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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唐酒卿
苍霁背起净霖,直跃山间,踩枝向外疾奔。
他道为何突然梦见了净霖的过往,原是这铃铛用来拖延时间,待他一醒,这家伙便又跑了!
苍霁心有不甘,却在凌身时发觉身体似乎轻了些,不仅如此,还变得更加灵敏。他掠经那大片花海时,甚至生出一种一头扎进去游动的冲动。苍霁猛地着地,四周顿卷荡风,无数碎花震落飘散。
苍霁走在下山的林间路,脚底下已被花叠铺垫。他走不到两步,便觉脖颈间的手臂微紧,便知背上人醒了。
“我嗅顾深的气息仍在此地。”苍霁说,“你还能觉察到铜铃吗?”
净霖鼻尖微动,被花瓣扑了一脸,没忍住打了喷嚏。他埋头在苍霁背上,微哑着声音说:“不能。”
净霖即便埋了头,却仍觉得花瓣无处不在。他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便觉得头上一沉,盖上了一件衫。
净霖眼半张,日光斑驳,自花枝间抖落在衫上,余热叠在颊面。他枕着苍霁的背,突地说:“你变大了。”
“吃得饱,自然会长。”苍霁想起少年净霖的个头,道,“比你高了不少。”
“修为虽已小成,用起来却毫无章法。”净霖道。
“寻个师父不就好了。”苍霁将他往上颠了颠,道,“如今连东君都已遇过,寻常人还真做不了我师父。”
净霖说:“你何时遇得见寻常人。”
“这倒也是。”苍霁又说,“铜铃又跑了,下一次该去何处寻?”
“不知道。”净霖稍叹。“且去……看看顾深吧。”
顾深虽下了山,却并未离开。他于山脚自筑简陋的院落,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夜能从院中伏栏而观,看见山神巡山夜行。
苍霁见那竹篱笆,茅草屋,便觉眼熟。净霖叩响门扉,顾深应声开门。他见得此二人,竟露惊奇之sè。
净霖道:“告别在即,讨碗水喝。”
顾深引他二人于院中,在新扶的树下围桌而坐。顾深斟了粗茶,道了个“请”字。
“两位欲往何处?”顾深说,“见那日神明发怒,怕对你二人多有忌惮。”
“尚无去处。”净霖缓饮茶,说,“大人便要久居此地了吗?”
顾深说:“我本寻家而来,如今已走不动了。”
“听你道娘已寻到。”苍霁闲点山间,“便是这位么?”
“是又不是。”顾深生满茧的手掌微搓颊面,说,“我本不知他是谁,只是那一夜番薯曾问我一句话,便叫我明白了。”
“一句话?”
顾深说:“他问我,‘川子是何人,娘为何总念着这个名字’。我娘从千里之外寻至此处,怕也以为我被囚|入其中,便想方设法欲入内救我。可那城一旦进去了,便再出不来了。她哭瞎了眼,又忧心我爹一人守家,时日一久,已……”他艰涩道,“已记不得许多了。这城中死了许多人,怨气随山而葬,草木垂泪,因此得化聚成山神。山神覆城葬人,虽无神智,却仍存万千慈母心。他便夜夜游荡山间,寻着丢失的儿女。我虽追至此处,却已变样。她要寻的是稚儿川子,而不是如今的顾深。”
“那你便决意守在此地?”苍霁说,“你可知她已融于山神,寿命千年。她而后的时日便会永远守在此地,日夜寻着一个叫‘川子’的人。你不过几十年便该入黄泉,待你过了离津,便须投身lún回忘却今生,她却仍会在这里。你们母子二人自分离那一刻,便注定生世不见。你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顾深扶树而望,他道:“即便是不认得,即便是几十年,我也想与她待在一起。”
苍霁饮尽粗茶,道:“我果真不懂人。”
顾深说:“你若想成人,必该懂其苦。因为人生来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你见冬林一世,便为死所顾,又纠缠离别,却偏生爱意。可见这八苦既分得清,又分不清。若叫我劝你,便是不要成人,永为妖怪。”
“我本也不想成人。做人既然毫无乐趣,不如永远做条鱼来的痛快。我见你们沉溺其中,不察深情,只觉得可怖。”苍霁的椅后仰,他的目光扫过净霖,说,“人既为自私欲物,又为情海沉沦。既能猪狗不如,又能舍身取义。虽皆为人,却又各个不同。”
“人心不同,便各个不同。”顾深最后为他二人斟茶,道,“今日我便以茶代酒,祝二位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茶水饮罢,三人便要分别。
净霖与苍霁出了门,顾深立于门前。他待二人已离些距离,忽地说道:“我知道人间离别易多时,今却也想问一问老天爷,我与我娘,我与我父,我与这千千万万丢家丢子的人,今生今世究竟做了何等错事,要受这般的离别苦。”
男人鬓边白发已催生,他怔怔地问,泪已先流。
“我等皆是普通人,既没伤天害理,也没草芥人命。何让我们受这样的苦楚。人心虽各不相同,却具是肉长的,到底何以至此,要这做这等铁石心肠之事。”顾深撑着门框,指尖紧扣,他道,“我寻了一世,便终还是落在了一个‘离’字上。若我投身黄泉,希望下一世不做人,即便是做棵树,也好过骨肉别,至亲离。”
净霖回首,见顾深身形逐渐佝偻。他驻步许久,却始终不置一词。苍霁侧头看他,终于听得他说。
“……生如此。”
山间花风guàn满净霖的衣袍,他发刹那飘荡,侧容似有微怔。在一刹那间,苍霁似如又见得他少年的模样,负剑孤身,寡言少语,却尚存温sè。可是待苍霁再看,却发现他已继续前行。
“去哪儿?”苍霁一步追上,侧头吹了净霖耳尖的花瓣。净霖侧眸捂耳,苍霁已察觉了,他哈哈笑,说,“吹一下还会红么?原先怎不会?”
