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唐酒卿
他为了“恨”,不惜手握屠刀,堕入杀戮。
因此他在这鲜活的、温热的依赖中,生出股几近惧怕的颤栗。
南禅 4.机会
锦鲤不会穿衣服,所以只裹着净霖的宽衫,衣摆大半拖在地上,他赤脚在檐廊下奔跑。檐下一只铜铃迎风摇晃,锦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铃声间又蹦又跳。
石头小人追着他,拾着拖在地上的衣摆。锦鲤一口气奔到檐廊尽头,那儿临着口小池塘,边栽着一棵百年银杏。他蹲下来,用手拨拉池水,被冻得一阵哆嗦。
“做人,是这般感觉。”锦鲤喃喃自语。经过一个夜晚,他口齿流利了不少。
石头小人踢了他的pì股,锦鲤没留神,一个前扑跪倒在木板上。他来不及生气,而是哈哈大笑,抬起手掌反复端详。
“摔倒,这般的痛!”他说着。
他学会奔跑只是在不久之前,他总是想要躺在地上游动尾巴。他要习惯双手,而非鱼鳍。他盘腿坐下来,拢紧宽衫。白胖的脚丫冻得通红,他低头埋到宽衫底下观察自己的身体,随后冒出脑袋,对石头小人小声嘀咕。
“人除了手脚,还有其他物件吗?好生奇怪。”
石头小人不会说话,挤到他脑袋旁与他一齐看了半晌,见他一脸懵懂,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锦鲤捉了石头小人,往它底下看了看,奇怪地说,“你为何就没有?”
石头小人面上恼羞,捂着脑袋踢了锦鲤一脚。锦鲤立即龇牙咧嘴地威胁道,“你若再踢我,我便把你丢掉!让你再也见不到净霖!”
石头小人退后几步,转身就往室内跑。锦鲤怕它告状,连忙起身追了去。他入门时动作很轻,因为净霖正在休息。昨夜回来时净霖咳了半宿,近晨才睡着。
锦鲤踩着小案,爬上椅子,再跳到榻上,跪在净霖枕边。净霖面sè相比昨晚更加苍白,他如同久病之人,仿佛缠绵病榻已成常态。墨发水一般铺满枕席,锦鲤小心地掬了一捧,它们却从指缝流淌下去。锦鲤壮着胆子趴下上半身,听到净霖的呼吸声。他指尖触摸到净霖的颊面和脖颈,又吃惊地收回来,再不可置信地探出去。
热的。
净霖是热的,摸起来是润的。
这与他先前知道的全然不同,难道变作了人,连触感也会不同?
锦鲤顺势躺倒在净霖身侧,他这样打量着净霖,又发觉些不同。他从没在这个方向打量过净霖,原来净霖的鼻是这样的挺,净霖的chún是这样的薄,净霖的……净霖生得这样好看,仿佛是一握就会碎掉的细腻薄瓷。
锦鲤捏了捏自己的鼻,又摸了摸自己的颊面。心道,我将来不会长得比净霖更好看,因为他这样的世间有一个就足够了,我要比他更有力,更强壮才好。
他正想着,就觉得背后一痛,回头一看,石头小人就坐在边上,不大乐意地看着他。他哼一声,又贴近净霖许多,用脚将石头小人抵开。可是石头小人抱了他的小腿,就要将他拖下去,他一着急,转头扒住净霖的衣襟,环住净霖的脖颈就是不走。
石头小人生气地跳脚,锦鲤也不理它。他挨着净霖,便不自觉地吸纳灵气。净霖今日的灵气虚无不定,眉峰缓皱,竟隐约有不堪吸纳的神情。石头小人不知为何,也忽地停下动作,变作两块石头滚在一旁。
净霖迟迟不醒,锦鲤吞咽了下口水。
这是个吃掉净霖的好机会。
净霖神识荡在空无一物的石台上,他行单只影,不知去处。碎掉的身躯修复缓慢,莹光散乱,难以组成人形。他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变得难以喘息。xiōng口沉重,被压着的感觉让他倍感疲惫。
