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唐酒卿
净霖便直视壁面,沉默到天明。
京都位处西南,顺江而上不过半月便能到达。中渡愈往西去,分界司愈渐密集,各型各sè的掌职之神封地临近,小妖甚至难入屏障。
净霖与苍霁虽然仍旧僵持,却并不妨碍他指点苍霁的灵气运用。半月时短,苍霁奥妙尚未参透,船已靠岸。
净霖下船时,天正炽热。京都庞纳四海朝客,街市井井有条,满目繁华。港口客船尚小,供有庞然龙船高耸而立,水道间来往有序,人声喧嚣。纵目远望,竟一时之间望不到头,所及皆是明楼高阁,能见宫室恢宏屹立。
苍霁笑出声,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所谓九天神宫也不过如此,怎比得上人间朝夕鼎沸。蛮儿们穿梭其中,具是手戴金钏儿,脚挂银铃铛,行步带风时可以听见清脆摇晃。吹笛客沿街而行,引得路过蛮儿翩翩起舞,各sè飞纱游转空中。
广吞万岁山,博孕千朝乐,天地中为此一地由九天笙乐女神执掌。她寿与天齐,神思融地,既无处不在,又妙不可见。当日君父九天君开创三界新岁,笙乐神不见踪迹,君父却仍奉其名牌,尊为座下客。即便是净霖,也不曾见过她。
二人寻处客栈落脚,不巧又是位妖怪。只是不同别处,京都中的妖怪皆是通天大妖。
苍霁跨门入内,便见羽扇轻拨在算珠间。那算珠黄金所铸,宝石沿边镶嵌,端得是贵气冲天。老板娘倨傲而坐,玉白的指间戒指覆累,个个大如鸽卵。只见她华服雍容,脚边悠哉摇动着九条绒尾。
苍霁见过妖狐,却是初次见到九尾妖狐。
老板娘纤指搭扇,露着妖娆双眸将两人看了,懒散道:“上房五十金,店贵不还口,交得上便任君挑,交不上趁早往别处去,此地不留穷鬼。”
苍霁两指顺着柜面一路划开,金珠与宝石“叮当”滑落,在柜面上堆出条璀璨长线。
老板娘看也不看,羽扇半挑,反而将苍霁打量了,说:“眉目舒朗,眸含锐气。好皮囊,妖怪里就是这等容貌分外吃香。不忙付账,就冲这张皮面,姐姐供你在这京都玩乐。什么白净斯文具已不稀奇,要的便是你这种……”她半沉吟,忽探身,“足下神似北苍帝。”
苍霁不知这个“北苍帝”是何许人也,净霖却眉挑细微,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薄哼一声:“你运数不赖,我偏好苍帝那一口,许你白吃白喝。自个上去挑吧。”
说罢人也不理,搭扇入内,垂帘玩绸牌去了。
小狐狸端盘侍奉在侧,耳朵忽扇,尾巴摇晃,不穿鞋的小毛爪轻快地踩在红氍毹,却生得粉面桃腮,杏眸机灵。它掀帘行礼,道:“还请两位公子随我来。”
苍霁随之而入,阶梯宽敞,各处陈设皆见华贵。他稍慢几步,与净霖并肩。
净霖轻声说:“九天境未立之前,苍龙与凤凰皆盘踞在北方诸地。后来凤凰南下,与九天门合力抗魔,唯独苍龙立北不从,麾下大妖无数,尊称其为‘苍帝’。苍龙之后,‘苍帝’之称屡入小妖之手,便又添一‘北’字以追尊荣。”
“死都死了。”苍霁说,“称号送给别人玩儿也不成?”