净霖说:“没有红。”
“你把指尖放下来让我瞧瞧。”苍霁双臂枕后,口中说,“真奇怪,你怎地又变小了。”
净霖如今矮苍霁一头,行在一旁立见单薄。他与年少时几乎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眉眼稍开,稚嫩已平。
苍霁一把扶住净霖肩头,说:“不知为何。”他垂眸在净霖发间,“我竟觉得这个身高才最合适,从前看你总觉哪里不对,如今这样看,方觉得正好,好似就该如此。”
净霖被扶得身形微歪,脚下一错,跟苍霁踩在一起。石头忽然从袖中掉出来,对着苍霁脚踝就是一脚,挥着手臂示意他正常走路。苍霁脚下一绕,准备轻踢它翻个滚。岂料衣襟一紧,被净霖拽开。石头便顺着他的腿攀上来,对着苍霁的xiōng口一阵猛捶。
苍霁不觉痛,只觉痒。他抬手拎起石头,对净霖说:“这小子一点也不靠谱,但逢危险,便缩头躲藏,只会欺负我,留着做什么?我丢了。”
石头四肢飞快地抱紧苍霁手臂,苍霁甩手欲扔,忽听它和净霖异口同声道:“不成!”
苍霁猛地卡住石头后颈,晃在眼前:“你会讲话啊!”
石头捂嘴摇头,脚蹬来蹬去。
苍霁冷笑:“诓我这么久。”
石头还未否认,便被苍霁倒拎过来。它探手在空中,被晃得晕头转向。苍霁正欲开口,便觉得背后“砰”地一声,净霖也昏头似的正撞他后背。
他却在这一撞中撞得心神一动,脱口而出:“你这声音。”他怀疑地说,“怎地像净霖。”





南禅 39.对错
石头这下连招呼也不打, 直接两眼一闭,垂手不动了。任凭苍霁如何摇晃,就是不理。苍霁无奈作罢,回头见净霖。
苍霁问:“它原本便会讲话?”
净霖已经去了晕眩,好整以暇地回答:“兴许。”
苍霁将石头塞回袖中, 退步稍打量净霖, 道:“莫不是你□□一类吧?”
净霖并不着急, 只是气定神闲:“你若觉得是, 那便是。”
苍霁反而捉摸不定。因为他跟石头好歹算是生死之交,不仅一道扒过阿乙的毛, 还在海蛟宗音手底下齐心协力地啃过净霖的手指……如此劣迹斑斑,苍霁怎么也无法将石头换做净霖的脸。但他没由来地有点心虚, 故而又将净霖审视半晌。
如今暑气初现,站在日头下的净霖却滴汗不出, 说:“铜铃西行,我们走反了。”
苍霁满腹狐疑尚未解决,便被净霖抬手牵臂,拽向了另一边。苍霁脚下不停,趁势问:“若真是你的□□,你便用他日夜盯着我。喂,难道你也蓄意吃我?”
净霖淡定道:“是啊。”
苍霁说:“一路皆是机会,怎么迟迟不见你下口。”
净霖说:“人老牙软, 啃不动。”
苍霁反握住他, 威迫地说:“你诓我?”
