龄已经中了童生?”
那时,他脸上的疤痕十分骇人,宛如一条蜈蚣斜横在脸上,心中愤懑,咬着牙说:“原是二月准备参加院试,取秀才之名。”
谢大夫人语气隐透了几分惋惜:“科举虽是最好的出路,可不是唯一的出路,你是读书人,道理比别人多,已经胜过这世间泰半,自暴自弃切不可取,这世间祸福难料,吉凶难知,又岂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临走的时候,他站在扶风院这一树玉兰之下,当时朵朵玉兰,花开如莲,他想着谢大夫人之品性,便宛如这玉兰一般高洁。
一个丫鬟上前来:“大夫人让我将这一瓶上好的玉容膏赠与你,让你回去擦一擦,虽不能消除脸上的疤痕,但也能淡化一些。”
十年后,又值玉兰花开,他再临虞府扶风院,却是物似人非。
此时,他依然没能领会谢大夫人那句:“世间祸福难料,吉凶难知,又岂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可直到后来,他随同虞家大小姐离京多年,再回京城,才终于领会,谢大夫人这一番肺腑之言,原是应在她的女儿虞幼窈身上。
是这个少女带着他一路辗转,冠盖京华。
周庄选了周永禾做管事,是在向她示好,她是掌了家,可手底下都是府里用老的人,这些人办事自然是没有问题,但想要驱使,想来是不容易的,有了周永禾,今后她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既然如此,周永禾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
虞幼窈也不废话,让春晓将一沓纸拿给了周永禾:“周管事,既与我母亲有一段渊缘,也是你我之间的缘份,下午庄铺上的管事都会进府,届时我会提及这事,便有劳周管事,与其他管事们商讨一个规程,然后立个新契,这些日子便在府里府外推行了。”
周永禾没有多言,洁白的宣纸上,一排排行楷小字虽有些稚嫩,却也是天质自然,刚柔并露,竟是出自一个半大的孩子之手,实难叫人有些难以置信。
待整篇看完,周永禾肃然起敬:“大小姐格局甚大,不拘泥一眼之地,集权治人,分权治事,刚柔并济,恩威并显,”一边说着,他已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虞幼窈面前,恭敬地躹了一个身:“子章,愿为大小姐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周永禾果真是个聪明人!
周庄的管事在虞府一向十分得脸,在各位管事之间,也是少有的体面,有周永禾带头,这事也就容易了许多。
此时,虞老夫人也知道了,小周庄新管事进府的事,正在与柳嬷嬷说道:“周庄的庄老是人老成精,窈窈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使着,我也放心了些。
正说着,便有丫鬟过来通传:“大小姐带着周管事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虞老夫人露了笑容,忙说:“快请进来。”
周管事头一天走马上任,少不得要拜见一下家中的老夫人,与当家主母,不过杨氏病着,也不好过去打扰,虞幼窈就把人领进了安寿堂,顺便将答应要送给镇国侯府宋老夫人的药茶一并带来了。
周永禾恭恭敬敬地向虞老夫人请安,身上透了一股文气。
虞老夫人又仔细打量了周永禾,满意地点点头:“以后便跟着大小姐好好做事,我这个孙女,虽年岁小了些,却也与她母亲一般,是仁厚心善的性子。”
周永禾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虞老夫人让他往后只跟着大小姐做事,受大小姐的驱使:“老夫人请放心。”
表妹万福 第133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求全订)