净霖说:“不成。”
苍霁侧眸:“神仙这也管么。”
净霖步踏上阶,微顿道:“神仙不管。”
苍霁问:“那这条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黎嵘的朋友吗。”
净霖已行门前,小狐狸推门恭迎,他却呆了一瞬。苍霁自后用xiōng膛推着他进门,小狐狸便合门而退。
净霖说:“他与我没有干系,也不是黎嵘的朋友。”
苍霁“噢”一声,既不追问,也不继续。他从净霖身后闪出,自添了杯茶水。稍后片刻,便听几只小狐狸立在门外,欢快道:“北庭温泉中薄酒以备,两位公子若是有兴致,随时可前往消暑。”
屋内寂静,须臾后苍霁开门而出,下阶去玩。他临去时丢了金珠给其中一只,道:“你来为我引路,其余的侍奉在此,他稍后便去。”
一只狐狸接了金珠,跟着苍霁而去。剩下的等了半晌,果见净霖换衣而出,前往沐浴。
只说小狐狸唤作喜言,今年不过百岁出头,一直由老板娘养在身边,故而对京中玩乐处知无不言。苍霁出手大方,生得英俊,又待人豪爽,一来二去,喜言便“大哥”前“大哥”后的与他同行,卸了防备。
苍霁状若不经地问:“适才听闻老板娘道‘北苍帝’,这个北苍帝是何许人也。”
“大哥不知道呀?”喜言矮苍霁许多,捧着货物跟在后边,摇头晃脑地说,“这也难怪,大哥必然是常居东边,专心修炼,不闻它事。要说这个北苍帝,在妖怪之中很得名望。就连我家老板娘也仰慕了许多年,讲他的事迹还会掩扇垂泪呢。”
“什么事迹。”苍霁说,“说来听听。”
“苍帝居北称帝,三拒九天君而不授。因他独力聚妖面北,对抗血海已久,不肯屈于人下。因此便与九天门六次盟而不合,唉,要说也奇怪,当时九天门已成天地第一势,九天君座下八子皆是赫赫威名之辈,苍帝麾下虽能妖辈出,但真与九天门不和,怕也只能两败俱伤。”
“那便两败俱伤就是了。”苍霁抛珠倚栏,眯眼由日光倾晒,道,“那什么九天君,借合力抗魔之由,四处吞势,怎么听都不是心怀苍生的圣贤之辈。既然此人能任天地共主,那么苍帝有什么不能。与其供人差使,不如逍遥到底。”
喜言从货物中拱出耳朵来,惊讶道:“大哥,你怎知苍帝就是这般想!老板娘道他虽未屈从九天门,却始终屹立北方险地,不曾让邪魔步进半分。只是后来血海平复,九天门改称九天境,九天君也成为天地共主、无上君父。各方应功封赏,苍帝仍居北不理,九天君奈何不能,便遣杀戈君黎嵘下地劝抚,起先两家并无怨气,只道心平气和,可不知为何,杀戈君黎嵘忽然翻脸不认人,与苍帝大战北地……”他耳朵一垂,道,“老板娘说,必是这黎嵘使了什么手段,否则凭他修为,尚未踏入大成之境时怎能与苍帝一战。”
“这么说来。”苍霁说,“苍帝必是输给了黎嵘。”
“黎嵘还受命剐鳞剔筋。”喜言说,“九天境绝了龙脉,此后这么多年,再不见有龙现世。”
岂料苍霁却笑起来,他道:“只怕是斩草除根,方能安生。”
“不过因此生了件怪事。”喜言伏在栏杆,歪头啃着糖人。
“怪事?”
“如今神说谱中,要论彪炳战功,杀戈君应列首位,但要论无上功德,临松君该当魁首。因他早在血海之前,便游走中渡诸地。都道‘斩妖除魔,当见咽泉’。他的咽泉剑之下,鬼神皆有。虽然称号不见杀气,却挥剑利落。但他尚辨善恶,既不伤及无辜,也不祸害好妖。”喜言说,“怪就怪在,苍帝为黎嵘所杀,临松君既是黎嵘的兄弟,又与苍帝毫无瓜葛,却听闻二人因此分道扬镳,形成‘君不见君’九天传闻。最奇怪的是,而后中渡群妖失首,各自立王称帝,但凡以‘苍帝’之名自居者,咽泉剑必诛之。时日一久,便再也没人敢叫苍帝啦。临松君为苍帝守了尊号,老板娘说,也算承情,只是不想他后来会斩杀君父,冥冥之间,也算为苍帝报了仇。”
苍霁捉摸不透:“他二人认识么?”