岂料净霖如常, 道:“是啊。”
苍霁已经被他绕乱了,决意不再问他,因为从他口中根本探不出真假。净霖却在逗鱼这件事情熟能生巧,并且欲罢不能。
两人从北地群山离开,一路西行。沿途穿过中渡名地,顺江而上。苍霁虽为水中猛将,却在船上晕得上吐下泻。
苍霁瘫身在榻,手臂垂地,不知到底睡着没有。船间受雇而来的小仆端盆在侧,给他拭着后颈汗。
苍霁闷声问:“人呢。”
这小仆年纪不大,却机灵得很。听得这一问,便立即知道他问谁,净了帕回道:“公子上‘庭园芳’了,临行前专程嘱咐小的,晚膳不必备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
苍霁手臂收回,翻身横躺,说:“好狠,我在此半死不活,他却仍与人玩乐,连门都不回了!”
小仆赶紧道:“公子差人在后备着粥,方便您随时取用。”
苍霁冷笑:“几罐粥就打发了。”他卷了被席,猛地坐起身,“‘庭园芳’是干什么的,喝酒?饮茶?”
小仆支支吾吾。
苍霁撑身,冷眸盯着他:“别诓我。”
小仆冷汗直冒,便道:“是西江花魁游香婉的春船,每至春夏交际,庭园芳便游船江上,广纳名士,以征文会。历年隆重,寻常百姓不可入内。这位游姑娘虽出身勾栏,却颇得才气,能做她入幕之宾者,多为名满天下的才子名士。我瞧他们三番五次登船拜访,必是游姑娘经船时相中了公子。”
苍霁正欲开口,又觉得两眼犯晕。他即便不知道花魁是什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小仆见状,立即贴心道:“公子曾道,您身体抱恙不便外出,待他回来就成。若是想离船透风,也须将粥喝了才行。”
苍霁一听“粥”便胃间翻滚,他挥手让人出去。小仆候在门外,不过须臾便听得苍霁似与人说话。
苍霁掐着石头小人的两颊,道:“说!他这几日忙什么?我当他去捉铃铛,原是去找女人。”
石头自从那日后乖巧不少,端坐在榻任由苍霁捏,反正石头结实,不怕捏。
苍霁又问:“他找女人做什么?”
石头眨眨眼,一派毫不知情的神sè。
苍霁突然和蔼可亲,他将石头拍了拍,拢到鼻尖前,说:“你我虽是兄弟,却从来不曾亲近过,趁着今日净霖不在,索性好好亲近一番。我见你这身布衫已近破烂,不如换一身。”
石头见他变sè便知不好,转身爬起来就跑。还未跳下床,便被苍霁拎着后领带回去,摩拳擦掌地要为它宽衣。石头宁死不从,苍霁勾掉了它的腰带,它拽着里衬,抬臂掩面,竟在苍霁掌间露出些欲泣的样子。
苍霁弹了它草冠,道:“想你也不是净霖。”
净霖怎会做这般神情,看起来便是可怜。
石头似在拭泪,苍霁凑首,说:“逗你……”
话音未落,便见石头抬手戳他一拳。苍霁不防,又因为晕船,便模糊中见得石头慢条斯理地系紧腰带,端坐回去。
净霖持盏定了一会儿,旁侧的侍女殷切劝酒。净霖方才放回盏,目光穿过诸人,从莺莺燕燕中,找到了蓝袍拘谨的年轻人。
“敢问。”净霖贵公子的桃眼半转,在侍女面上轻轻绕了个水淋淋的波儿,“那是谁。”
侍女纵使见惯颜sè,也招架不住这等艳sè的皮囊。她膝头轻移,对净霖细声细语道:“回公子,那是东乡的楚大人,单名纶,是今年登榜的新科状元郎。楚大人年少便已名冠东乡,其作的策论被皇上钦点锦绣,是今年的翰林新贵。”
净霖稍作思索状,他修长的指敲在桌沿,化作莞尔:“今夜‘双元’汇聚,熠熠生辉。不过既有楚大人在侧,想必今夜是见不得香婉了。”
侍女报以笑意:“公子何须妄自菲薄,姑娘已待您多日。”
可惜净霖目光尽在那楚纶身上,他以极其敏锐的耳力,听见了铜铃随此人行动时的轻晃。只是他正欲细闻,便觉得左耳一热。
苍霁似是贴在耳边说:“你带路,我们去找净霖。若是找得到,我便既往不咎。”
“公子若觉热,奴家引您外边透风。”侍女见净霖耳根微红,似是热的。
净霖道了声“不劳”后,便起身而饮,又将酒水斟满,方走向楚纶。
这位新科状元并不如传闻,他甚至有些羞怯腼腆。年轻人端坐挺直,背部如同笔在支撑,反而显出些局促。他甚至尚不会拒酒,饮得双颊微红。
净霖行至楚纶身前,谁知楚纶定目见了净霖,竟骤然露出些惶恐之sè。净霖身影遮光,也缓缓皱起眉。
楚纶一见净霖皱了眉,便双腿发软。他甚至猛地后退,将坐席撞到一侧,愈发惊慌地望着净霖。随后不知为何,以袖掩面,慌声说:“在、在下酒劲上头,便便便先告辞!”
