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之后,将军只需选出几个技艺最精的,让他们按着白日的举臂,其他人一个个效仿,与他对齐,然后射足三轮,城上便难有活口。覆杀之后,你以三五千人藏身于百步之外,及时登城,则西城可下。”
王离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反驳:“上将军,今日天上多有阴云,夜来无月!”
“无月此计才有胜数,若是月明,袭城作甚?”
第七二零章 弃卒
深夜……
冯劫裹着皮裘,在门楼上打着瞌睡。
他突然听到奇怪的风声。
风声很紧,带着呼啸,好似是散碎的乱流纠缠交织,又似万千飞鸟穿云过月。
这种声音冯劫从小听大,熟悉得很,这是秦弩阵的啸声。
可是夜里又何来弩阵?
要知道,弩阵之强,强在严整,几千数万枚矢猬集在小小的方圆当中,全凭着工匠高深的造诣,保证群矢在飞行当中不会散乱。
这种特性在阵地战中自然有无以伦比的威力,可到了夜里,一旦弩士们没了准头,不会散乱的弩阵就成了无用之物。
因为弩阵的攻击范围实在太小了,根本就无法覆盖住广阔的战场,成则大成,偏则大偏。
不知道李恪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冯劫无聊地想着,各种念头一息数变,突然就想到了某一次,李恪向他们解说机关兽穷奇时的场景。
穷奇里有一个特殊的结构叫作抬臂,样式是位于弩机左右的两个标着刻度的轮毂式小转盘。
冯劫肯定看不懂机关的结构,而且也听不懂抬臂的工作原理,可有一句话,他却记得很清楚。
“若是能把弩士抬臂的角度细分成刻,则弩士根本不需要用望山瞄准,只需要把手臂抬到相应的刻度,就可以精准地把矢射到任何地方去……”
他猛然惊醒!
“敌袭!”
惨烈的嘶吼响彻天地,密集的弩箭穿出夜空。
戍守在城上的士卒毫无准备,一个个倒毙在密集的弩阵当中,鲜血通过身上的孔洞留出来,给尚未干透的城头再一次抹上暗褐色的瘢痕。
冯劫呆住了。
到处是哀嚎,遍地是尸骨,这轮弩阵精准地覆盖在城头上,只一轮,就对西城的守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接下来……接下来……
秦军的下一步手段是什么?登城的士卒又会从哪里出现?何时出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分析,找出应对。
首先,城头上的人已经没有救援价值了,因为同样的弩阵,对方能射出一轮,就能射出第二轮、第三轮……
其次,光凭弩阵夺不了城,夺城还是需要登城的步卒,所以那些步卒必然会来!
当务之急是筹备防御……
想到这儿,冯劫猛拖过新任的令兵:“速去城下,让备兵集结,甬道待命!”
“嗨!”
令兵连滚带爬飞奔出去,冯劫又听到了熟悉的风声。
果然有第二轮!
他庆幸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让备兵上来抢救伤员。
夜深人静,士卒归营。能够随时动员的备兵就那么两个千人大队,若连他们都折在弩阵里,后果才是真的不堪设想!
只是然后该怎么办?
第一批登城的会是夺城步卒么?还是专门派上来送死,为了吸引残余守军的弃卒?
冯劫猜不出!
他有种感觉,现在指挥夜袭的人应该不是王离,他或许是涉间,或许是杨奉子,而最糟糕的,是章邯!
章邯将兵历来舍得士卒性命,弃卒战卒真假难辨,只要能达成战略目的,拖累个万八千人他连眼都不会眨上一下!
也就是说,绝不能通过登城人数猜测战法!
冯劫深吸一口气,又拖过来一个刀笔。
“你,速去武灵军,让李良将军集结两曲,着配重装,于西门校场待命,无令切不可擅自登城!”
“嗨!”
紧接着,第三条将令也被他快速宣了出来:“你等几人速往贰、叁、陆曲,令各所属集结,三通鼓内抵达城下待命,失期者斩。待他们接令后,你们再去其他各曲,让他们安抚将士着紧休整,切不可大惊小怪。”
“嗨!”
“令台,擂鼓!”
