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平君才思敏捷,日落前想不出法子,多等两日,一样想不出来。”李恪摆了摆手,“师姊,且不说他,快看木牛那处,好戏近了”
百步之外,风舞越蹬越快,带动后厢轮毂转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眼前就是河滩,他发力一扭龙头,动轮猛地拧过四十多度,风舞当即一声惨叫,三轮车向着单侧倾斜,轰隆一声,就摔了个三轮朝天。
巨大的响动把由养等人吓了一跳,疾步跑上去掀开木车,从车底下拖出了脚踝严重扭伤的风舞。
李恪在霸下上哈哈大笑。
一行四人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走到李恪近前“先生,我等失败了”
李恪笑够了,咂巴着嘴调笑问道“可知错在何处”
“三轮二蹬,无从转向。”
“可知为何会错”
四人一齐怔住,齐声说“我等未能吃透先生草图,叫先生失望了。”
“此事与我有何干系,扭的又不是我的脚。”李恪哑然失笑道,“你等的问题,在于割裂了设计问题与使用环境。设计之人学以致用,本就该考虑到方方面面,否则木牛易制,你等倒是可以制出来一架架试,往后若遇上如獏行这般大,亦或是如阴阳炉这般精细之物,你等又当如何”
众人细细品着李恪的话,一时间都是羞愧难当。
就在这时,李恪耳边传来一声长叹。
“今日得见恪君威风,方知你我差距之大。旁人在恪君年纪尚想着求学之事,恪君却已能为人师表了”
李恪哈哈一笑,长身而起“平君,家中琐事果真难不住你。”
李恪亲自下阶,引着陈平穿入霸下,一路上行登临竹楼。
竹楼有名,称作碑楼,取义霸下驼碑。
它的样子也像块碑。整体是平房设计,拢共两层,上三下五。里头的房间仅有巴掌大小,以软席张地,一应家什如几、榻、柜等皆固定原地,如此才能保证霸下行动之时,屋中不会一团乱麻。
这种连排的设计方案像极了后世的宿舍楼,李恪本以为是墨子带给墨家的,略一打听,才知道居然是风舞的独门创意。
碑楼的设计让风舞从此坐稳了霸下驮楼设计师的位置,也让李恪对他另眼相看,自苍居一众墨者中将他挑选出来用作助手,像由养、儒和泰那般着力培养。
算起来,陈平是李恪在霸下获得房间以后的第一个客人。
他带着陈平登楼,踩着吱呀作响的过道来到左首,推门而入。
陈平只觉得叹为观止。
“世人说墨家秘艺神鬼莫测,我本不信,如今见到巨龟驮楼,才知晓世人口中的墨者,远不及墨家万一”
李恪抬手请陈平坐下,打开柜,取出泥炉、瓦釜、干花,注水煮茶。
他摇摇头说“你不曾见过霸下动静,端坐楼上地动山摇,委实不是好的体验。”
陈平哭笑不得道“远游之时,连皇帝都得蜗居车中,你却有楼可住,还有甚不满的”
“归根结底,一间能动的破宅子而已。”李恪耸了耸肩,“在我心中,霸下可改之处多如牛毛,只是工程太大,一时反倒不知从何着手。”
“恪君委实博学啊”
李恪淡淡一笑“且不说我,你兄嫂如何”
“恪君走后,我取你金,去四方八邻换回债契,又以契为谒,在阿嫂门前长跪了半个时辰”
“你跪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些年阿嫂兢兢业业操使家事,细细想来,我亏欠她颇多,这一跪,她当得起。”
“然后呢”
“还债之后,恪君之财尚有六金有余,我全数交在阿嫂手中,请她在我走后,照拂我兄。两人之争本就应我而起,如今我离家而走,两人自然和好如初。”
庖丁解牛啊
李恪赞叹一声,轻声说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平君一跪说和兄嫂,此事当成一时佳话。”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简。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底部以红漆加印,是半个齿轮造型,齿轮正中有齐篆阳刻的一个钜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墨家钜子令。
“平君,幸不辱命,商山荐书在此。”
陈平大喜过望,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荐书,拿在手上,像抚摸爱人似地抚摸着简上的字“以行观之,平敏学善思,与老庄之说缘重,今荐于兄,望十数年后,道门再出大家”