谁知喜言摇摇头,也奇怪道:“不认得的,听说临松君连苍帝的面都不曾见过。血海之战曾有一次并肩之时,只是老板娘说,当日千军万马,临松君与苍帝互不相识,唯独tiáo兵遣将时似曾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南禅 41.疑虑
苍霁尚存疑虑之时, 醉山僧已出了追魂狱。他持杖不过几步, 便被人自后拉了领,不必转头, 果然听得东君的声音。
“我欲往血海中去,却被那看门狗拦了路!他素来卖你几分情面,便要劳烦你与我同去一趟。”
“你好端端地去血海做什么?”醉山僧皱眉回身。
东君踱步云间, 道:“许久不曾看一看黎嵘,心里想得很。”
“鬼话连篇。”醉山僧拂袖欲走。
“欸, 且留步。”东君绕到醉山僧身前, 偏不让他走,“我思念兄弟何错之有?你怎地又翻脸。速速与我去一趟, 我有要事询问。”
“黎嵘身沉血海, 神思下界。你问谁?你必是又想惹是生非!”
“我向来依律办事, 可比你规矩得多。你方才说他神思下界,我并未听君上提起过。”东君若有所思,“我寻黎嵘,当真有事。”
醉山僧见他不似有假, 略微迟疑, 仍带他去了。血海之战落幕后,血海便镇锁于追魂狱之下,由云间三千甲看守。醉山僧身为追魂狱首辅官, 实为仅此黎嵘的镇锁神。有他带领, 东君自然进出容易。
只是怪不得守门神严厉, 因为东君出身向来备受争议, 为着避嫌,他实在不该再入此地。但正因为如此,醉山僧才信他是当真有事。
两人沿阶而下,四面具是金纹镇魔咒。密密麻麻的咒迹暗金流动,休说妖怪,就是寻常邪魔也走不稳这一段。东君原身可怖,当下也仍觉得脚底刺痛。要枢之处即为咒心,上chā|一把覆霜重枪,正是杀戈君的破狰枪。
东君自袖中摸出方帕,在经过破狰枪时掩住口鼻,已有些不适。因这枪杀气冲天,凶煞威猛,靠近些许便叫人胆寒。
醉山僧见他掩帕,忽然轻“啧”一声:“你这般一动,我便记起来了。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人熟悉,见着你这动作——他果真是在仿你举止!他的那副伪装又化作桃眼,若是修为再深不可测,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你么!”
“铁树开花,你竟也会观察入微了。”东君过了破狰枪,以帕拭汗,道,“他本就在仿我,虽不是一举一动,却将引人怀疑之处学了个七八分。你说,他来日若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叫哪个一根筋的蠢物的向上一禀,我可就说不清了。”
“这世上便没有你说不清的事情。”醉山僧止步,两人脚下石板已尽,面前无望血海通红翻滚,无数人面流淌其中,耳边皆是濒死嚎叫。
“他是猪吗?”东君小声说,“吵成这个样子,他竟还睡了五百年!换做是我,可他娘的就不干了。”
“他那日本负重伤,眠于此地也是意料之外。”醉山僧一杖掷出,但见金芒bào开一条狭窄通路,他踏步其上,继续说,“咽泉剑直穿xiōng口,临松君是动了真招。”
“说来奇怪,我也有些问题百年不解。”东君随后慢声,“邪祟入体诓诓小孩子便罢了,想净霖多年持剑卫道,最了得的便是心性。那不是别人,那可是本相为剑的临松君。他怎地就骤然变了脸,连黎嵘也捅得下去?当日血溅满地,好在老爹睡得安稳,否则又是一场父子反目的好戏,可比兄弟反目更加刺激。”
“你口无遮拦!这话也敢说。”醉山僧回头斥责,“若非邪祟入体,难道还能撞鬼了不成?他杀父杀兄,过去的功德一并作废,已成邪魔了。”
东君以扇敲嘴,道:“闲聊闲聊,何必当真。”
醉山僧方才作罢,他已驻步,闪身让与东君。东君见几步之外冥石筑台,躺的正是杀戈君黎嵘。
东君绕了一圈,道:“那日我没瞧清,净霖碎后便由黎嵘收拾的么?”