隆隆的鼓声很快便震响起来,整个门楼在旦夕之间空了大半,冯劫苍白着脸站起身,透过窗棂,冷眼望着城头的惨象。
第二轮弩阵降下,城头将士几乎死绝,已经听不到各种临死的哀嚎和惨叫了,这些士卒奇形怪状躺在城头,映着火光,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蜷曲的刺猬。
冯劫下达了今夜的第四道将令:“去备兵中选些善掷之人,只需二三十人即可。你让他们登城,向城下投掷火把,投得越远越好。掷最远者,赐百金,除军侯。”
“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不多时,冯劫就看到数十个畏畏缩缩的人影举着火把登城,而天上也恰如其时地刮起了第三股乱风。
噗噗!噗噗噗!
掷火的勇士一时尽灭,但终归有那么几个投出了火把。
火光飘摇而下,映出鬼影幢幢,冯劫的心也第一次落到了袋里。
“备兵登城,敌袭,酣战!”
……
在数里之外的秦营,寂静,深沉……
在王离的印象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
他的战历在当今大秦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军伍一生,参与过灭国,见证过北伐,跟随过诸多赫赫有名的大将贤臣,可从未有人作战如章邯这般……
眼前漆黑,四周漆黑,站在自己的战车上,他的目光仅能看到几步之内簇拥的令兵和莫臣,心里却能描绘出茫茫的野原之上,两万弩士列队举弩的壮观场景。
他们放弃了“大风”的呼喊,沉默地开弦、装矢,又向着深邃的黑暗射箭,却半点也得不到那熟悉的来自远方的反馈。
弩阵射中了么?
赵军死绝了么?
那半道之中响起的阵阵鼓声究竟是冯劫为了动员全城的示警,还是指挥备兵上城的令号?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三轮弩毕,守在城外的第一波将士应该开始攀城了吧?
他们能一鼓而下么?还是正与冯劫的备兵战作一团,满心期待着那支根本就不会出现的援军?
王离感到有人摁住了他的肩膀。
其身份根本就不必猜,因为在这个军中,能对他做此动作的人,唯有章邯。
王离长叹一声:“上将军,四千多人攀墙上城,皆是北军遴选的精锐,其中还有两位宗室出身的军侯……敢问,我等当真要下令放箭?”
章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战事百态,最忌迁延。迁延就如不愈之伤,日日流血,终会有流尽的一天。”
听着这毫无喜怒的话音,王离竟像个新兵似打了寒颤。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忍,又问:“该当何时行事?”
章邯指着眼前的黑暗:“听到那鼓点了么?待鼓声终了,先射三轮,半个时辰后,再射三轮。”
王离失声惊道:“第二阵也是弃卒?”
“若他们能在半个时辰内攻到城下,自然就不是弃卒。若做不到……”章邯摇着头,状似感慨,“王将军不觉得……连你都猜不到的事,才有出奇而胜之妙么?”
第七二一章 修罗
冯劫、王离,以及章邯……
发生在邯郸的秦赵对决就像是一场大秦勋贵教育体系下,优等生之间的内部决胜,又像是从军事角度对大秦勋贵培养文化进行一场全方位的校验。
这是分所应当的结果。
二百年的强秦历史为秦人塑造了无以伦比的自信,大秦的勋贵们信仰自己的文化体系,在成长的过程或多或少,充满了共通与相似。
文,学之以商君、严君,崇耕崇战,尊法为壹;武,以自家传学与孙子、吴子、尉缭子等传世兵书为本,辅之以那些不传世的,深藏在文册之间的名将私信与重要奏疏留本。
在这条精密的,高标准的人才流水线上,大秦的宗世与勋贵为这个帝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合格且文武双全的继承人与掌控者,这才得以让大秦的政治与军事长期维持住一以贯之的优势,直至横扫六国,傲视天下。
然而,这样同质性极强的教养模式也有自身的缺陷,譬如刻板。
秦人的刻板在外敌面前表现得并不显眼,因为他们的好些教材都是秘而不宣,只在小圈子当中流传抄录。
