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细流纳海,累尘成冈。遥想孟尝当年,若是无此辈相帮,又哪儿来合纵六国,擎道惩奸的威风”
“钜子笑话我”陈馀哈哈大笑,驻步抬手,“高士且在正厅安坐,我这便令备酒摆宴,我等,不醉不休”
第三二六章 儒与墨的进食之辨
众人落座,鼓瑟吹笙。
仆从门客流水般进出,端来各色佳肴,酒肉齐备,一点也看不出乘府的手头拮据。
只是这番好意注定无果。
慎行饮食清淡,李恪又惯例不吃大秦肉食,无论酒肉,转了一圈,最后都会落进沧海和蛤蜊的腹中。
慎行还偶尔饮两杯,李恪连酒都不饮,从头至尾,闭目养神。
这让陈馀的脸色很不好看。
“钜子,我处有大梁名厨掌灶烹肉,你与高徒何以不食”
慎行微微一笑。
“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昧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圣师之言,不敢不从。”
陈馀眼前一亮,当即坐正身姿,侃侃而谈。
“进食之礼,主人延客祭,祭食,祭所先进,殽之序,遍祭之。三饭,主人延客食胾,然后辩殽。主人未辩,客不虚口。”
慎行轻笑看向李恪,李恪正肃,朗声回应“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趾,北降幽都,东、西至日所出、入,莫不宾服。逮至其厚爱,黍稷不二,羹胾不重,饭于土塯,啜于土形,斗以酌,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
大概是自觉被慎行轻待了,陈馀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冷声斥道“长者举未釂,少者不敢饮。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李恪微微一笑,大致确定慎行就是来带他踢馆子的。
“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故令无分长幼,凡贤而尊,不贤,何以为循”
陈馀气得七窍生烟,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使堂下鼓乐骤停
“末席二人,何以食不尽”
李恪偷偷瞥眼去看蛤蜊和沧海。
蛤蜊正叼着一只生猪蹄子拼命啃,沧海的样子看着好些,不过他边上酒坛如山,短短时间,少说已经饮了五坛。
更重要的是,鼓乐停当,剑拔弩张,这些事对他们一点影响都没有,该啃蹄子依旧啃,该饮美酒照常饮。
真丢人呐
李恪无可奈何,只能转攻为守,代臣作答。
“墨义也,墨者自持,毋强人,从善而欣,不从不怨。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可是仲尼之言,公莫非不知”
陈馀吊起嘴角“己不所欲,你是说,墨义不真,便是你这墨者也心中不忿”
李恪哈哈一笑“此己非我,乃是指公。公有学养,世人颂之,仍不免奢于酒肉,沧海与蛤蜊少通文墨,好些饮食,何过之有”
陈馀笑得更欢了“墨者不通文,便可不从义”
“谁又说他们是墨者了”
“他们”陈馀的脸上一时精彩纷呈,张着嘴呐呐道“此二人非墨”
“蛤蜊从医,沧海从武,皆不通文,亦不从墨。”
“我在此招待钜子,又何来宵小之辈饮食来人”
“禀主人,左车至矣”
陈馀刚要翻脸赶人,一得报,转怒为喜,他扭头看向慎行“钜子,你有高徒,我有左车。如今左车至矣,你我复饮可好”
这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李恪无奈看了慎行一眼,发现慎行面无异色,笑嘻嘻举爵,就宛如无事发生。
沧海又饮罢一坛,一抹嘴,黑着脸问李恪“小子,他方才是不欲我等饮食”
“该饮饮,该食食,又不曾有人赶你出去,你何必在意”
沧海大点其头,一扬手唤来侍者,志气昂扬,再要五坛
不一会儿,从人身上扛满酒坛,引进来一个清清爽爽的深衣青年,方面浓眉,神态儒雅,乍一看,居然和李恪三分相似。
陈馀大笑离席,拽着青年的手来到慎行案前“钜子,此子便是左车,风华之年,才学不凡”