虞老夫人就更满意了,让柳嬷嬷拿了一张管事的契纸,让周永禾签名,按了手印,又取了虞府的印章,郑重其事地盖了大印。
如此,周永禾的管事之名,也是名正言顺。
虞老夫人又命人取了一套文房四宝,赏给了周永禾,周永禾感激谢恩,就回了扶风院。
屋里安静下来。
虞老夫人靠在榻上,瞧着桌子上两盒药茶,面容晦涩:“镇国侯府是随高祖皇帝有从龙之功的功勋人家,从前也是极显赫,单看高祖皇帝赐“镇国”二字,便不难瞧出镇国侯府往日的风光。”
柳嬷嬷垂首立在一旁,不敢随意插嘴,眼神却忍不住瞅了一眼,桌子上的两盒药茶。
虞老夫人也没指望她开口,自顾道:“当今皇上沉迷道术,不理朝政,元后凤体欠安,陆皇贵妃把持后宫多年,其娘家威宁侯府势大,镇国侯府虽然落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过三年,惊才绝艳的宋明昭横空出世,镇国侯府不可同日而语。”
三年前,狄人大举进犯北境,镇守幽州的幽王,因镇守失利,致幽州边境连失三城,狄人在北境杀烧抢掠,百姓死伤无数,震惊朝野。
是威宁侯披甲上阵,带兵驰援,这才驱了北狄,收复了幽州三城。
事后,幽州王以谋逆论处。
反而是威宁侯府,借着驱北狄,安北境之事,从此如鲜花着锦,如日中天。
虞老夫人垂下眼帘,因虞妙芙嫁到了幽州,虞家与幽州,纵是相隔甚远,却也有联系的,家中的暗子打探到的消息是,在威宁侯驰援北境之际,幽王已经连收了两城,杀狄人无数,狄人已有退兵之意……
也是幽州一事之后,朝庭上下暗潮汹涌,眼下虽是太平景象,但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老大是御史,但凡出个什么事,他肯定是要身先士卒。
老二是内阁辅臣,文臣却是不比勋贵武将,家中有诰劵功勋萌荫,出了什么事也能抬出来顶一顶。
她也该为窈窈安排个妥当的出路。
有些事,宜早不宜迟,也该现在就打算起来。
柳嬷嬷的头又压低了一下,目光盯着鞋尖。
虞老夫人抬眼瞧了一眼桌上的药茶:“使个伶俐的丫头,将这药茶送到镇国侯府给宋老夫人,便说这是窈窈亲手做的。”
镇国侯老夫人专程写信过来,说自己咳疾好了一些,还在信中夸了窈窈,可见是真的喜爱窈窈的。
柳嬷嬷悄悄松了一口气:“老奴这就去办。”
虞老夫人一颗一颗地捏着佛珠,心里想着,镇国侯府打高祖的时候,便在京里头扎了根,这么些年,皇帝不知换了几个,这些个功勋贵胄也不知道换了几轮,镇国侯府还是安稳得很。
虞府与镇国侯府就隔了一条胡同,坐马车也就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白芍一到了镇国侯府,就让一个体面的婆子客客气气地领进了宋老夫人住的和合堂。
宋老夫人穿着棕金色的暗纹褙子,半靠在榻上咳了几道。
身边伺候的张嬷嬷,不慌不忙地打开呈放在小几上的青花瓷盒,挑了一勺子黄白的梨膏化进水里,递到了宋老夫人手里。
宋老夫人喝了梨膏水,面色缓和了一些,这才瞧向了白芍。
白芍躬身道:“老夫人让奴婢给您问个好,我家大小姐跟着嬷嬷学了调养身子的药茶,前些日子做了一些给老夫人吃,老夫人吃了一阵后,觉得身上舒坦了许多,便觉得这药茶是个好物,让大小姐多做了一些,给您两盒过来。”
说完,就已经将包封精致的盒子递上前去。
张嬷嬷连忙上前接过。
宋老夫人笑容一深,转头瞧向了张嬷嬷:“你听听,敢情这老货不是专程来给我送好,而是来我跟前炫耀的。”
张嬷嬷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十分和善:“虞老夫人有福气,身边有大小姐这么个伶俐又知事的乖孙女孝顺,您也跟着一起沾光呢。”
宋老夫人一听这话,笑容又深了:“对、对,你这话可是说得好,头前也是亏得窈窈送的方子,我这多年的老毛病,也能好一些,你快打开瞧一瞧,窈窈这回又给我送了什么好物?”