净霖酒盏搁案,道:“大人瞧着面sè不好。”
“方才在、在外边受了些风。”楚纶被净霖吓得魂不守舍,拉了一侧的侍女,竟用了些哭腔乞求,“劳烦、劳烦姑娘带带带我……”
净霖探手:“在下愿为大人代劳。”
楚纶吓到打嗝,他说:“岂岂岂敢!”
说罢竟不管不顾地爬身而逃,旁人只笑他喝醉了,一众侍女簇拥搀扶。楚纶在人群中恨不能脱身,像只溺水的旱鸭子,扑腾挣扎,就差大喊几声放我出去!
净霖稳搭上了楚纶的肩头,宽慰道:“大人休急,在下引路。”
楚纶竟在这一拍中“扑通”瘫坐在地。他指着净霖牙齿打架,又像是惊觉造次,将手指咬在chún间,眼泪扑簌簌地掉。
“君、君君……”楚纶哭道,“放我一马!”
净霖神sè莫测,侍女们窃声细笑。游香婉闻声而出,扶了楚纶,温声说:“大人喝醉了,这是东海敬公子。”
楚纶几乎要藏到游香婉的袖下去,他当真是吓得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利落:“他是临临临临……”
楚纶不敢直言,便抱头大哭。满宴间只觉得他滑稽荒诞,谁知他已踩在了生死一线间,一个不慎,便能万劫不复。
净霖已欲动手,岂料宴间薄纱经风一荡,陡然扑进个人来。净霖背上一重,已被人从后抱了个结实。但见楚纶趁机踹翻栏杆,投身入水。
净霖身渐踉跄,近贴在边沿,他道:“松手!”
苍霁紧紧扣着他,狠声道:“你又要往哪儿跑?”
话音未落,苍霁便觉得净霖身向下倾。他转身踏步向将人退回去,谁知因为被晃得又犯了恶心,竟一脚踩空,带着净霖“哗啦”跌入水中。满船惊呼,女儿们零乱的喊叫随水荡开。
苍霁入水了方觉浑身舒坦,他捞住净霖,游身离船,在人迹罕至地方冒身。两个人通身湿透,苍霁抱着净霖,蹚着水至浅处,却不上岸,而是将净霖塞进茂密垂柳之下,堵在水中。
“相顾不离十步外。”苍霁将莹线在净霖手腕间绕了几圈,拽到面前,“你却想跟人跑?”
净霖在江水中冷得面白,他道:“铜铃就在咫尺,你却叫它跑了。”
苍霁道:“让它跑,你不能跑。”
净霖薄chún冷抿,他盯着苍霁,突然用双指卡住了苍霁的下巴,捏向下来,拉到咫尺。
“我若要跑,必先炖了你。吐了几日,你连脑袋也吐去别处了么?若是还不醒,我便帮帮你。”
苍霁先被他寒声所镇,继而扣紧净霖的手腕,说:“此地大妖无数,各个都嗅得见你!怕你来不及跑,便先叫人分了个干净。凭你如今,也敢这样狂言?”