即便如此,当檐廊下起风时,他还是瞬间睁开了眼。入眼的便是一颗绒毛脑袋,压翘的地方抵在他颊边,锦鲤正紧紧环着他,睡得酣实。
净霖望着房顶,闭目舒出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
“何事。”他声音一贯的没有情绪。
廊下有人跪倒在地,轻声道,“舍弟顽劣,惊扰了君上清修,罪该万死。特来请罪,求请君上不吝责罚。”
净霖沉默片刻,才记起了门外跪着的是谁。
“我不是你的君上。”净霖说道。
门外人趴伏下的身躯寂静不动,过了半晌,才说,“我归属九天境临松君麾下,此事俾众周知,即便如今参离树归划于分界司监管,我心也如磐石,坚定不移。”
她说着抬起首,端正地面对房门,再拜下去。
“不要叫我君上。”净霖突地一字一顿,恨意覆霜。
门外女子静了许久,低声说:“……九哥。”
净霖xiōng口一窒,手脚发凉。他抬手盖住双眸,喉结无声滑动,xiōng口起伏不定,强行压下呛血的冲动。
不要叫我。
他目光淹没在遮挡的黑暗中,好似永远也挣扎不出头。这一声“九哥”,便是荆棘,扎得他鲜血淋漓。
门外女子仅仅用了几瞬来平复心绪,即便红了眼眶声音也稳定不变,她抬手拽出被捆绑结实的弟弟。阿乙变作了原形,在地上扑腾着。
“阿乙在参离树被我纵容娇惯,致使他如今嚣张跋扈、不听管教。他既做错了事,就必该自己承担。我将他交于九哥,不论生死,皆有九哥做主。”
音落便跪拜行礼,转身欲走。阿乙见状生生撞破了头,盯着他阿姐,将要哭出来了。他阿姐——浮梨要下阶时,又停了步。
“我知九哥不欲见我。”浮梨长睫低垂,望进黑夜,“可对我而言,九哥仍活在世,我便已经知足。那一日真佛抬指,九天震荡,九哥泯灭的消息叫人肝肠寸断。不管他人如何言谈,九哥仍然是九哥。我虽不知你与父亲的前尘恩怨,却不肯轻易相信你是那般嗜杀之人。九哥……”
“你错了。”净霖说,“我杀他不过是了却夙愿,既没有大义在身,也没有正气拿持。我想要杀他,我便去杀他,与你无关。我不是你的九哥,临松君泯灭在了九天台,而今你看到这个人,也不过是个死人。把他拿走,滚。”
阿乙听不下什么临松君,也不知道什么九哥,他唯独听到了净霖对他阿姐说了声“滚”,这叫他怒火中烧。他诞生时参离树已无五彩鸟,浮梨即是他姐姐,也算是他母亲。他虽然为人混账又跋扈,却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姐姐一句不好。
当下挣脱开嘴,张口骂道,“净霖!你竟敢对我阿姐说‘滚’?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躲藏在山野间的病秧子罢了,谁还怕你不成!一条海蛇也能搅得你下不来床,现在又装什么高人好汉!你也不过……”
浮梨霎时回身,断喝道:“住口!”
檐廊下的铜铃陡然作响,山间万松涛声起伏。一股强风自茂林间涌出,刮得阿乙翻滚下廊,吹向山中。
他还被捆着,挣脱不了,只能在空中倔强着喊道,“你等着!”
浮梨还想说什么,内室的里门倏地夹合,连她的声音也拒之在外。浮梨终未能说出来,只默立了半宿,方才离去。
净霖待她一走,便闷声咳出血来。石头小人在他掌心塞了手帕,他掩chún擦掉血迹,说,“还不醒吗。”
锦鲤便试探地睁开一只眼,装作惊醒状揉了揉。一团软面似的坐起身,还扒着净霖的颈。锦鲤露出小白牙,冲净霖可爱的笑。
净霖眉稍微挑,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锦鲤,冷声说,“吃人要快,下口要狠。你磨磨蹭蹭,犹豫什么?”