慎行细细打量一番,矜持地点了点头“君子如玉,如切如琢,果真是一表人才。恪,来见过学兄。”
李恪当即离席,长身一揖“雁门学子恪,见过大兄。”
左车端正回礼,直起身探求地望向陈馀“陈公,这位少年”
“此子名恪,乃是钜子高徒,武安后嗣,说来与你槐里主家同族而出,可算远亲。”
李恪奇道“大兄也是李氏”
陈馀遗憾道“左车学不落于人后,奈何家世不备,出身于李氏族望,却是李姓,而非嬴姓。”
左车在旁温言宽慰道“陈公,后学之人不求闻达,家世之说,无碍的。”
“那是你年岁尚轻,不知出身之重九卿之才却为声名所累,何其哀也”
慎行不由诧异地又打量了左车一遍。
“早知贤君对此子甚为看重,却不想九卿之才”
“若大魏尚在,此子必为朝堂栋梁不过眼下么哼哼”陈馀冷哼几声,令左车右席入座。
他独自高坐回主位,朗声倨傲“秦之君臣粗鄙,朝堂之气泛泛。左车庶民出身,若因此不必侍奉暴君左右,倒是一件好事。”
慎行不置可否,轻笑一声“听闻皇帝甚爱君才,几次欲征辟入朝,依为臂膀。贤君,儒之大家入朝者众矣,为何你却不去”
“灭国之恨,岂可冰释”陈馀霸气地一甩袖子,“他要辟我,我便拒之。他要纵法吏擒我,我便隐姓而处,自寻安身。中原地大,处处是家,秦人便是毁得去国祚,又哪里毁得掉魏人风骨”
“耳君也是这般作想”
“张公我视张公如翁,若不是他,我死多日矣。”
“这么说,陈地传说有里吏辱君,并非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陈馀冷笑一声,“我与张公乃变名姓,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守望相助。里吏尝有过笞我,我欲起而杀之,然张公蹑我,使受笞。吏去,张公引我至桑下数落,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耳君还是那般大气”慎行赞了一句,轻声问道,“那里吏现今如何”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得张公开悟,我见此贼好逞威风,且不知收敛,便借故亲近于他,日日奉承,还诈他对陈地豪杰多作为难,使豪杰皆恨。前几日,此贼终于被人妙计污作盗匪,已黥面,发骊山去了。”
慎行击掌道“屈尊以谋,借刀杀人,贤君手段了得呐”
陈馀显然也是自得,他以一副提携的口气指向左车“行计之人是我,出计之人却是左车,我不居功也”
气氛又一次热烈起来。沧海君听得好奇,偷偷凑到李恪耳边“这人使诈害人前程,怎么还有脸自得”
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饮你的酒去,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
第三二七章 一脉之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慎行恰到好处显出一丝疲态,陈馀这才在日落之前叫停宴席,与左车一道,把砸场子的客人们欢送出门。
双方互揖拜别,口称珍重,在席上不怎么说话的左车不知为何变得格外热情,拖着李恪的手,口口声声相见恨晚。
李恪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应付着他,双方来来回回二三十次,直到把所有饯别的词都用尽了,乘府才终于关上大门。
怪不得墨子当年会弃儒自立,这儒生的礼数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小心把慎行扶上背榻,又嘱咐蛤蜊把喝多了的沧海扶好,可别不小心摔一跤,把背上的慎行摔出好歹来
慎行坐正身子,轻声问李恪“感想如何”
李恪撇了撇嘴“此为名士”
“儒家名士。”
“欲扬而不敢扬,欲抑而不知抑,藏头露尾,虚情假意,此等名士,只能说,见面不如闻名。”
慎行笑着摇了摇头“你若如此看他,便是谈辩之道不曾学精。”
李恪奇道“莫非此人还有殊异”
慎行抚须,拍了拍扶手示意沧海起行。
他轻声说“张耳者,张仪后嗣,初为孟尝门客,后为外黄县令,世人皆知其贤。陈馀之名本不显,与耳为友,以父侍之,这才在世上略有了此许虚名。”
“陈馀无名”
“伯牙,子期,伯牙擅琴,子期知音,世人又何曾想过子期琴艺如何”
李恪恍然大悟“世人眼中,陈馀乃张耳附庸”