白芍垂头敛目地站在一旁,听着宋老夫人对大小姐赞不绝口,唇角也露了笑容。
张嬷嬷捧着青花瓷的茶盒上前。
宋老夫人闻见了淡淡的药香:“光是这味道,我闻着就舒坦,快泡一杯让我仔细尝一尝。”
张嬷嬷哪能说不,赶忙拿了茶镊夹了些药茶,放进杯里头,热茶一冲,顿时药茶的香味,便是弥漫了满屋。
恰在这时,镇国侯世子宋明昭穿着宝蓝色直缀,大步走进屋里给祖母请安。
白芍将头压得更低了一些。
而宋老夫人也顾不得喝茶:“怎的有空到我这儿来?”
“打算出门一趟,所以过来与祖母说一道。”宋明昭正说着,就闻见了淡淡的药香,与他寻常喝过的似有些不同,就看了一眼桌上的茶。
宋老夫人没注意到这些,只问:“要去哪里?”
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多出去走一走,长一长见识,也没甚不好,明昭打小习武,身边又有护卫陪同,安全倒是没甚妨碍。
宋明昭表情微顿:“北境。”
虞老夫人倏然抬头,瞧着他面上一丝晦涩,只差没有明着说,要去的是幽州:“殷怀玺已死,你还是对当年从幽州传出的流言耿耿于怀?”
三年多前,闲云先生曾游历至幽州,并在幽州城里摆下了旷世的珍笼棋局,以棋会友,得知这一消息,天下文人学子纷纷赶往幽州,闲云先生的门前也是门庭若市。
这一局棋在幽州摆了十来日,竟无人破解。
最后却让一个匿名而来的神秘少年破解,有传言说,闲云先生有意收这少年为徒,最后也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有传言说,这位神秘少年就是幽王世子殷怀玺。
多半也不是空穴来风。
后来闲云先生收了明昭为徒,就难免叫人搁一起比较了。
表妹万福 第134章:筹谋(求全订)
“总要过去走一趟,才能知道那一方水土,能养出哪样的人。”闻着茶香,宋明昭突然觉得口渴,见这茶没有动过,便忍不住端了过来。
喝了一口,顿觉茶香入了神窍,鲜爽入喉,唇齿间一缕苦意,却使人颊间回甘,竟是十分喜欢:“祖母这茶与寻常不同?”
宋老夫人有些惊讶:“是你虞祖母刚才使人送来的,说是虞大小姐同宫里出来的嬷嬷学着做的药茶,就她独一份,外头是没有的,我这儿刚泡了一杯,没来得及喝,便叫你喝了去。”
张嬷嬷又泡了一杯,递到宋老夫人跟前。
宋老夫人也没顾得烫,就轻吹了几道,轻抿了小口,就面露惊讶:“这味道……”她话锋一顿,眼也微微一亮:“我记得,从前在太后娘娘宫里头尝过几次,是难得的好物,虞大小姐真正是有心了,”说着,就瞧了一盒还没动的药茶:“你若喜欢,就拿一盒去喝。”
宋明昭忽然就想到,宝宁寺那日,坐在虞老夫人身边的小姑娘,一身粉白,显得娇俏可人,小姑娘长什么样,他半点也记不清了,却记得她有一双明澈的双眼,看着你时,眼睛似在发光一样,让他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宋明昭扯回了飘远的思绪,摇摇头:“既是虞大小姐送与祖母,我……”
宋老夫人笑道:“同祖母客气什么?我与虞家那老货都多少年了,你还担心短了祖母的药茶不成?”
宋明昭也不再推辞,与祖母说了几句,便带着药茶一并离开了和合堂。
宋老夫人看了一眼白芍,高高兴兴地让张嬷嬷准备了回礼:“回头替我好好谢谢窈窈,让她有空到镇国侯府来玩。”
白芍接过回礼,恭敬告退。
宋老夫人见白芍出了门子,这才与张嬷嬷说:“我听说,杨大夫人病了,现在虞府大房是窈窈管家?”
张嬷嬷点头:“外头都是这样传的,估摸着错不着。”
宋老夫人一脸感慨:“窈窈也才十岁,半大的孩子,都已经会管家了,当真是了不得呢!”
却是半点也没怀疑,一个半大的孩子能不能管得好家。
不说旁的,就是宝宁寺见着的那一回,小姑娘一言一行妥当的得很,就能窥见一斑。
宋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魏紫一路带着白芍往府外走,在半道上碰见了正要去老夫人屋里的镇国侯夫人何氏。
何氏长了一张满月脸,柳梢眉,瑞凤眼,是个有福面的人:“魏紫,这是?”