他的chún方才沾过血,染了一点红。
锦鲤无辜地缩手,很是害怕的模样。净霖却稍抬头,几乎要抵在锦鲤额头。他眼神毫无生机,像在陈诉别人的生死。
“你错过了机会,便要等一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他冰冷的不是皮囊,而是魂魄。他迫近锦鲤,如同睡醒的巨兽隆起了身躯,这样无法抵抗的威慑力远比锋利的齿牙更加让人惧怕。
锦鲤敏锐地发觉净霖不同平常,想要瑟缩向后。可是净霖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放置在巨兽的yīn影下。锦鲤愈发难以忍耐,这不是种疼痛,而是种被居高临下俯瞰的压力。这压力簇拥在他薄弱的线上,让他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净……净霖……”锦鲤痛苦地唤出净霖的名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重物碾压,连呼吸都变得断续。
净霖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锦鲤一个后仰,在被子上滚了几滚,如获大赦。内室陷入寂静,锦鲤心里咬牙,面上仍露出可怜的样子。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他压着手背,细小地啜泣着。
净霖偏头望着夜雪,兴趣寡淡。他坐了许久,转回头看向锦鲤。
“过来。”
锦鲤内心警觉,却像小动物一般爬了回去。他面上越是乖巧,心中就越是冷静。他藏在这幅稚儿的躯壳下,渴望化解净霖的提防。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净霖似乎洞察一切,并且毫不在意。
锦鲤爬到了净霖身侧,净霖抬手欲抚摸他的脑袋,又中途放弃了,转手从石头小人那里扯过干净的帕子,给锦鲤擦干净鼻涕眼泪,便又躺下,不再说话。
次日宿雪初晴,砧声破晨。净霖招了衣裳给锦鲤,锦鲤将头抵在袖口,如何也穿不进去。石头小人揪正衣裳,为他穿好衣,还裹上了一件小绒披风。鞋面上绣着一对鲤鱼,锦鲤穿鞋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随后净霖起身下阶,他今日仍旧常服打扮,单薄得很。他站在阶下稍作回首,眉目冷寂。
石头小人牵着锦鲤,带着他下了阶,随着净霖往山下走。山间晨雾围绕,山阶湿滑,石头小人摔了好几跤。锦鲤原先还绷着脸,后来跟着石头小人奔跑嬉闹,滚了一头的雪。净霖一直没有回头,半敛着眸似在梦中。
到了山脚,锦鲤跑了几步,不见石头小人。他转头一看,石头小人坐在净霖肩头,冲他摇了摇手臂。
锦鲤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净霖说。
“你走罢。”
南禅 5.狡诈
锦鲤呆若木jī,歪头疑心自个儿听岔了。可是净霖衣袂一晃,已经拾阶而上。山雾在此刻分外碍眼,阻着他的视野,让净霖的背影几欲消失不见。
锦鲤回过神来,拔腿就追。他扑抱住净霖的小腿,喊道,“净霖!”
净霖身形不动,侧目看他。
锦鲤仰起头,被冻得浑身绷紧,他急切地说:“净霖,不要丢掉我!”
“你本就不是我的。”净霖拂袖,抬步上阶。
“净霖!”锦鲤攥紧他的衣角,呜咽起来,“净霖……山里的野兽要捉我去吃,我不要同你分开。”
净霖不言不语。
锦鲤不肯松手,仰头时泪如泉涌。他眼里皆是净霖的倒影,好似已将净霖全部放在了心里,满心依赖着。净霖盯着他,眸中仍然无情。
“我要与你在一起!”锦鲤凝噎着大声说,“我一睁眼便见得是你,我不要去别处。”
“你知道我是谁。” 净霖说,“你怎敢这样说。”
“你是净霖!”锦鲤被拖跪在地,他死死拽住净霖的衣角,仿佛这一截儿布即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说不出太多的词,只能颓唐地重复着,“你是净霖……净霖……”他抽噎着,“不要丢掉我。”
锦鲤这一次哭得情真意切,因他混沌初开,世界于他而言如同隔雾看花。他既不懂人情,也不通常理。他仅有念头便是“吃”,可即便他想要吃掉净霖,也从未想过离开净霖。吃掉净霖不也是另一种相伴吗?他是这般的想的,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不记得为鱼时的许多事情,他只记得净霖,他一直同净霖在一起。他是如此清楚的明白,此刻要他离开净霖,他在这茫茫大雪中惟有死路一条。
他不能松手,起码在吃掉净霖之前,他不能松手。这是他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猎物,是他朝思夜想的食粮。他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绝不会拱手相让,于是他在净霖抽袖的瞬间,猛然将自己磕在阶上。额头重重地碰在沿角,滚身滑跌在地上,随即便感觉到殷红热血顺着眉流淌下来,刺得他左眼酸痛。
锦鲤伏在地上,哑声哭泣。他困难地捂住左眼,这样仰视净霖,仿佛将一切都抛掷出去,只是想要净霖抱一抱。稚儿冻红的手指掩不住血,他颤抖着,胆怯地唤着,“净霖……”
净霖冷若冰霜。
锦鲤孤立无援,便趄身而爬,顾不得血,手扒在雪中,红得令人心颤。他抽噎到气息混乱,只看得见净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一声声喊得肝肠寸断,稚嫩的嗓音被扯得嘶哑。
“你不能……净霖!”锦鲤无力地浑身发抖,“求求你……不要……不要丢掉我。”
他像是扒不稳台阶,又磕摔回去。他躺在雪中,泪眼模糊,紧咬的齿缝里泻出不甘心的呜声。磕伤的血糊在指间,他握着冰雪,翻身站起身来。他站在原地,不断地擦抹着双眼,血和泪涂满双手。他似乎已经没了办法,只是站在这里,望着净霖的背影像个寻常小孩儿一样大声哭。
阶侧的雪松被哭声震塌了枝头雪,粉屑掺着浓雾让净霖的身影彻底消失。山间只余哭声盘旋,jīng怪走兽皆数探头。锦鲤哭累了,净霖也不见了。
一头野猪拱出雪丛,嗅着气味走向锦鲤。野猪身躯庞大,像座小山般移动着,显然是已修得一些灵气。它围着锦鲤转了一圈,瓮声瓮气道,“你要跟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锦鲤已经不哭了,他红肿着眼说,“不干你事。”
野猪哼哧哼哧地用鼻子推倒锦鲤,“此山归我管。你非要缠着他做什么,他最冷情不过了,神仙一贯都是这个模样。你不要再同他在一起,你便留在此山与妖怪一起不好吗?你本也只是条鱼。”
“不干你事。”锦鲤跑了几步,费力地踩上阶。他想了想,又将早晨裹好的斗篷丢掉,连同外袄一并扯得乱七八糟。他在寒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倒吸着气寻着净霖的脚步走。
“他脱衣服做什么。”一只苍鹰探下头来,狐疑地问底下的野猪,“他不怕冷吗?”