“是极,附庸就连始皇帝张榜求贤,也言获张耳者千金,获陈馀者五百金。”
慎行朗笑一声,全无疲惫之态。
“此二人若一同事秦,张耳或可为县令,陈馀是为县丞,还是佐吏呢”
“所以他才拒了征辟”
“他可不止是拒了征辟,他说动张耳一同隐逃,让通缉长久张悬于榜上,却又如你所说,隐而不匿,欲盖弥彰。”
李恪一时失声“这是在自抬身价”
慎行终于觉得满意,他点头说道“你不屑其浮夸为人,却不知如今世上将张耳陈馀并而称之,全是赖其浮夸之道。此等扬名之术,可为师否”
李恪苦笑“三人行,必有吾师,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慎行正色道“恪,世上名望之辈皆有其处事之妙。为师带着你拜访诸人,便是要你多看,多学,虽不见得用其法,却不可不知其法。如陈馀者,你若不知其实,今后或要为其所趁。”
李恪诚心拜服道“学生记下了”
四人与监门打了招呼,步出闾门,踩上大道,李恪突然叫住众人,从袖口中摸出一团白绢。
慎行笑了笑“这是左车方才予你的”
李恪打开白绢,细细看字“老师知道”
“为师不知左车予了你何物,却猜到他会约你一叙。”
李恪更好奇了“西市酒肆,老师连这也猜到了”
“左车他若不约你才是奇怪。”慎行了然摇头,“你留在此处赴约,为师先回霸下。晚些时候,我令由养骑木牛来城外接你。”
“唯”
一个时辰之后,西市魏宫酒肆,李恪在一处靠窗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左车。
他换了一身深衣,衣色雪白,卓尔不群。
李恪为他斟了一碗浊酒“且不知大兄约我所为何事”
左车深吸一口气,正襟而坐“敢问恪君,可是弘叔父之子”
“弘叔父”
李恪解开腰上玉牒,轻轻摆到案上,正色说道“家翁名弘,大父次子。”
“世间之事何其妙也”左车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从中取出枚与李恪一模一样的玉牒,并排放置在案上,“恪弟,我翁名泊,大父长子”
突如其来的认亲,李恪被惊得瞠目结舌“你你是我”
“堂兄”
“你的翁是我伯父那游学失踪,不知所踪的伯父李泊”
“正是”
“伯父尚在”
“翁就隐在槐里李氏,如今为官事秦,拜中大夫詹事。”
“中大夫詹事”
中大夫詹事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位,秩六百石,和县令等同,而且其身为中大夫的首席佐官,时常被当做中大夫一职的备选和继任者,一般不是勋贵出身,少有安置。
李恪突然反应过来,隐在槐里李氏
也就是说,李泊一脉如今的身份是槐里李氏的后人
李氏一族皆出自秦司马血统,在曾祖李昙之前都是秦官。
李昙先为秦御史大夫,后归赵,受封柏人侯,他一生育有四子,崇、辨、昭、玑,前三子留于秦,以崇为长,是为陇西李氏,又因为居于槐里,常称为槐里李氏。
幼子李玑生于赵,留于赵,后繁衍出赵郡李氏,也就是李牧这一脉的渊源。
赵李氏与秦李氏虽说同根同源,但双方各为其主,又多出武将,战场上拼杀搏命,从未留手,两脉之间为此少有来往,这都是严氏和李恪说的。
那李泊究竟是怎么藏进槐里族系的而且严氏明明说过,李泊是李牧声威最隆的时候游学失踪,从动机上来说,好像也完全没必要啊
李左车就像看透了李恪的疑惑,收起玉牒,轻声解释“听翁言,大父当年领重兵屯于句注,守而不出,赵王以为大父有反叛之心,曾欲令宗室之将夺军代之。幸亏那时朝有贤臣,赵王这才将心意按奈下来。”
“消息传至大父耳中,大父曾言,赵氏多疑,忠而无用,他领重兵,早晚不得善终。然其死可也,李氏血脉却不可就此断绝。所以他才令翁以游学之名,偷偷藏入槐里,做了槐里李氏子虚乌有的远房一脉。”
他叹了口气,饮尽酒水“后来事态果如大父所料。他先被闲置,后又复起,于抗秦之时为人所趁,身死族灭。翁听闻此事之后吐血三升,长哭不起,险些就一病故去如今能知晓叔父尚有后人在世,翁必然欣喜”
“不想家中还有这般渊源”李恪也叹了口气,“大父瞒过了所有人,媪亦不知伯父尚在人世,只以为他卒没在游学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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