净霖被苍霁捏得剧痛,两厢对峙,分毫不让。苍霁突然怒从心起,他抵着首,对净霖说:“纵使你心比天高,而今也是笼中囚鸟。”
两人额间的水珠滚砸在一处,苍霁亲眼见得净霖眸中怒sè渐止,似如平波。湿发贴在他脖颈,那颈甚至不需要用力便能掐断,掌心的手腕也脆弱不堪。净霖在苍霁眼中逐渐变成矛盾又难解的人,不论旁人将临松君说得如何神通广大,在苍霁掌中,他便一直是这样脆而易碎。
他们根本互不了解,简直好似两个天地。净霖不记得苍霁的过往,苍霁也不熟知净霖的过去,他们皆因“吞食”紧密相连。苍霁吞食着净霖的血肉,而净霖吞食着苍霁的温度。
各有所需,也各怀鬼胎。
苍霁听得净霖说。
“说得不错。”
净霖松指,手自苍霁掌间脱开,转身涉水上岸。苍霁在后看他后颈,记起他年少时的伤痕累累,又记起他如今的背呈裂纹,每一条每一个都带着他从未听闻的故事。它们皆与净霖密不可分,它们亲眼见证净霖跨越数百年,从尚存温度,变成毫无温度。
可是苍霁一无所知。
他生来头一次明白,即便他吃掉了净霖,他们也不能融为一体,更休提永不分离。净霖诱惑了他,他却对那些欲|望仍旧陌生。那样无知觉的引|诱,让苍霁满腔热血无寻出口,他既不懂,也没弄明白。
苍霁掌心渐冷,久立水中。目光漠然,随着净霖的背影而动。
但他没错。
他想要净霖的念头没有错。




南禅 40.神说
净霖总是彻夜难眠, 睡眠带来梦境,梦境带来过往。他不想要梦境,也不想要过往,所以只是假寐枯躺。他醒来的住处一贫如洗,什么也没剩。
起初醒时日短, 身体的疼痛不值一提, 破碎的灵海方是痛苦的根源。灵海碎化成渣, 这些略显尖锐的碎渣卡在神思各处, 刺得魂魄都痛。
净霖能行动后,便时常披衣枯坐, 他似已寻不到继续的理由,却也寻不到终结的理由。一场大梦初醒, 一切前尘化风隔雾,春秋反复, 疼痛渐平,身体似也恢复寻常。
只是他丢了剑,不仅手中空空,就连心也空荡。灵海已损,本相再无踪影。咽泉随他半生游离,最终却连断刃也寻不到。净霖曾经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死于山林,葬在咽泉之侧。可惜他如今立于风中, 除了肩头宽衫, 什么也拉不住。直至白瓷缸间水花四溅, 余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
净霖指尖触及到它的鳞,鲜活之物游动在他指腹。他们像是共生于此,相互依赖。
净霖正愣神间,见得锦鲤突化为稚儿。白胖的拳拽着他的袖间,紧接着又速化为少年郎,眉间的倨傲狂肆宁挫不减,随后变作比自己更加高大的黑衣男人,握紧了他的手腕。
“你欲往何处逃?”苍霁眼眸覆霜,势在必得,“你不能逃,你便留在我掌心!”
净霖另一只手轻拍在他颊面,竟抚在其上。他指腹描过苍霁的边鬓,像是想不通这人从何处冒出来的,又像是似曾相识,必须探明白。他每描一寸,苍霁便拉近他一分,净霖逐渐透不过气,他揪了苍霁的一缕发,示意他稍松。
可是苍霁直勾勾地盯着他,将他手指带到chún边,湿热地吻了吻。
“由我吃了你。”苍霁狡猾地露出委屈,“好不好?”
净霖从未这样热过,他怔怔地看着苍霁吻过他的指尖,竟觉得微妙又奇怪。他chún紧抿,有点畏惧地摇头。
苍霁手掌抚|揉在净霖后脑,像待孩子一般,却不断bī近他,与他几乎chún齿相贴。在这旖旎黏稠的时刻,净霖呼吸微促,眼前朦胧。
净霖骤然睁眼,喘息还是热的。他一侧头,果见苍霁在撑首而观。夜尚未过,船内昏暗。苍霁的眸漫不经心地转开。
净霖口干舌燥,觉得chún间似碰过什么温润,还残存温度。他几近梦境难分,便不自觉地抬臂挡面,翻身面壁冷静片刻。
苍霁视若无睹,说:“楚纶连夜西上,要去京中复命。我在他留下的杯盏上觉察不到人气,该是只小妖。”
净霖发散枕席,他甚至要开口时都觉得梦中苍霁的气息还缠绵在chún齿间。他倏而闭眼,静了片刻,再睁眼时已形容平静。
“是只笔妖。”净霖说,“他认得我。”
“斩妖除魔临松君。”苍霁躺平,“无怪他要跑。不过人之所言有点意思,他们道这位楚纶,多是一个评语。”
“什么。”
“判若两人。”苍霁答道。
判若两人?
“‘楚纶’确实是个凡人,他生于东乡小村,家境贫寒,先后父母皆丧,凭靠家族近亲接济方才能继续读书。此子先天体弱,腿脚似也有疾病,却将书读得好。他十二岁便以诗词名响乡间,东乡知府屡次保举,他十九岁便得以进京,只是两次不中,归家后愈发刻苦,此次夺得头魁也算如愿以偿。但自从他第三次入京赴考起,便有人说他性情大变。”
净霖说:“如何说来?”
“不知道。”苍霁说着闭上了眼,“途中不便盘查详细,但京中必有人解。”
说罢便似如沉睡,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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