“不是。”醉山僧说,“黎嵘当时已重伤难行,更兼神识恍惚,后来之事皆交由颐宁贤者处置。”
东君的折扇打开,他道:“我听闻颐宁贤者自九天门时便伴于君上身侧,怕与净霖也有私交?”
醉山僧不傻,立即道:“你难道还怀疑他做什么手脚不成?此言关乎九天诸君,不可乱提。况且颐宁贤者与净霖并无私交,九天君在时,他曾屡次进言苛责净霖不与人交。”
“这般。”东君趣味盎然,他不知为何笑道,“这般便有些意思。你说黎嵘神思下界,可是指他忘却前尘神思渡劫?”
“不错。净霖那一场,伤他诸多。只怕他临睡之前,也悟得自己必生怨念,故而选在此处,便于渡劫。所谓心魔难破,不如忘却一切,投身入界,再历八苦,悟回真身。”醉山僧答道。
“如此说来,他如今也该在中渡。你权职所纳,可知他托生何处?”
“他已入大成。”醉山僧说,“哪是旁人能追查的到的事情。他本就忘了一切,下界另寻所悟,必然不愿我等追看。你到底想问他什么?再等上几百年,说不定便能守到。”
“我守他做什么,在下虽是个闲差,却是个古道热肠,最耐不住清闲!”东君目光经过黎嵘睡颜,“我只是近来有所不解之事,本欲问他一问。”
“何事?”醉山僧说,“若是临松君之事,劝你休要chā|手。君上如今孤家寡人,每提及兄弟几人便要伤神,必会怒迁他人,你何必搅这趟浑水!”
“着急什么。”东君收扇tiáo头,“我何时说要chā|手?此事真佛坐镇,黎嵘禀报,又是众目睽睽,哪有值得我回顾之处。”
“这便完了?”醉山僧见他不过是来转一趟,又怒上心头,“你诓老子!下回若再敢这般,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东君一连讪笑,含糊不答。
净霖归屋时天已趋黑,苍霁似已久待,听他启门,正回首而观。两人一瞬对视,苍霁便觉察到净霖肌肤上湿腾腾的温度,两人目光又迅速错开。
苍霁说:“楚纶暂居崇华街。”
净霖发梢凝水,“嗯”了一声。苍霁便起身罩上外衫,越身先下楼去。净霖随后而至,见得老板娘华裳正倚柜边,喜言为她涂染蔻丹。她轻轻渡着气,只用眼角扫他二人。
“我奉劝这位公子一句。”华裳尾巴拨动,“灵海泄灵堪比大祸临头,你即便隐于常人之中,也能叫那些嗅觉灵敏的主儿探出头来。此地虽有笙乐女神执掌,可到时候救不救,那还得看运数。”
净霖颔首谢过,跨门而去。
夏日方至,夜市灯火通明,长街耀眼。女眷虽少,行人却多。苍霁先净霖半步,带他穿梭人海。净霖身形单薄,在人群间行走似被埋没。他恍若游魂,肤sè在灯影之间,竟显得颇似脂玉。
净霖身前忽然横出一臂,一披纱蛮儿赤足点地,在他身前缓缓旋动。那异sè双眸含羞带怯,银铃叮当,琵琶声随之铮铮而响。
四下群人叫好,一瞬空出地来。唯独净霖深陷红纱银铃包围之间,那蛮儿旋转绕身,一股幽香缓撩心弦。蛮儿笑声伴乐,指尖若隐若现地虚画着净霖的眉眼,舌尖微现,竟还是条美人蛇。
她绵声道:“我见公子颜如玉,不如……”
美人音还未落,便见这位“颜如玉”眸中冷厉,刺得她惊悚后退。
净霖不笑不怒,只道:“借过。”
脚下便绕过美人,冷冷擦肩。