“商山远在内史,平君可想过求学之中,三役如何”
这是秦时百家共同的困境。
商君奉行壹教之论,秦法规定,只有学室学子可免徭役四年,于是百家学子就只能断断续续求学,往来奔波,应付每年的更役。
照此说来,大秦给墨家最大的善意其实并不是钜子所世袭的少良造高爵,而是墨者的学子身份。这个身份属于特批,与学室不同,甚至没有四年的限制,等于变相免除了墨者的徭役。
可是陈平并没有这样的幸运。
商山位于内史商县,与户墉乡所在的外黄县隔了一整个三川郡,快马往来尚需十几日,唤作步行,一个月也不见得走得了来回,陈平若要每年践更,别说求学,不死在路上就是天爷作美了
陈平感激地笑了笑“多谢恪君记挂。我在开具验传时与啬夫说了打算,啬夫说,拼着每年重罚受处,去吏为奴,也要为我将更役延后至学成之日。至于正役、戍役,我年方傅籍,倒是尚可拖延,不足为虑。”
“平君可是寄托了全乡之盼呢。”
“殷殷期盼,其重如山,平当不负乡里所托,必学有成,世扬名”
第三零七章 知北游
陈平走得干脆利落,一身麻衣,一柄旧剑,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李恪本想再赠些盘缠给他,奈何却为他所拒。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李恪先前赠金是为他解决家事,如今赠金却是为他饮食,二者不同,取舍自然也有不同。
李恪尊重陈平的决定,将他送下霸下,挥手作别。
夕阳之下,陈平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上,慎行颤颤巍巍走近,抬起手搭在李恪脑袋上。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做,拜师之时如此,眼下又如此。
“陈平走了”
“此去商山,一别千里,再次相见不知何年,也不知能否如今日这般如好友般煮茶攀谈。”
慎行笑着说“陈平多智,学必有所成。陈平家贫,学必为仕途。你与他早晚在官场相会,届时分属同僚,如何不能饮茶攀谈”
“可若是分属敌我呢”
“官场之争无关对错,今日为敌,明日携手,总会有饮茶之日。”
李恪叹了口气“若并非政争呢”
慎行愣了一下,问“大秦天下承平,除却政争,莫非还能再出个悖逆天下的方螣”
“方螣可算不上悖逆天下,最多是利欲熏心,老师高看他了。”李恪不屑地笑了笑,手指东南,朗声说话,“天下,何其大”
“天下再大亦是始皇帝的天下。”慎行淡淡驳了一句,“恪,你我所为,不就是欲让墨家重回这世上,再无离群衰落之忧么”
李恪摇了摇头,不再深入,他突然说“老师,这几日您为我讲讲知北游可好”
“庄子”
“知北游乃平君入门之学,我媪教我时,我年方九岁,学不甚通,实想从老师口中听听墨者心中的北游之义。”
“耕柱有言,义,天下之良宝也,所以贵良宝者,可以利民也。”慎行轻声说,“义之一字天下皆通,墨、道、法、儒皆为践义而生,无从别也。”
“知北游于玄,惑而问道。道何往也,义何在也,他不知,我亦不知。”
“你不知,为师便说与你听。”慎行欣慰地笑,笑着转身,行向霸下,“此去胡陵尚有十数日路途,讲一篇知北游,足以。”
霸下北上济水,顺水而东,过济阳、宛朐,定陶,昌邑,又转道泗水,沿独山泽南下,十数日,终于到达赵墨的根基胡陵。
胡陵之地,北独山,南微山,二泽交汇,泗水横流。她地处在砀、薛、泗水三郡交汇,行政上属于薛郡,偏又与整个薛郡相隔二泽,独处一畔。
砀郡和泗水郡不能管,薛郡又不好管,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让胡陵具备了相当的独立性。故墨家出秦,赵墨在离开上郡之后很快便在这片旧宋之地落脚,时至今日,经营已超过三十年。
赵墨根基有赵墨根基的气象,一入县境,霸下便像脱了缰似的不再避忌人烟,一路上穿乡过里,引来阵阵赞叹。
李恪在路上见到了许多墨者,墨褐,草履,游走四方,各乡各里都可见墨家的学堂,孩童玩闹,口中吟诵的也是兼爱、非攻,大到束发,就一边练剑,一边背非儒
墨家对儒家的怨念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所见的墨者越多,李恪心中越是疑惑,眼看距离胡陵县仅有半日路途,李恪便趁着休整找到慎行。