“变作了人,就会变得古怪。”野猪衔着斗篷拖看,“真是太古怪了。”
四下jīng怪走兽们一齐附和,锦鲤已经爬进了山间。他无法走快,天上开始下细雪,他腿脚迟钝地蹚在雪中,觉得脚趾已成了石头。周遭雪松挂冰,细溪叮咚轻快,随着雪下大,雾气越发浓郁。
锦鲤走也走不到头,他心道净霖怎会这样狠心,好似一个没有心肺的人。又想真的一走了之,叫净霖后悔莫及。可是他不论怎么想,都没有tiáo头。他逐渐不敢再张口喘息,因为烈风寒彻,仿佛连口舌都会冻掉。面部不能再自如地tiáo动表情,被风与寒凝结成了低落的表情,像是雕刻上去的面罩。四肢僵直变硬,他连手指都弯曲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被轻轻渡了口气。锦鲤迟缓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漂浮在雪风间的面孔。对方银发拖散风中,尾端也变作了雪。
“你欲追往何处?”对方循循善诱地说,“你这般是走不进枕蝉园的,净霖将园子隐在天地微妙之处。”他贴耳缓声,“你永远永远也找不到。”
“关你pì事。”锦鲤察觉邪气,他睫毛与头发皆覆了霜雪,露出不好惹的凶悍。
雪魅在风雪中传出嘲讽的轻笑,他的手脚都虚成透明,因为修为低微而无力维持人貌。他自在地躺在风中,跟在锦鲤左右。
“你被净霖丢弃在了山脚,你知不知晓,他曾经丢过许多鱼呢。”雪魅小声说,“你知不知晓,他到底是谁?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岂料锦鲤不理会后面那句,只是倏地抬头,“他以前有许多的鱼吗?不对,你骗我,他分明只有我的!”
雪魅嬉笑着翻滚一圈,“你信也不信?你当真这样想?你看他形容冷淡,病入膏肓,又久缠病榻,那个园子里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他不觉岑寂吗?他必也怕孤独的。”
“……我不信你。”锦鲤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用力摇着头,“净霖只有我。”
“他若只有你,他为何要丢掉你?”雪魅哀伤地说,“他将你丢了去,头也不回。他怎可这般绝情,他没有心吗?过去你们日日相伴,即便你是条鱼,他也同你没有半分留念吗?可他愈是这样的薄情寡义……”雪魅语tiáo一转,妖异地笑起来,“你就愈是想要吞掉他,撕裂他,将他鲸吞蚕食,统统塞入腹中。你这小妖怪,贪婪又狡猾。”
锦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与你无关!”