苍霁正侧身而望,注视着净霖到身边,说:“真是不解风情。”
“原话奉回。”净霖微皱眉,嗅得身上染了香。
苍霁虚扶他肩,垂首避灯时回望一眼。美人蛇本就心有余悸,见了苍霁那一眼,竟又退一步,好不狼狈。苍霁过了灯便收回了手,净霖恍若不知。
两人穿街几道,终于入了崇华街。此地的文人墨客比肩接踵,青楼油车也屡见不鲜。苍霁挑帘直上楼去,待他二人到了楚纶住处时,却扑了个空。
“铃声隐约。”净霖由栏下望,“他必在不远处。”
苍霁临门鼻尖微动,道:“这是什么香?”
净霖说:“美人香。”
“我不是指你的味道。”苍霁指划门沿,闻了闻,“此处团着一股非人之香,他那日留在杯盏上的便是此香。”
苍霁跨近一步,苍霁指腹转向他,由他轻嗅。净霖的头微拢向苍霁xiōng口,猛地看去,竟像是投怀送抱。
净霖说:“此为笔香,虽与经香相近,却略有不同。”
“笔妖。”苍霁说,“他代替楚纶欲意如何,做官么?”
“见他一面便知。”净霖移步,两人距离稍开,说,“他既认得我,便必然不敢随意露面。”
“铜铃既找了他,他便跑不了。只是你面容伪装,他竟能识破。”苍霁打量门,“寻常小妖做不到,他兴许曾经也见过你。”
净霖说:“这张脸从未用过。”
“难道是扮猪吃虎,是个厉害角sè?”
“笔妖。”净霖轻轻念了一遍,“寻常笔难生灵,这必是支珍贵之笔。原料难得,兴许从前入过神仙之手。”
“熟人。”苍霁问,“你有人选吗?”
净霖看他,说:“还真有一位。”
“谁?”苍霁音方落,两人便听得脚步声沿梯而上。
楚纶宽衫博带,正提着一包油纸。他蓦然见自己门前立着两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先是一怔,继而抬手行礼,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两位,寻在下何事?”
苍霁和净霖相视一眼,皆了然地默念。
这可真是判若两人。
南禅 42.狼妖
楚纶天赋过人, 自yòu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笃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两人,故而在行礼之后,心下颇为警惕。
净霖回礼, 纨绔顿时变作谦谦君子,他道:“在下东海林敬, 半月前曾与楚大人于江上舫间有过一面, 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楚纶则很值得玩味,见他既不惊愕也不慌张,将情绪藏得涓滴不遗,诚声说:“竟一时未忆起足下,尤望海涵。不知足下今日登门拜访, 有何贵干?”
净霖便报以微笑,意有所指。
楚纶说:“当夜兴尽酣醉,有所疏漏, 还请足下直言。”
净霖自然而然地说:“那夜大人似有急事, 匆忙离去时借了在下五十金珠。说来惭愧,在下初到京中, 一时放浪, 竟将家中所赠的钱银花了jīng光, 所以今夜特来拜访大人。”
楚纶便道:“可有借据?”