魏紫连忙行礼:“是虞府老夫人跟前的白芍姐姐,奉命给老夫人送了些东西。”
白芍也跟着行礼:“大夫人好!”
何氏眉目含笑,眼里却透了一丝精明:“替我向虞老夫人问安。”
白芍连声应是。
眼见着魏紫领着白芍走了,何氏捏着帕子,轻按了一下嘴角:“虞府无缘无故,怎就突然寻上门来给老夫人送东西?”
身边的王妈妈说道:“听说是,上回在宝宁寺,老夫人遇着了虞老夫人,两人一道说了话,后头虞大小姐送了一张药梨膏方子给老夫人,说是宫里头的好物,能缓解咳疾,老夫人吃了一阵子后,咳疾确实缓解了一些,便与虞府往来的多了些。”
何氏目光微闪:“可真是巧了呢,我今儿上锦绣庄里去,便听到孙掌柜提及了虞府大小姐,也是满口称赞,说这虞大小姐小小年岁,已经能为祖母与母亲分忧,有了当家的风范,又是难得仁厚又心善的性子……”
王妈妈没敢说话。
何氏轻笑:“走吧,去老夫人屋里。”
白芍回到府里,向虞老夫人复命:“宋老夫人很高兴,夸了大小姐许多话,连宋世子也喜欢大小姐做的药茶,宋老夫人当场就给了一盒,宋世子也没推辞。”
虞老夫人目光倏地一深,却并没有表示什么。
又瞧了宋老夫人送给窈窈的礼物,是赤红玉富贵锁,红得跟鸡血石似的赤红玉,雕着牡丹花纹样,锁头下坠着黄、白、红的玉珠,锁的背面雕着“花开富贵”,却是十分贵重。
长辈送礼也是有讲究,也不是越贵重就越好。
送与喜欢的后辈,是要送戴在身上能寻摸的物儿,才能以示亲近,其中又以玉为最佳,颜色以红为最。
首饰这些倒还寻常一些,像长命锁、富贵锁之类的,大多都是亲长赠予子孙后辈,有“赐福”“压福”的意思在里头,意义与旁的不同。
这个赤红玉富贵锁,关键就在于一个红、玉、锁,里头的意思大了去。
红有吉祥之意,玉有如意之意,至于锁……
宋老夫人这礼显是送大了,可虞老夫人却是十分满意。
如此,她筹谋的事也就成功了小半。
这后头的事,还要仔细看着!
虞老夫人摆摆手:“将东西给窈窈送去。”
白芍拿了礼物去了窕玉院。
收到宋老夫人的礼物,虞幼窈有些惊讶:“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祖母……”
白芍笑着说:“老夫人看了,才让奴婢给大小姐送来的,宋老夫人十分喜欢您做的药茶,还说您之前给的药梨膏子的方子也好,吃着连咳疾也缓了许多。”
一句也没提宋明昭。
虞幼窈抿了一下嘴儿,这才接了礼物。
白芍走后,虞幼窈让春晓妥善地将赤红玉富贵锁收起来,看着面前的墨兰有些出神。
祖母今天让她给镇国侯府的宋老夫人送药茶,她就当是亲戚间寻常往来。
可宋老夫人又送来了贵重的富贵锁,却让她心里头有些不安。
在噩梦里,她嫁给了宋明昭,被宋明昭关在小院里,用药养成了药引,最后油尽灯枯,没了价值后,又被活剥了心,死得很惨。
便只是一个梦,她也能感受到扎针取血时,那痛不欲生的疼痛,被剜胸取心时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
醒来后,她一直提醒自己,那只是一个梦,并不代表什么。
可噩梦实在太真实了,她从噩梦中醒来,不知不觉就受到了梦境的影响,仿佛多活了许多年。
表妹万福 第135章:此生遂愿(求全订)
她在短短两个月变化这么大,许嬷嬷的教养是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这个原因?