雪魅游荡到锦鲤另一边,“你怕什么?你必不敢叫净霖知道,因为你怕他觉得你是寻常妖物,贪得无厌才是本性。”他咯咯地笑,细声道,“你不该怕的,你不知道,他比这天底下任何妖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在许久之前,他杀了自己的君父,他还杀了许多人,他让九天境里血流成河。你见过火烧云霞的通红天地吗?净霖杀人时,九天境便是那般场景。他还杀过千千万万的妖怪,他的剑既含着妖怪的骨头,也淌着神仙的鲜血。他是被唾弃、被憎恶、被畏惧的嗜杀君神……”
可是锦鲤擦了冻僵的脸颊,并不惊奇,也不害怕。他只是不耐道,“你吵得我难辨方向,不要在这里,你去别处。”
雪魅围着锦鲤飘了一圈,“你不怕他吗?”又立即了然道,“你定也是被他的那副皮囊给欺骗了,他的这张皮,可比世上任何伪装都要致命。”
“你也觉得他好看。”锦鲤说道。
雪魅幽怨地说:“……我还想刮下他的皮,顶到自己脸上来。”他说着借风抚面,“我若有了他的皮,三界之中,哪里还是我不能去的呢。”他又骤然变得yīn毒,“可恨他囚|我于此,叫我数百年不得离开!他怕我同人说他还活着,他怕……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妖怪,你如当真想要吃掉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果然见锦鲤眼中一亮,又谨慎地压了下去,只佯装不屑。
雪魅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已将净霖的前尘透露与你,你既听了,便已与我结了牵绊。你要想活命,须得按我说得办。”
锦鲤面容失sè,说:“你好jiān诈!”
雪魅说:“你若听话,便没有苦头,还能平白得了净霖的灵气,你不想吗?只要吃了他,他便再也没办法丢掉你。”
锦鲤迟疑片刻,说:“当真吗?我不想同你有牵绊。”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解不开。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虽杀不了你,却能叫你在雪中冻得半死,永远也走不出去。”雪魅冷眼端详着锦鲤,见他隐约有些怕了,才笑起来,“你乖一些,我指路于你。”
枕蝉园隐埋雪雾茂林之后,锦鲤远远瞧见熟悉的庭园,额上的伤口都冻得止住了疼。
雪魅伏在他背上,悄声说:“我给你的草,你须藏好。就算是神仙,吞了下去,也会剧痛难忍,无法动弹。你不知净霖可怖,他即便无法动弹,也不能叫人放心。待他吞下去,我自会教你怎么做。”
锦鲤目视前方,呼出口气,突地问道,“妖怪也是吗?”
雪魅眼珠子一转,雪风便勒紧了锦鲤的脖颈。他说,“你休要打别的主意,这草于我毫无用途。倘若是能害我的,我岂会交给你?”
锦鲤脖颈冻得泛红,他冷哼一声,小跑几步,上了最后的台阶。
檐下坐着的石头小人正晃腿摇铜铃,目光一顿,见着锦鲤狼狈地站在门口。它炸毛似的跳起来,跑过去绕了几圈,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
锦鲤踢得它一个踉跄,只恨道,“不认得我了吗?和你主人一般的石头心!”
石头小人顺势翻了个滚,坐在雪间捏了个团砸锦鲤。锦鲤不闪也不躲,眼睛红肿,无比凄凉。
锦鲤对雪魅说:“你也要同我进屋去吗?净霖此刻必在睡觉。”
雪魅本来打量石头小人,像是想不通什么。闻言随口催促道,“良机难得!快带我进去!”
石头小人颠着雪球,看着锦鲤从它面前过,既不阻拦,也不起身。雪魅一靠近庭园便觉得这石头小人不同寻常,当下见它又不似守门,突然茅塞顿开,惊声道,“它是——”
锦鲤磕在门槛,一个栽葱。内室木板似乎贴了层灵界,雪魅一挨着木板,便发出“刺”地烫化的声音。他厉声道,“蠢物!快背我起来!”
谁知锦鲤又被小案拌倒,扑倒他半实的身上。他察觉不对,就见锦鲤挣扎抬手,将他压摁在地上。滚烫的地面让雪魅欲要尖叫,口中却被用力塞guàn进一团草叶。
雪魅呕不出,生生被塞了下去。他被捂住了嘴,烫得即将融化。腹中剧痛难忍,翻滚前听得锦鲤贴耳说了一句。
“多谢。”
锦鲤惊慌后退,连滚带爬地攀上榻,扑进净霖怀中,失声哽咽,浑身颤栗,“净霖,净霖,我好怕!”
雪魅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他撞在门槛,几近化掉了。他面容狰狞,凄声喊道,“你——”
你这狡诈妖物!
净霖方才醒来,拧眉见得锦鲤正在颤身依偎。
他衣物没了,只穿着内袄小袍,显是一路追得不容易。额间磕破的地方也冻得凝结,面上的血迹还没擦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里仍然倒映着净霖,只是见净霖醒来,又怕又委屈地缩了缩手。
“净霖……”他泪眼婆娑,“净霖。”
石头小人“啪”地捏碎了雪球,竟看呆了。
南禅 6.苍霁
雪魅的凄厉喊叫让净霖难以定神,他抬手一挥,雪魅便倒飞了出去。雪魅跌进雪中,反倒缓止了些许疼痛,他怕净霖怕得厉害,不敢多留,忍痛化成细雪仓促而逃。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