净霖惭愧道:“当时急切,并未立字据。”
既然没有字据, 便是抵赖也是可以。但楚纶似是常遇此事, 竟当默认。
“近日不巧。”楚纶终于露了些许难sè, 说, “五十金一时半会儿怕凑不齐,不如今夜立于字据,来日登门相还。”
净霖也甚为温和,只道:“好说。”
楚纶便引他二人入内。他虽已为新科状元,却不过才点翰林,品职不详,尚须内阁近日商议敲定,故而仍须暂住在此。屋中陈设jīng简,看得出楚纶颇为拮据。他马上将为当朝官员,身边竟连个仆从也没有。
苍霁寻香而视,却并未看见“笔”。字据立得快,净霖与楚纶又稍作客套,便该告辞的告辞,该送客的送客。
苍霁发现,净霖一旦伪装上身,便时常成为另一种人,即是忽悠诓骗时应对自如的那一种。因着他们正欲出门时,又一位“楚纶”恰好入门。两厢一对,撞了个正着。
这个“楚纶”怎知自己会正撞到杀神,当即神sè大变,骇然后退,连招呼都不打,翻身跳下栏杆,撒腿便跑。
净霖悠然地将字据推入袖中,对后边的楚纶说:“怎地从未听说过,大人还有个孪生兄弟?”
楚纶心下百转,顿时横臂阻拦,说:“两位且慢!那确实是我兄弟,不过……”
“不过是只妖怪。”苍霁靠门笑看,“跑得还挺快。”
“今夜既然遇见了真债主。”净霖说,“便不劳烦楚大人了。”
楚纶正待再拦,却见他二人消失眼前。他掀袍下梯,急切欲追,岂料腿脚不便,竟从楼梯上翻滚下去。这一摔摔得狼狈不堪,街边有人识出此乃状元,却见楚纶爬身而起,踉跄几步,竟已经寻不到三人踪影。
笔妖豁出命般的跑,他腾身跃上沿街屋顶,在高低起伏的檐影中犹如慌不择路的惊兔。净霖闲庭信步,苍霁却闪身迅猛,笔妖只觉得后领凉风嗖嗖,如何也摆脱不掉。
笔妖飞奔时呜咽出声,极其没出息地转头对苍霁大喊:“君上都不追我,你怎地还穷追不舍!”
苍霁跃身一停,笔妖正撞苍霁xiōng口。他跌身现回原貌,还是个chún红齿白的少年郎。笔妖大吃一惊,边哭边望回路,却见净霖正立后方,他竟捂面打滚,哭闹道:“我不想死!我此生未做坏事!即便曾经、曾经骂过君上,也是身不由己!”
净霖说:“你曾是谁的笔?”
笔妖啼哭不答,净霖正欲再问,便见头顶夜空风云突变,云间陡然扒出一爪,探出狼妖巨首。
“好香!”狼妖眸扫下方,盯着苍霁沉声一哼,“京中规矩,诸妖不可私自猎食,你是何处小妖?胆敢坏了规矩!”
狼妖一震,但见京中数妖私语,各处皆响回应。华裳临窗晾指,闻声说:“扯什么规矩,你是嗅得了香味,也想分羹。”
“话虽如此。”桥洞下持杆垂钓的老龟慢吞吞地说,“也万不该在檐上打闹,私怨是小,若引来了分界司,大家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东西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华裳珠钗轻摇,她起身甩尾,“分界司算什么东西,我等随着苍帝叱咤中渡时,他们还具是沿街乞儿。如今风水lún流转,连进食也得看人脸sè?”
笔妖香味渐溢,狼妖愈发垂涎欲滴。他撕云而露,探身向下,眼睛在苍霁与净霖身上打着转。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要我坐视不管倒也不是不成,只要你二人乖乖出来一个随我走,这只笔妖便随人处置。”
苍霁却道:“一个怎够吃,不如两个都拿去,我与这人还能做对鬼命鸳鸯。”
“那这笔岂不是孤单可怜。”净霖说,“三个一并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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