便只是一个梦,她这辈子是打定主意,要离宋明昭远远的,因此也不大想与镇国侯府从往过密。
可虞府与镇国侯府之间却是关系甚大,牵扯甚广,干系甚重,两家的姻亲关系,说白了也是一种利益与共的局面,涉及朝堂之争,党羽派系,远非她一个小姑娘可以左右得了的。
所以,镇国侯府她是避无可避。
再加之,祖母与宋祖母之间的私交,也是无从避之。
额头上忽然被人敲了一记,虞幼窈吃了痛,就捂着额,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哥过来了。
表哥目光沉沉的,有一种令人心肝乱颤的压迫,虞幼窈心慌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轻唤:“表哥!”
声音软乎乎地,叫得周令怀心尖一颤:“一个人发什么呆呢?”
下学后,周令怀如往常一般来了窕玉院,可迎接他的,却不是小姑娘欢快地唤他“表哥”的声音。
他推着轮椅悄悄进了书房,瞧见小姑娘坐在窗边,晶亮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灰烬,空洞无神,是痛彻心扉的绝望,连稚嫩的小脸也是一片惨白,透出与年岁不相符的惊慌无助。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他的眼里,虞幼窈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会发光,就像天上亮晶晶的星子,哪怕在无尽的黑夜之中,也能点缀夜色,璀璨了星空。
她的笑容干净又明媚,像阳光一样,暖融融的,能化开冬日的严寒与坚冰。
她的身上有一股旺盛又蓬勃的生命力,便是死灰也能复燃。
可他,却在这样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那种仿佛坠入泥泞,粉身碎骨一般的绝望。
周令怀呼吸轻滞,轻揉了一下小姑娘的发顶:“刚才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虞幼窈轻抿着唇儿,垂下了小脑袋,指尖轻捻着墨兰狭长的叶片,沉默了一瞬,又抬起头看向了表哥,扬起了笑容:“表哥,我刚才自己学了《丧服四制》和《春秋》,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噩梦和现实是不同的。
至少,噩梦里就没有表哥。
有表哥在,她肯定不会像梦里那样惨。
而且,她现在也才十岁,谈婚论嫁也太早了些。
镇国侯老夫人从前就待她一直很亲近,许是因她之前给的药梨膏子缓解了咳疾,才送了贵重的礼物。
何必杞人忧天?!
上次在宝宁寺,宋明昭过来给祖母与宋祖母请安时,她就刻意观察过虞兼葭。
虞兼葭虽然小心遮掩,便也如噩梦之中一般,被宋明昭吸引了心神,如此一来,很多事情便也能筹谋一番。
噩梦里,是祖母为她定了亲事,她被动接受了。
而现世,她不愿与宋明昭牵扯上了,自然也不会被动接受,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也不必太纠结了去。
不管怎么样,表哥一定会帮她。
想通了这些,虞幼窈笑弯了唇儿:“表哥,我把不懂的地方都记下来了,就等着你过来向你请教呢。”
小姑娘声音欢快,甜软,欢欢喜喜地去书案前拿了一沓纸。
仿佛之前的无助与绝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周令怀搁在扶手上的双手,也不禁大力握紧。
但小姑娘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逼问。
将笔录拿给了表哥,虞幼窈倒了一杯热茶,殷勤地递到表哥手里:“表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周令怀面容一缓,接过小姑娘双手捧过来的茶,轻抿了一口,将茶杯搁到桌上,一边看了虞幼窈的笔录,一边与她讲解上面的错漏之处。
一个讲,一个听,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
“表哥,我们去吃饭。”小姑娘声音欢快,走到表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推动轮椅。
周令怀双手转着轮椅,配合她施力,目光垂落,青石的地面上,不知从何时起,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深青色提花织毯,门口的槛子,也都换成了如青蕖院一般的带坡矮槛,八仙桌,换成了圆桌,一些易碎的摆件,也都换了一个遍。
还有院子里,碍人的花木一一铲了,弯窄的曲径小道,都改成了刻了花纹防滑的青石砖面……
一时未觉,属于小姑娘的小院,竟处处都充满了他的痕迹。
周令怀喉咙微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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