“老师,我一路所见墨者何止千人,可为何如此多的墨者出了胡陵却又像消失一般,寻常难见”
慎行苦笑一声“你道墨褐草履者便皆是墨者么”
李恪面色古怪,试探问道“莫非还有墨卫”
慎行哑然失笑“赵墨以谈辨起家,好文而不重武,生徒之中又多有秦人,蓄养这许多墨卫作甚”
“那是何故”
“墨家在胡陵经营三十余载,民众皆享墨家之福,此地学墨义,着墨袍乃是风尚,这些人中,傅籍之后真正从墨的反倒不多。”
“老师是说,这些着墨褐者皆是乡里”
“也不全是。”慎行淡笑道,“各乡各里教授墨义者皆是墨者,这漫处行走的,也有不少是着墨袍的杂墨,虽非正统墨家传人,也算是所学有根。”
李恪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死心说“老师,您实话告诉我,胡陵究竟有多少墨者”
“胡陵一县,赵墨二百七十三,杂墨定居者四十二,令有慕名之木匠百余,铸匠四五十,皆可当赵墨之力。”
“赵墨有这般多铸匠”
“东辕多铜,昌邑产铁,墨家擅长机关之术,此二地生料便多送至胡陵。自古工匠所在自成商贾聚所,商贾聚集又令工匠倍增,胡陵县商贸发达,多聚些匠人并非难事。”
所以说,这里还是大秦的金属交易市场
李恪越发好奇赵墨对自己的定位,似乎听慎行的口气,他们并不排斥商人的存在。
他突然想到沛县距离胡陵就不远,吕公和吕丁当年把沛县当做居所,会不会就是看重了胡陵这片生产力雄厚的加工作坊呢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问“老师,我等会不会去沛县”
“沛县”慎行怔了一怔,终于想起吕丁和吕雉的身份,摇头说道,“此来胡陵若一切顺利,你当将赵墨精华迁往苍居,此为正办,至于楚地,暂且不会去。”
“赵墨在胡陵经营得好好的,我等为何要将赵墨千里迢迢迁去苍居”李恪隐约觉得事情不会简单,赶忙放下心中私事,张口就问。
慎行叹了口气“你的根基在苍居,雁门之民识恪,而不识墨。相比之下胡陵毕竟路遥,为师便是吃了这个暗亏,以至于”
“赵墨不恭”
“称不上不恭,只是三子亦有自己的想法,不见得与为师相合。”慎行盯着李恪的眼睛,缓缓说道,“恪,你欲成大事,心中便该知道,赵墨是赵墨,苍居是苍居。你我虽属赵墨,却不是胡陵之墨。”
李恪心下了然,躬身一礼“我明白了。”
“明白便好。”慎行欣慰地笑起来,“风舞已蹬着木牛前去通传。我等今日早歇,养足精神,明日直驱胡陵。”
墨家众人齐齐拱手“唯”
第三零八章 胡陵见闻
日出东方,其色玄黄。
霸下喷吐着白烟,迈着巨大的锥形足肢行进在胡陵的驿道之旁,茂密的护道林无从遮掩它庞大的身躯,踏地的响动便是隔开一里,依旧清晰可闻。
李恪身处于碑楼,倚着栏杆,随着霸下的摆动轻轻摇晃。
这是一种极难得的体验。
回想几个月前,仓促出山的霸下搭配仿制的胡杨足肢,那种颠簸便是身处在核心舱,用皮绳把自己捆得严严实实,李恪依旧担心自己会被震飞出去。
而现在,原装的足肢在减震和平衡上与仿品形如天渊,他可以安坐在碑楼中游历大秦,更可以像现在这样,凭栏而立,眺望天下。
这才是蒸汽自走房车的正确打开方式,牵缰御神龟,临风享逍遥
恍惚之间,四十里路转瞬即逝,李恪望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目极皆是墨褐穿扮,可想而知,是墨者们得了风舞的传讯,出郭十里,准备以正礼迎候钜子慎行。
姜还是老的辣呀
明明霸下昨日便可抵达,慎行偏要休整一夜,这一夜,想来就是为了让胡陵的墨者们聚集迎候,共睹这霸下的威仪吧
想到这儿,李恪探出身子,对着楼下候命的灵姬喊道“灵姬,令沧海鸣笛,由养、儒操控缓进”
他的声音被霸下的轰鸣遮挡,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灵姬在下头回喊“先生,你说甚”
“我说沧海鸣笛,霸下缓进”
“听不清”
一番对谈,循声而出的慎行捧腹而笑,就连素来冷淡的辛凌都难得莞尔。
李恪没好气地看着这一老一少,气呼呼说“决定了,对霸下的改制便从通讯开始。”
辛凌好奇问“可有腹案”
“腹案一早便有,只是方案太多,选择哪种,倒须得思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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