可一旦事情转化为内战,就比如眼下这场战争,好些常规的较技就成了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对手,不出奇谋,便难以致胜。
生而为人,各有其长。在知识的实践上,能做到活学活用,不为束缚的终归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如军谋之于冯劫、王离这般,只擅长拾人牙慧,不擅长推陈出新的。
所以白天的战事才会引起章邯如此多的不满。
他们之间少有隐秘。
王离用大弩开场,冯劫就知道今日不会见到攻城器具,对手选择了纵轻兵攀城。
鼓声作响六个三通,不需听见金鸣鼓歇,冯劫又知道,王离将以覆盖式强弩打击用作收尾,发起新攻。
还有夜袭……
下市之时的炊烟才起,王离夜袭的念头就等同于已经公之于众。
冯劫不仅能笃定王离要夜袭,连夜袭的起承转合都能复盘出**成来。
因为秦王政十一年,尉缭子与始皇帝奏对,论及夜袭。他讲到夜袭应该发起于白昼,可使大弩连射,毁凿城墙。至夜,遣勇士百余缄默攀登,放下绳索,迎兵千人。
这支完全由精锐勇士组成的小股部队就是夺城的主力,他们的任务是用最快的速度夺下城墙,洞开城门,以迎接在城外暗藏的战车与骑卒,抵定胜局。
这是大秦夜袭的标准答案,至于官方回答……
同十一年,尉缭子与吕不韦论守,言纵千人守于城上,一夜四替,甲不离身,此既可明敌于先,又可备敌在后。
这也是冯劫的应对,准备四个千人守夜护城。
只是邯郸的军备自有其特点,新卒与王军差距过甚,所以冯劫只安排了三组轮替,剩下一支王军不参与轮替,只是备在城下,以策万全。
照理说,这样的攻防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因为城头虽阔,但考虑到每个将士挥舞兵器所需的间隔,四千多人足可以把墙头塞得满满当当。
千人戍守恰到好处,既能让更多的士卒好好休息,又不至于使城防出现太大的漏洞。就算遇上大举侵攻,四千守备也能保证士兵在城头占据优势,给指挥官调兵遣将的时间、
然而,冯劫忽略了章邯。
章邯就是优等生们当中的学霸级人物,不仅熟读全部的知识点,还能举一反三,从全新的角度解答问题。
秦军破天荒解决了黑暗中无视界弩阵的技术问题,一个照面就让城头守军片甲无存。
冯劫在第一轮交手中吃了大亏,且千人战死竟还不是紧要。紧要的是,即便他在发现敌踪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备军接防,城下的秦军还是抓住了这片刻的宝贵,成功登城。
因为他们……是北军!
作为大秦麾下最后一支精锐常军,北军与关东诸强,亦或是章邯的刑徒军都不同,兵甲齐整,训练有肃,战法娴熟,纪律严明。
章邯不断给着冯劫惊喜。
北军的夜袭如同昼侵,不仅有弩阵开道,还置备了简陋的军械云梯,直接在城下架起宽阔的斜面,小跑着飞奔上前。
他们以伍为单位,自南北两端翻上城头,其中两人持短剑锥盾,两人持骑弩策应,还有一人执长剑,握短戈,左突右冲,斩杀来敌!
一个伍便是一个战斗单位,整整六七十个战斗单位攻防有序,背倚着城垛,便是敌住二三十人也不显弱势。
冯劫的备军晚其片刻临岗就位,却难以发挥人数的优势,猬集难进,退又无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北军登城,呼喝着战号轮番进前,把赵军打压得哭喊无门!
鼓过六十!
城头已经挤满了人影,不时有士卒无查,惨叫着被身边人挤下城去。
冯劫看着眼角直抽,咬着牙,命令城下那支王军带上弓箭,发动反击。
不一会儿,战线终于稍有稳固。
夜里并不适合弓弩发挥,但现在满城上都是人影,泾渭分明,只要抛射,或多或少都能给秦军制造麻烦。
冯劫长舒了一口气,问随人:“贰叁陆曲集结如何?”
随人急禀:“陆曲驻防最近,已全数集结到位,贰叁二曲尚有缺失。”
“令陆曲执弓上城!这该死的北军,怎这般多!”
冯劫又一次加派了兵员,且是整整一曲五千人马。如此一来,城头的赵军就达到近万,趁这间隙登城的北军也达到三四千人。
这个密度已经完全超标了,到处都是人影,士卒们肩踵相继,只能随着大流进退,绝望地迎向面前的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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